爱是悲伤

1

小镇附近的山上有一座黑色砖房,这座房子形状很有意思,和一般的房子完全不一样,远远望去,它像是一只巨大的军用靴子,稍微转个角度,它又变成了一只黑麦面包。一根细细的银色管子沿着房子黑乎乎的外墙绕了半圈,然后笔直地伸上去,看起来像一个大写字母“L”,也像是靴子上的一条装饰花纹。

房子周围是一大片深色的花丛,暗红色像沾了血的手掌一般的花朵和黑色的好似中毒的嘴唇一样的花朵铺满了一大片空地,十二个被烧成黑炭的伐木剩下的树桩子环绕着这片让人头皮发麻的花海。即使不去看那黑暗怪异的房子和花丛,整个山也是灰暗,毫无生气的,连一只迷了路的小野兔都不会在匆忙中跑向这座山附近,而太阳似乎都不愿意多走几步,把阳光洒向这快黑暗沉默的区域。

从前这座山并不是这么荒凉,而这座房子周围也不是这样让人难受。那时候,这座房子的外墙还是淡淡的鹅黄色,它被十二棵高大的苹果树环绕着,每棵树都要四五个高个的年轻人才能合抱地过来,紧挨着苹果树有一座座又宽又稳当的梯子,所有人都可以沿着梯子一直爬到树顶,从树上摘下又大又漂亮的苹果。这些苹果好吃极了,能吃出十几种不同水果的口味。屋子周围是一大片绿绒绒的让人不忍心践踏的草坪,草丛里还开满了紫色的、白色的、金黄色和咖啡色各种颜色的指甲盖大的小花。如果哪个调皮的孩子掐下一小截草叶放进嘴里尝尝,他大概会高兴得大声告诉其他的小伙伴: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糖果;那些小花被摘下后,会在孩子的手心变成一颗圆溜溜的巧克力小球——紫色的是蓝莓口味的,白色的是牛奶口味的,金色的是香槟口味的,而咖啡色恰恰是原味巧克力。

绕着屋子的细管子释放出制造好的彩色云彩,屋子常年笼罩着像棉花糖一样大朵大朵的云彩,每当苹果和草丛需要灌溉的时候,躲藏在云彩里的成千上万的小雨滴便会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它们和自己藏身的云朵是一种颜色,有着甜丝丝的味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像是一场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香甜七彩流星雨。这雨滴也滋润了山上的其他植物,整个圆滚滚的山峦覆盖满了美丽的绿色,淡红色羽毛的小鸟最喜欢在雨天一边喝着甜甜的雨水一边停在鹅黄色的屋顶上唱歌,小兔子也会在草坪上蹦跳着和在这里玩耍的小孩子一起享用糖果味的青草。

从来没有人见过这屋子的主人,人们只知道鹅黄色的房子里住着一位奇怪的发明家,这山上的一切都是他的杰作。人们知道他虽然古怪,却有一副顶呱呱的好心肠,看看那些快乐的孩子们吧,虽然小镇只是这个国家里一个贫穷的不起眼的角落,但这里的孩子们的童年好得谁也比不上,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王子和公主都更快乐。

在鹅黄色的房子里,就像人们知道的那样,发明家瓦尔德一个人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年月,他是一个极瘦的高个子男人,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黑色头发和一张惨白的又尖又长的脸。他常年穿着一件黑色西装——这是他唯一的衣服,由于各种化学制剂的泼溅,已经被腐蚀的破破烂烂。他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然后就埋头于自己的发明工作,他的工作是他的灵魂,他的新娘。

他唯一的休闲便是坐在屋子角落的红色木椅上瞅着一块两个巴掌大小的平平的蓝色水晶(电视和电脑都还没有传到这个贫穷的小镇上,但发明家瓦尔德已经用水晶为自己制造了一种可以看见和听见任何遥远地方的无线感应器),他用这块水晶看那些在草丛上嬉戏的孩子,看那些美丽的小动物,他偶尔也看看镇子里的街道和一些新开的商铺,但是那里的肮脏和喧闹让他头疼。

发明家瓦尔德完全有能力制造出来一些漂亮而谈吐高雅的机器人和自己为伴,但是他却从来都没有这么做,因为,说老实话,瓦尔德喜爱孤独胜过世界上的一切,他从孤独中体会着狂喜,而他的各种天才发明也仅仅是孤独的疯狂而已。但是,有一天的清晨,屋子里的机器怪鸟呱啦呱啦地报完早晨七点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瓦尔德开始着手制造一个机器人了。

这件怪事的起因是他从蓝色水晶里看见在小镇的街道上,一个瘦小的孤儿在垃圾堆里翻找一些腐臭的食物塞进嘴里充饥。从那天开始,瓦尔德几乎都不再去看那些在草丛上嬉戏的孩子了和美丽的小鸟了,他开始用水晶在镇子里的每个角落搜寻那个孩子的身影。

“为什么不来这片草丛上呢,苹果可以吃个饱啊,青草糖果和巧克力也对身体有好处的。”瓦尔德陷在红色的椅子里自言自语。

他有好几天都看见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在欺负这个弱小的孩子,而这个小男孩,他根本不去躲避那些拳脚,任由他们打累了散场,然后昏倒在一滩污水里,每次瓦尔德看到这个小男孩的时候,孩子亮闪闪的大眼睛总是含着一种特别的光芒,这种光芒让瓦尔德无法忘记。他的心悲伤地要命,几乎连饭都吃不下了,他本来就吃得少得可怜,这样一来,瓦尔德连续一个周都没有吃什么东西了,他本来就凹陷的脸颊和眼眶陷得更深了,还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他的乱蓬蓬的黑发乱七八糟地挂在额头上,他落魄的样子像是一只在冬天的夜晚掉进了河里的狗。

最后,瓦尔德决定,他要制作一个最好的机器人,让这个机器人去保护这个孩子,直到他长大成人。这个决定让瓦尔德一下子鼓足了精神,他不眠不休地连续工作了一百多个小时,在屋子中央那张巨大的银色金属案子上叮叮咚咚地忙活着,最后,当他停下手的时候,整个屋子都被照亮了。

那个机器人是一个像月亮一样美丽,像太阳一样闪耀的年轻姑娘,她弯弯的眼睛似乎天生就在微笑,她粉嫩的皮肤里好像含满了水分,她能用十几个国家的语言唱出悦耳的儿歌,她的舞步矫健而轻盈。瓦尔德对自己的杰作满意极了,但是,无论她的外表多么完美,她也不过是一具冷冰冰的机器人,她没有温度也没有任何感情,她或许会唱歌,但是她不会在男孩哭泣的时候安慰他,拥抱他,保护他。

瓦尔德搓了搓细长干枯的双手,然后在机器人面前站定,他用一只桦树枝一样的手指抵住尖尖的下巴,最后,他吹了个愉快的口哨,从桌上的杂物里翻找出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匕首和一个黑色玻璃的小瓶。

他把小瓶里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扯开黑色的西装和脏兮兮的白色衬衫,露出一片又白又瘦的胸膛,他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他把匕首越插越深,在刀柄快要没入他的胸膛的时候才停下手,他喘了口气,开始倾斜着把匕首往下拉,然后再往上一挑,他剥开了自己的左胸。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里的心脏,它像是夏日里的最后一颗玫瑰花苞,在强悍的雨水中颤动不止,沾了血的胸骨几乎变成了浅粉色,他伸出手握住自己的心,他感觉到一种温暖的热度在他冰凉的手心中轻轻蠕动,最后,他轻轻地把它拿出了自己的胸膛,装进了那个美丽的机器人的身体里,然后才缝合了自己破碎的胸腔。

几乎就在瓦尔德的心装进去的一瞬间,那个姑娘的眼睛闪烁出了一种奇异的神采,她粉色的嘴唇轻轻地张开,绽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去吧,”瓦尔德虚弱地瘫倒在红色的椅子里,那也是这件屋子里他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去好好的照顾他,保护他,我不仅能够看见、听见,现在我还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

他干瘦的手放在自己本该空空如也的左胸上,而此时,他却有一种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奇怪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胸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填满过。

2

姑娘趁着夜色来到了镇子上,和第二天早晨的阳光一起洒满小镇的还有人们的惊叹和各种各样的传闻。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美丽高雅的姑娘,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姑娘走到哪,那些像中了魔法一般的人群就跟到哪。人们传说她是一位异国的公主,因为她的眼珠仿佛是混杂了紫色和金色粉末的黑色油彩,有人说她是一位富商的女儿,富商从小离开了小镇,在发迹之后要自己的女儿来这个小镇找一位如意郎君去接受他的事业,有人说她是一位著名的女演员,因为失恋而伤心,要在这个小镇里自杀,因为没有新闻媒体会追到这个一文不名的小镇上。

姑娘走遍了小镇上的每一个街道和肮脏的角落,跟着姑娘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看见人群经过自家门口就匆忙地扔下手中的活计跟了上去,他们甚至以为是镇子里的杂货铺免费派送面粉呢。

姑娘在一个五金商店的门口找到了孩子,孩子蜷缩在地上,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褐色的血痂把他额头上软软的刘海粘在了一起,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皮几乎成了青紫色,姑娘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她几乎被心头的这一击打倒在地,最后,她弯下腰,把孩子双手合抱了起来,她转身面向那些跟着她走了整整一天的人群,告诉他们,她是这个男孩的姐姐,她走遍了这个国家半数以上的城市,只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弟弟。

姑娘带着小男孩安静地生活在了镇子里,即使她不是公主或女演员,即使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的美貌,她依然是镇子里最受人瞩目的女人,因为她的聪明和冷漠让人感到震惊。

她几乎能毫不费力地做好任何事情。镇子有个暴躁的老鳏夫管理着一个各种稀有古籍的小图书馆,他根本不相信一个女人会有智力这种东西,尤其是一个漂亮女人。

“一个女人根本不配靠近书本,她们只配围着灶台打转。”老鳏夫指着前来借书的姑娘说,姑娘微笑着和他打了一个小小的赌,最终她只花了两个小时就把图书馆的里每本艰深拗口的古籍倒背如流,老鳏夫花了半辈子时间也连三分之一都没弄明白呢。

姑娘凭着自己的能力经营着镇子里唯一的酒馆,她亲自设计装修了这间酒馆,她还会酿酒和木工活,她酿的粮食酒又烈又纯,她酿的樱桃酒香香甜甜,忙活了一天的女人们都乐意在傍晚喝上两杯这种樱桃酒。她买了镇上的第一架钢琴放在在酒馆的屋角,当她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弹响这架钢琴的时候,人们都说这个能发出美妙的声音的笨重的黑色大盒子是山上那个古怪发明家的杰作。

两年之后,她成了镇子上最富有的女人。为她疯狂着迷的追求者几乎整天留连在酒馆里,她从来都没有看过他们一眼,他们令她恶心。那些追求者开始只是为了接近她而喝酒,慢慢地,他们再也没有任何选择,他们忘记了她也忘记了自己,眼前的世界缩成了一只酒杯,他们不得不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小男孩慢慢地长大了,姑娘亲自教他所有的知识,她教了他希伯来文、法文和拉丁文,她教会了他辨认天空的星座和各种鸟儿的鸣叫声。她教会了她演奏钢琴和小提琴。小男孩长成了一个挺拔而白净的青年,他英俊聪明,但姑娘的温柔也无法改变他骨子里的乖戾,他没有任何的朋友,也不需要任何的保护。

然而美丽的姑娘还是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的姐姐,他的慈母,他的最隐秘的爱慕者。十三年过去了,她的美丽一点也没有改变,但是因为她从离开瓦尔德的屋子,她就再也没有进行过任何修检,她身体里的某些零件开始锈蚀,她走路的时候会偶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秀丽的脸也会僵硬在某个表情上,很久才能恢复。

3

姑娘喜欢这个小镇子,她希望可以和男孩一辈子待在这里,而男孩总是说,只要过了自己二十岁的生日,他就要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镇子。

“这就像是一个爆发了致命瘟疫的倒霉地方,”男孩焦躁地对她说:“人们都想逃出去,哪怕没有腿的人也想用手爬出去。”

“可是你出生在这里,也在这里长大啊。”姑娘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她的手腕的金属关节忽然失灵了,她的手指重重地扣合在一起,男孩的一撮头发硬生生地被她的手指扯断了。

“你在发什么神经?”男孩痛苦地喊叫了出来,他将她推到在地。她的心重重地抽搐着,她俯身在黑白相间的瓷砖地板上,开始哭泣。

“对不起,姐姐。我不该发脾气的,可你真得弄疼我了。我觉得你最近有点奇怪。”男孩高高地站在她的身旁,最后,他向她俯下身子。“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男孩在她的耳边说。

“你确定你想知道吗?”姑娘用一只手撑起身子,抬头看着他。

他点了点头。

姑娘没再说话,她颤抖着站了起身,背对着男孩,脱下了白色的丝质长衬衫,她没有穿内衣,雪白的皮肤在日光灯下发出惨淡的光芒,她停了停,才褪掉了自己的高腰亚麻色宽松长裤,裤子落在她穿着白色高跟拖鞋的两脚之间,白色的丝质衬衫在她右脚边揉成一团。

她的背后,在两个秀美的像蝴蝶翅膀一般的肩胛骨之间,沿着脊椎,一条拇指般宽窄的金属拉链状逢合线闪着寒光,沿着她匀称的后背延伸,隐没在她纯白的丝质内裤里。

她把雪白的胳膊举起在脑袋两侧,然后缓缓地向背后弯下胳膊,她的胳膊展开的时候,男孩看见了那条金属缝合线打开了,里面是银色的金属骨骼,透过金属脚手架一般的肋骨,他看见她的心脏像一朵饱满的花苞,缓慢地颤抖着。

她把那条缝合线一开到底,她的骨骼在她面前展露无遗,她苦涩地笑了一声:“现在我对你来说,再也没有任何秘密了。我也可以离开你了。”

“可你根本就不是人,从来不是。你压根不是我姐姐。”男孩吼出了声,他看见她又开始哭泣,便更加暴躁地吼叫着:“你怎么会流眼泪,你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感情,他们给你的眼睛里装了一根水管吗?”

姑娘又一次流出了眼泪,这些日子以来,她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甚至忘记了把自己背后的口子给弄回原形,男孩嫌恶地瞅着她耷拉在金属盆骨上的两片雪白的皮肤,它们像撕开的礼物包装纸一样敞开着,姑娘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她背过了身子。

“我想知道你的心是用什么做的。”

男孩在她的对面站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纯银的烟盒,拿出一支烟,在烟盒上弹了弹,然后用一根火柴点燃。她感觉到惊异,她从来没有教过他抽烟,她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她忽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今天是他二十岁的生日,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他自己完全可以做任何事情,他再也不是那个昏倒在五金商店门口的孩子了。

“你知道我对科学这类玩意儿感兴趣,这也是你教的。”男孩笑了一下:“我很好奇,机器人为什么会有一颗那样的心脏,这一定是一种新技术。你只需要把它拿出来,我研究好了就给你塞回去。说不定我也能弄出一个这么棒的机器人。”男孩轻描淡写地说。

姑娘无法拒绝他的要求,自从她被制造出来的那天,她就知道自己必须服从他的一切要求。她本来只是一副冰凉的金属架子,而她的心教会了她爱和悲伤。

“拿去吧。”姑娘用一把剪刀撬断了自己的胸骨,她把心脏握在自己冰凉僵硬的手中,她最后一次感觉着它的温暖柔软的颤动,好像是一只小动物的腹部。

在这一天的晚上,男孩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小镇,他手中捧着一只装满了冰块的盒子,在白色冰块的底部,是一颗干巴巴的暗红色的心脏。

4

十几年过去了,男孩在这个国家里最繁华的都市里大获成功,他成为了一名最炙手可热的科学家,他不仅才华横溢还有着英俊的外表和幽默的谈吐,他在最著名的高校里作为名誉教授讲课,他在国内外的科学研讨会上发表演讲,他让科学成为了一种新的时尚,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备受追捧。

直到有一天,他开始厌倦了那些无聊的课题,这时他才想起了那颗心脏,它被从小镇里带出来之后,就一直放在他的冰箱里。他激动了起来,他把它拿了出来,带进了自己的实验室里。

当他切开这颗心脏的时候,发现这颗心脏里布满了蓝色的冰晶。当他用细小的镊子夹出一颗冰晶放进水里时,整个烧杯的水都变成了蓝色。

“这是什么见鬼的东西?”他屏住了呼吸,把烧杯里蓝色的水做成一个涂片,放在显微镜下细细观察。

这蓝色液体的化学成分居然和泪水一模一样。

“这颗心脏里藏着太多悲伤了,这样很不好。”男孩自言自语,他讨厌悲伤,就像他讨厌虚弱和孤独一样,人注定是要强大地生活的啊,他这样想着,眼睛里闪烁着自打小时候就未曾熄灭过的奇异的光芒。

男孩用比绣花针还要细的镊子清除了这颗心脏里的每一颗蓝色冰晶,这项工作让男孩这样累地腰都直不起来了——因为这些冰晶占了心脏的三分之二的体积。当最后一颗珍珠大小的冰晶被取出来的时候,男孩满意地笑了,他把心脏缝合好,又重新冻进了冰箱里。

在小镇上,自从男孩离开的那天,那座美丽的山悄然地变化着。人们发现那座曾经被绿色覆盖的圆鼓鼓的小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灰色的荒山,鹅黄色的房子便成了丑陋的黑色砖房,连那片孩子们最喜欢的草坪也悄悄变成了颜色吓人的花海。有个馋嘴的男孩以为那些暗红色和黑色花朵还是糖果呢,有一天下午溜到了山上去摘了一朵黑色的花朵尝了尝(他以为那是黑巧克力呢),结果太恐怖了——他几乎把自己的胆汁都吐出来了,最后病了半个月,还落下了个结巴的毛病。

孩子们再也不去山上玩了,他们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玩着弹子球和滚圈,偶尔打打台球抽点烟,等待着有一天长大了能离开这个一文不名的小镇。人们憎恨那山上的一切,几个伐木工上山砍掉了那十二颗已经枯萎的苹果树,有个瘸腿的伐木工在砍树的时候说了句:“以前这棵树上的苹果多好吃啊,这样砍了还有点舍不得呢。”结果其他的男人沉默地瞪着他,他也只好闭嘴。人们试过焚烧那片深色的花丛,可是它们总是有法子再长出来,而且每次都比以前要茂盛一倍。

终于有一天,山上的屋子被一大团一大团的黑云笼罩着,这黑云整整三天都没有散去,甚至把小镇都弄得乌烟瘴气的。小镇的居民再也没法忍了,他们知道黑云是那根环绕着屋子的细管释放出来的,这让他们大为恼火。人们发誓要进那间屋子里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几个壮实的男人结成队上了山,走在第一个的“大胆王”是镇子里的肉贩,他浑身横肉,什么都不怕,只怕自己的老婆。他开玩笑说只要自己的老婆没在那间黑屋子里住着,他就敢把那间屋子砸个顶朝天。

他们踩过那片深色的花丛,它们踩起来好像是深不可测的沼泽一样柔软而粘烂,花朵似乎在人们脚下发出尖利的嘶吼,这让每个人毛骨悚然。

人们在那间黑屋子前面挺胸抬头,一字排开,好像是一队等着舞伴来牵手起舞的绅士。大胆王站在这队人中间,他正对着黑屋的砖石砌成的大门,他轻轻推了推门,门居然打开了。

屋子里暗得要命,空气混浊而肮脏,人们呼吸了时候几乎都要被灰尘呛死了,当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才看清楚这间屋子里已经破败地不像样了。一个巨大的案子占据了屋子的多半空间,但那案子已经从中间断裂成了两半,上面堆满了杂物。

在屋角,他们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僵硬地嵌在一把几乎已经腐烂的落满灰尘的椅子上,在昏暗的光线中,人们不能确定那是一具尸体还是一副骷髅,王大胆吼了一声给自己壮胆,最后他和两个还勉强没腿软的青年一起走向屋角,他们看见了发明家瓦尔德的尸体。

他的面部根本没有腐烂,苍白而英俊,有人甚至误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但人们低头看的时候才发现他确实已经死了。他的身体正从他缺一块的左胸开始腐烂,玫瑰色的伤口边缘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溃烂着,好像是一朵碗口大的花朵正在绽放。

在瓦尔德的脚边,人们看见了一堆已经锈烂的金属架子,一颗美丽的头颅在那堆金属的顶端,他们觉得那副面容很熟悉,记性好的几个人想起了这是谁,顿时吓得像没用的娘们一样叫出了声,原来这就是那位十几年前神秘消失了的美丽的姑娘。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被一种近乎神圣的恐惧包围了,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然后,那颗头颅上的一只玻璃眼珠掉了下来,咕噜噜地滚了几圈,十几个男人都齐刷刷地低下了头,定神地瞅着那颗像是混合了紫色和金色粉末的黑色油彩一般美丽的眼珠。

队伍中年龄最小的一个男孩开始哭泣,黑夜已经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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