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文字及其缺失

十年前,2008年,余华出了一本随笔,名叫《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书里有篇文章叫“长篇小说的写作”,文章里最有见地的一点是:

让作家始终不渝,就像对待爱一样对待正在写作中的长篇小说,这就要求作家在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信心的同时,还一定要有体力上的保证,只有足够的体力,才可以使作家真正激动起来,使作家泪流满面,浑身发抖。

上面这段话除了套黑的一句,其它见解几近邪说,这个后面再谈。余老师在套黑部分的描述非常重要,即:写长篇,要体力。关于这一点,他解释道:“作家要克服失眠,要战胜疾病,同时又要抵挡来自生活中的世俗的诱惑。” 他还提到苏童的观点,“我注意到苏童在接受一次访问时,解释他为何喜欢短篇小说,其中之一的理由就是——他这样说:我始终觉得短篇小说使人在写的时候没有出现困顿、疲乏阶段时它就完成了。苏童所说的疲乏,正是长篇小说写作中最普遍的困难,是一种身心俱有的疲乏。作家……要和自己的身体战斗……。”

所以,我们似乎理解了为什么村上春树坚持跑马拉松。嗯,斯蒂芬·金热爱长距离散步,一次差点被违规压路肩走蛇形戏耍的皮卡撞死。但是,如果说作家中爱猫的大有人在,醉心运动的大作家恐怕寥寥无几。即便如此,简体中文作家的体能显然、依然、普遍地比使用其它文字的作者差,这又是为什么呢?人种差异?有,比如说很少有华裔作者能像巴尔扎克那样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大写,咱们的肝胆脾胰肾胃都受不了,要是还爱喝花酒,嚯,那相当于自我“福弑”。那和我们自己人比呢?现代生活及其保障条件比司马迁、司马光和纪晓岚时代好上百倍,可当代写字人的“体能”肯定不如他们,一生去抄也抄不了那么多东西。

余老师看到了问题的关键却没告诉我们原因,即:为什么我们的作者体能不好?

要说体能,普鲁斯特和斯蒂芬·金都是病殃子,余华和苏童一看就比他俩身体好。可见凡事怕比较,简体中文作者“写作体力”不好一定另有成因。客观上说,审查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压抑了创作者的灵感,没完没了的组织学习和会议消耗了我们的时间——咱就不拿《管锥篇》打人了,但据夏志清教授观察,“中国古代就不如人家,中国人太乖,唐朝、汉朝都是听上面的话。中国的文学好的太少。中国文人应酬太多。 ” 没错,中国文人的阅读量本就大多限于八股和八卦,加上在各种主子面前“装乖”,再加上没完没了的应酬,人生必然没有时间写长文字,这又好比夏先生对鲁迅的评价:

鲁迅这样的地位,小家伙来骂你,一点都不理就是了。If you are doing something serious。他晚年只写散文,别的事情不做,翻译《死魂灵》,翻得一塌糊涂。鲁迅就写了几篇短篇小说,只有绍兴乡下的作品那些是好的,《故事新编》并不好,长篇都没有。有人说我骂人,其实我没有骂过人。

简括地说,影响中国文人“写作体能”的因素主要有两个(仔细分析的话,政治因素并不重要,否则俄罗斯和前苏联不会出现那么多优秀的文学大师及其作品):

  • 一是价值观问题。中国文人基因里自带“学而优则仕“病毒,人生最大快乐无外扈从云集、牛皮哄哄兼不劳而获,这和其他体制下作者的态度——首先把自己当个体手工劳动者、其次是某种社会规律或人类本性(理想)的发现者——有天壤之别。所以,无论在人生态度、人际交往还是作品创作方面,中国社会里的文人注定了是要削尖脑袋走捷径的,这和写长文字的诉求完全背离。

  • 二是应酬太多。这是中国全社会问题,并非文人特有的毛病。为什么要应酬?应酬不就是为了互相刺探、相互鱼肉以抚慰各自的欲望和恐惧吗?表面上看,中国式的应酬(社交)类似欧美的“互助小组”(support group),如AA(戒酒匿名会)、NA(戒毒匿名会)以及SLAA(性和滥情匿名会)等等,惟国人是熟人圈的玩闹,内容多数是上不了台面的酒池肉林、沆瀣一气、左右逢源和自吹自擂。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文人,精神面貌一代不如一代,社会地位土崩瓦解,只好画地为牢,以鱼肉圈内人为乐。既然如此,自然鲜有人下傻力气去写长文字。

好了,谈罢余华文章可看的一面,我们来看看其不可看的一面。

在本文最开始引用的文字中余华提到,“让作家始终不渝,就像对待爱一样对待正在写作中的长篇小说……”——这种“爱的假设”是可笑、可疑的。中国文人尤其诲淫诲盗,不愿承认自己的“小心思”,总想把自己为了生存、为了功名利禄之正常的写作行为神圣化。

谈完爱,余老师愈发飘忽,突然上纲上线,对作者提出了至高无上的道德要求,曰:“所以,当作家坐到写字桌前时,首先要做的,就是问一问自己,是否具备了高尚的品质? 作家必须保持始终如一的诚实,必须在写作过程里集中他所有的美德,必须和他现实生活中的所有恶习分开。” ——问,这是在写什么呢大师?写宗教经文还是写寻常小文字?好吧,简单地说,余老师爱糊涂了,或者说爱让余老师迷糊了。这是一种病,叫“缺爱综合症”,好比古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乍遇翩翩公子,未及温存,闻到空气中陌生的雄性气息就突然昏厥了一样。

若只论写作本身,按余老师的逻辑,在中国社会也许只有两个极端的人才算得上自然而然爱写作:一种人是宝马鲜花可孜孜不倦爬格子,且谦恭矜持,另一种人是穷途末路却默默求索码大字,还不问西东。可这样珍宝一样的人有吗?有多少?其实,绝大多数写作者的心态色彩斑驳、莫衷一是,写作是功夫,目的在诗外,好比情诗和吉他,无所不是青春的前戏。

还有,余老师在文章最后写道:

几乎所有的作家都面临这样的困难,就是将前面的叙述如何继续下去。当然也有例外,譬如海明威,他说他总是在知道下面该怎么写的时候停笔,所以第二天他继续写作时就不会遇上麻烦了。另一位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站出来证明了海明威的话,他说他自从使用海明威的写作经验后,再也不怕坐到桌前继续前一天的写作了。海明威和马尔克斯说这样的话时,都显得轻松愉快,因为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在写作,他们正和记者坐在一起信口开河,而且他们谈论的都是已经完成了的长篇小说,他们已经克服了那几部长篇小说写作中的所有困难,因此他们有理由好了伤疤忘了疼痛。

这段话也值得商榷。

即便不考虑想象力,我们也必须肯定正常人都具有基本的逻辑推理能力。好的棋手可以为下一步考虑十种以上的下法,而具有低智商的人也知道假设出门、开车去超市买东西需要两把钥匙,一把是房门钥匙,用来锁门和开门,一把车钥匙用来开车。出门的时候哪怕他们受智商影响会挂一漏万,比如说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来家里没锁门,于是气急败坏掉头回来锁门。这样,即便到了家门口错把油门当作刹车轰地一下子开车撞进自家客厅,轧死了桌下的两只仓鼠,即便发生了如此严重的意外,他们选择回家是合乎逻辑的。这种好比写作过程中遗漏了某个重要情节,作者在“错误的继续”之后会迟早发现这个错误并回到相对合理的“继续”方向上去,只不过这个过程比那些富有天赋的作者漫长和痛苦罢。另外,不知余老师是否注意到海明威和加西亚·马尔克斯都是相对成功的记者出身,见过大世面,成熟有阅历,要说他们对“继续”的把握较天真幼稚的写作者强并不奇怪。比如说没有和男人上过床的姑娘怎么写性爱?写完脱衣服怎么“继续”?一般来说她们只能调动自己的记忆内存,看以前看过的电影、读过的文字以及闺蜜闲聊到这个主题时有哪些信息,再对它们进行二次加工和渲染。这个过程显然比“老司机”来得慢且有欠流畅,也很难说具有余老师说的“爱”。

总的来看,在《长篇小说的写作》一文中余华依然把作家当“熊猫”,强调的东西稍嫌大而不当,过于严肃和自矜。其实,你难人家也难,写作历来不易,好的长文字可遇不可求。例如,1965年11月,《 哈泼斯杂志》(Harper's)刊登了英国著名谍报小说家约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作者)的一篇小文章,题目是:What every writer wants。卡雷开门见山在文章中写道:

I have known very few writers, but those I have known, and whom I respected, confess at once that they have little idea where they arc going when they first set pen to paper. They have a character, perhaps two, they are in that condition of eager discomfort which passes for inspiration, all admit radical changes of destination once the journey has begun; one, to my certain knowledge, spent nine months on a novel about Kashmir, then reset the whole thing in the Scottish Highlands. I never heard of anyone making a 'skeleton', as we were taught at school.

卡雷文章的主要意思是:写作是作者走出自己心的迷宫的过程,他们不得不走出去,他们必须走出去;这是他们自设的迷宫,但路标随灵感明灭,时有时无;这是一个倍感挣扎又备受鼓舞的过程,是作者自我发现和发现自己的过程。这会让人“上瘾”,而凡瘾皆病;有时,作者找到了自己,有时他们迷失了,在寻求读者和外界的肯定过程中沦为赔笑的丑角。但无论如何,严肃的作者会因为“罹患写作疾患”不得自己,他们肉麻地爱自己,爱自己的作品甚于外界的一切——卡雷说有些作家从来不读其他作者的书,因此他们会忽视外界的反应,不管读者、批评家和评论家怎么看,坚持去self-discovery,哪怕显得不可一世的二。

因为爱所以爱,这种爱是没有条件的,与道德无关,与三毛荷西无关,与领导专家圈友群众无关,所以真实,所以才能坚持。我们在伟大的作家身上都能看到这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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