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

      母亲所在的小区即将拆迁,收拾东西搬家的过程中,看到些久违的物件,当它们蓦然出现眼前,心里那根不轻易触碰的弦被拨动了,许多场景、往事一起涌上来。

旧物件之一:酒壶——

这把酒壶自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就有,不知道它的来历,想也不是父亲置办的,它应该更久远一点。

壶是锡制的,圆弧提手,圆鼓肚腹,细溜壶嘴,整体造型可称得上精致。我想,用它饮酒,怕只有美没有醉吧。

父亲不爱喝酒,量也不大。家里来了客人,才会开怀。小锡壶倒满,放大碗里烫着,与客人悠悠地扯些零碎。酒盅被缓缓斟上,不过三五杯,父亲的脸先就赤了,眼角起了白腻,便尽着让客人喝。客知道父亲的量,也不计较。父亲不喜结交,客人不过是指头数得过来的几位老友。我知道的有两位:一位是发小,父亲去世还远道赶来送行;一位是多年同事,好酒,不醉不归,干瘦,直爽。

父亲去世多年,加上病了近十年,这把酒壶早已没有用武之地,便被冷落搁置起来。它闲居在菜橱一角,不知有没有怀念旧时光。

我在橱子最里边看到这把灰黑色的壶时,亲切感油然而生,童年场景直扑过来:土坯小院、火红的石榴花、枣红的大方桌,齐齐走进我的视线。

旧物件之二:象棋——

还没有起笔,泪已盈满眼眶。这是父亲专属的爱物。

也只有他才会这么仔细地保管:纸盒外套上木盒,木盒上有抽拉的盖。

父亲爱了一辈子象棋,却没有传人——我们一概不感兴趣。老了为哄他开心,曾假模假样地学过几次,又总是赖,父亲并不生气,还乐呵呵地纵容。

我女儿小的时候,常常跟着父亲去大街上下象棋。到饭点了还不回来,母亲就让我去找,不用远走,树荫下是也。他一手揽着女儿,另一只手腾出来抹棋子,不下完这局是不会走的。

这条大街隔日就会拆掉了,不知那些大树是不是也会荡然无存。

无论如何,它们是和父亲的象棋连在一起的,在我心中永留这些影子:树荫下,一群人,围一盘棋,父亲穿着背心坐在杌撑上,离远就看到那个宽阔的背。

旧物件之三:推子——

父亲得病后,出不了门,脑袋的事就由我承包了,很荣幸地为其理了近十年的发。父亲是个讲究人,非常讲究。衣服总要叠得板板整整,被子折得方方正正,所有衣物洗得发白脱色依然干净整洁。所以给他老人家理发我也丝毫不敢懈怠。

得病那年他住了一个月院,回家后第一愁就是头发长了,需要找个上门的理发师傅。身为老大的我灵机一动,跃跃欲试,自告奋勇。麻利跑到理发店找老熟人,扒拉库存,竟找出铮亮一把新推子,喜滋滋买回来,开始在父亲头上练手艺。

父亲虽然讲究,但是对我并不严苛。试着下推子,很锋利,剪起来也不费劲,很快咯吱咯吱推了一遍,有一种胜利的荣耀。父亲用手前后拂拉拂拉,从脖颈处揪出几根长的,我又对着光瞄一遍,用剪子找补一下,也就齐了。父亲非常满意,舒适清爽,人也精神起来。

差不多每月一次。白头发长起来也不比黑发慢,父亲就很愿意我去给他理发,一块儿洗洗脚,剪剪指甲。看他干净利索的样子,心里会产生莫大的安慰。

如是,我能为父亲做的,无非这些。

父亲去世,推子也即失了用处。但它无疑是珍贵的,上面有父亲活着的影子,记录着那些日子。

旧物件之四:饭盒——

我发现家里的旧物件,都与父亲脱不了干系。这搪瓷缸子与饭盒均为父亲生前所用,见到它们,仿佛看见他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影。

父亲年轻时在钻机上工作——煤田地质勘探队,野外作业,居无定所。我曾跟着父亲往钻机上看过,高高的帆布篷起的钻塔,耸立在荒野上。里面是钢铁塔架,一根直溜溜碗口粗的钻杆在塔架中央,被机器带动着飞速旋转。他们的工作就是在钻杆打沉地下后接续另一根。隆隆的马达噪声很大,说话都要递上耳朵。

勘探是一项极艰苦的工作,是煤田的先遣队,提供一手资料后工作即转移,再到另一处继续。

这饭盒就是父亲提着或别人提着饭从食堂送到钻机上吃的。由于路途较远,经常是凉了才到,况且钻塔里冷风直吹,灌进胃里,常年如此,父亲便得了胃病。我常见他吃一种叫"食母生"的药,一大瓶一大瓶的,不用数粒,一小把直接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地瓜与韭菜是父亲的大忌,他退休后身体慢慢养过来,才逐渐能吃。

我在父亲退休前突然想起去看他,那时他已在队部驻地嘉祥县城工作,管理器材账目,较轻省。

嘉祥是山东南部的小城,我下车后掉向,分不出南北,东问西打听才找到父亲的单位,已是晚饭时间,父亲去食堂打饭,饭盒里黄瓜拌油条稀饭馒头。记得我心里有点责怪父亲:大老远跑来饥肠辘辘的,就一份拌黄瓜,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后来我却是心疼父亲:他打年轻时养成的节约习惯是改不了的,宁愿吃苦,也绝不浪费,省一分是一分。

饭后父亲领着我绕了一大圈,脑袋也不掉向了,东南西北分得清清楚楚。夕阳西下,余晖中的县城安适平静,爷俩边走边聊,真是难得的清闲时光。

回到父亲宿舍,薄薄的被子干净整齐,绿面白里,上面是父亲细密的针脚。多年在外工作,他都是自己拆洗,母亲很省心。把我嘱咐、安排妥当,父亲到同事宿舍睡了。我望着窗外蒙蒙的夜色,渐渐沉入梦中。第二天,父亲与我一起乘公共汽车回了家。

过后不久,父亲即遵照单位号召提前退休了。还好,我抢先一步,看了看父亲工作生活的地方。

再去,已是几十年之后,到那边办理善后诸项事宜。看到印象中依然清晰的院子、楼房,以及曾经见过认识、或父亲提过名字的同事,我的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物是人是,惟父不在。

搪瓷饭盒与缸子几乎伴随了父亲整个的职业生涯。睹物思人,想他俭朴的一生,怎不让人唏嘘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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