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心理07:贾母为什么不中意宝钗?

贾母不中意宝钗,核心是两层意思:一,贾母怜惜但不喜欢宝钗。二,贾母不赞同宝钗嫁宝玉。

第一,贾母怜惜宝钗,但并不喜欢


宝钗的优秀和努力,在贾府有目共睹。贾母对宝钗,也是多有赞誉,但点赞归点赞,喜欢就谈不上了。我们可以看一下相关的三个细节。

细节一:贾母出20两银子给宝钗过生日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

看起来很有爱,老祖宗亲自出钱,特地给小辈过生日,这不是喜欢是什么?但细读起来,却很不是滋味。宝钗15岁,是女孩子非常重要的将笄之年,真正儿八经过生日,20两银子也太少了。凤姐凑趣说了一堆话,贾母光听着乐,一点添的意思也没有。比较一下后来凤姐过生日,贾母可是撺掇大家凑了150多两银子,才说“一日的戏酒尽够了”。所以,20两银子就是意思意思。而且点戏的时候,贾母让宝钗点完,又让凤姐黛玉点,还开玩笑说今天是“特带着你们取笑”,所以宝钗这个小孩家家的生日,也就是贾母弄个小宴会大家玩乐一下的由头罢了。

更不好的是,一向洞悉人心、指哪打哪的宝姐姐,这次恐怕失手了。书里写“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小姑娘的体贴贾母get到了,但她真的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么?错了!

先说戏文。贾母喜欢戏谑丑角戏是真,但并不太喜欢热闹戏。书中写的清楚,元宵节贾母带着大家听戏,吩咐“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至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因为“才刚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哪里是喜欢热闹戏的样子?中秋节贾母带着一家人赏月,说“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吹起来就够了。”可见贾母的艺术造诣很高,欣赏的是音乐和唱功,倒是不喜欢太闹腾。

再说甜烂之物。还是中秋节,贾母要吃夜宵,凤姐说预备了鸭子肉粥和枣子梗米粥,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哪有半点喜欢甜食的意思?宝钗还对湘云说过,老太太爱吃螃蟹。可是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点心是螃蟹饺儿,贾母的反应是皱眉,“这会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奶油小面果也不喜欢。藕粉桂糖糕这种标准的甜烂之食,更是瞧也不瞧,倒是薛姨妈拿了一个。

宝钗小姑娘对老戏骨贾母的了解,还是太浮于表面了。对小小年纪曲意逢迎,又错得离谱的小姑娘,贾母会怎么看?恐怕是有点怜惜,有点慨叹,又有点不认同,很难喜欢吧。


细节二:贾母说自家四个女孩儿,都不如宝钗

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这可是极高的评价。可是,这个话高得有问题。四个女孩儿,谁呀?打头的是已经做了皇妃的元春同学。元春都不如宝丫头?这话老太太敢说,薛姨妈敢接么?

比事实略高一点点的赞美,才真诚。那些说您骨骼清奇,可以拯救世界的;说您印堂发亮,要位列三公的,都是客套话,听听也就罢了。

细节三:贾母要送宝钗体己的珍品摆件

贾母摇头说:“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贾母带着刘姥姥秀大观园,秀到宝钗同学这里,发现是个雪洞一般的房子,朴素得吓人。贾母当即就说了一大段,叹宝钗老实,骂凤姐小气,赞宝钗不俗,说要亲自给宝钗收拾,还要把体己送给她。然而弦歌与雅意相反相成,真实情况是老太太嫌宝钗给丢人了,嫌宝钗太冰冷无味了。贴心小棉袄鸳鸯同学配合着打马虎眼,送体己的事儿说完就过去了。

宝钗的内心,是个深邃辽阔的世界,是对世情人心有了洞悉之后的平静和冷淡。拿佛家来比,宝玉、黛玉、湘云这些小孩子,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第一层,宝钗则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第二层,贾母则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第三层。黛玉湘云仰视宝钗,贾母却会觉得黛玉湘云更可爱。而且,这不仅是历练的层次问题,更是人生选择的问题。贾母对世情人心的洞悉更丰富和深刻,却仍然选择兴致勃勃地生活。从贾母的立场看,朴素守拙的宝钗就是一糊涂又矫情的小姑娘,如何喜欢得起来?

第二,贾母不赞同宝钗嫁宝玉


贾母不赞同宝钗嫁宝玉的言行很多,最明显的有两处:

一处是元春端午节赐礼后,贾母做了两件事。先吩咐宝玉一个五更天进宫谢恩,姐弟俩说了什么作者没写,我们只知道从此之后,元春再没发表过类似意见了。然后通过张老道放话,宝玉命里不该早娶,娶媳妇不管家里穷富。


还有一处是薛宝琴来了,贾母先是让王夫人认干女儿,又问八字。书里写,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但宝琴已经许过梅翰林家了,只好作罢。

虽然红楼年龄线混乱,但故事一开始,宝钗就15岁了,海棠社的时候,宝玉才13、14的样子,宝钗应该比宝玉大2-4岁。贾母说宝玉不能早娶,也是婉拒金玉良缘的意思。

宝琴的事更是如此,宝琴来京为出嫁,贾母怎会不知。小孩子婚事可是老太太们最喜欢的话题,那甄家来京,贾母不是立即就问甄三姑娘有没有人家。如果真为宝玉求娶宝琴,怎么会让王夫人认干女儿?这仍然是婉拒宝钗。

贾母为什么这么做?要知道,任何行为背后都是动机,复杂的动机。贾母不愿意宝钗嫁给宝玉,动机又是什么呢?

首先,是家族利益的考量

薛家不是好亲家。四大家族整体都在没落,但薛家根基最差,没落得最快。宝钗没了父亲,哥哥是个呆霸王,家业越来越萧条。通部书里,只有王家和贾家在帮衬薛家,薛家并没有能力去帮衬别人。

看荣国府的婚配,贾政娶王氏,贾敏嫁探花郎林如海。贾琏娶王熙凤,贾珠娶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李纨。贾家的家族利益,是一边维系旧贵族核心朋友圈,一边注入诗礼传家新血液。薛家这种边缘化的皇商,两边不沾,家风又不好,为啥要考虑他们?

其次,是宝玉人生的圆满

哪个姑娘适合做宝玉的妻子?贾母和王夫人都爱宝玉,但是判断却大相径庭。


贾母的标准看晴雯,王夫人的标准看袭人。晴雯是贾母为宝玉选中的侍妾,模样儿好,是丫头中最漂亮好看、聪明伶俐的,最可贵的是,晴雯虽出身悲惨,却在骨子里有一种对生命单纯又赤诚的挚爱。充满灵性和温度的生命力,才是这个姑娘活色生香的终极奥秘。袭人是王夫人选中的侍妾,模样儿不拔尖,但沉默体贴,广纳人缘,还懂“大义”,能死劝宝玉,是个“贤良”人。

王夫人对宝玉的了解,实在有限。她怕儿子被狐媚子勾引坏,还怕他和人作怪,整日为儿子的名声和前途提心吊胆。选媳妇一定要选端方贤良、能死劝、政治正确的姑娘,宝钗,这个不爱花儿粉儿、朴素端庄的姑娘,正是王夫人心坎上的人,还是自己人,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贾母对宝玉的了解,却深了一层。贾母对王夫人说:“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得。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对宝玉的品性,祖母比母亲更关注,她明白宝玉亲近女孩子,并不只为情欲。


而且贾母说,宝玉是不听妻妾劝的。不只宝玉,世间哪个有独立意识的人,能靠别人劝着活?所以贾母挑孙媳妇,考虑的是模样儿、性格儿一等一的好。宝钗的沉默寡淡,冰冷乏味在贾母这里可不算好性格。黛玉小性儿、伶牙俐齿爱刻薄,总爱生病,但黛玉同样有一种单纯的热情,有生动的悲喜娇嗔,有敏锐的生命感觉,有活泼泼的生活情趣。黛玉的活泼,如宝玉的温柔,深深经历了生活、有大智慧、又珍爱二玉的贾母看得到,王夫人看不到。看人浮于表面的王夫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欣赏,如何可以欣赏黛玉?

最后,是黛玉归宿的考虑

黛玉是贾敏的女儿,是贾母的心头肉。黛玉的婚配,也是贾母的心头大事。贾母是倾向于黛玉嫁宝玉的,而且这种倾向贾府上下都明白的。凤姐作为贾母的心腹,曾两次提到。一次是和黛玉开玩笑,说“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一次是和平儿谋划家务,说到“宝玉和林妹妹一娶一嫁,老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凤姐是何等精细的人,不揣摩透了贾母的心思,怎么会这样开玩笑,作这样的筹划?兴儿和尤二聊天说“宝玉和林姑娘是一对儿”,也代表了下人们的普遍认知。

但贾母为什么不给二人定亲?一是黛玉还小,前80回一直没写到黛玉及笄呢。二是王夫人一直不放弃金玉良缘,宝钗天天带个金锁,薛姨妈天天来奉承聊天,给宝玉黛玉定亲硬下儿媳妇和亲戚面子,不是贾母的做事风格。而且老太太身体一直很好,熬到宝钗定亲没啥问题。

宝钗一开始15岁,到70多回是就18、19岁了,薛姨妈为了不成器的儿子以后能有个依靠,就这么一直熬着才貌双全的女儿。即使如此,紫鹃试玉之后,薛姨妈也渐渐熬不住了。在潇湘馆,说要去给黛玉说亲,听起来真是无限灰心啊。前80回最后一次中秋节,也不再跑来奉承贾母了,自家去赏月,被儿女围绕奉承多愉快。

可惜呀,后面发生了什么情节逆转,我们再也不知道了。只知道峰回路转,黛玉泪尽夭亡,宝玉最终娶了宝钗。到底意难平的,除了宝玉,恐怕还有识人甚深的老祖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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