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邀我与他视频通话。因为他不会打字，我们聊天都只能用视频。
但往常，我们一般在晚上的时候视频。今天突然一大早的，把我吓了一大跳，以为家里突发了什么大事。因为，母亲血压高，我总为此操心。
“你选的稻种，长得可好了，打底能收1200斤。”父亲已经站在田里了，晨雾挂在他银色的头发上，满头晶莹透亮。而我还躺在床上，脑子里回荡着70年大庆大阅兵威武雄壮、鼎沸人心的场景。
父亲边说边把镜头反转到稻田里，“看看，看看，穗子又壮又长，就像太上老君手上那把拂尘，漂亮极了。”年已古稀的父亲，像个孩子似的，掩抑不住内心激动，话语结结巴巴的。
“好好，稻子长得好，不仅因为我选的种子好，还要靠你种得好！”经他这么一呼，我完全清醒了。我明白，不能扫了他的兴，况且丰收了，谁不喜悦呢？
只是，我和父亲都不曾想到，我们俩会在种地上，产生如此强烈共鸣。
因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就暗下决心，跳出农门后，就再也不和稻田打交道了。
虽然我没把这话说出口。父亲对我这一心思似乎洞悉若明，在我中专毕业，到县统计局工作后，我节假日回到家，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被他催着下田干农活了。
他如此理解我，我也能充分理解他。
父亲，以及他的前辈的前辈，一辈子都从未离开田地。先是双脚掌埋在田里，慢慢地，土漫过脚面，到小腿，到膝盖，到腰间，到胸膛，再一寸寸，至脖颈，至头顶。最后，换个姿势，轰然倒下，全身埋在土里，再变成一撮泥土。
脱离土地，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是他们一代又一代颠扑不灭的渴望。到我这代，终于把泥饭碗换成了铁饭碗，他怎肯复辟，让我回到过去。
我成了我们家前无古人开天辟地的大功臣。
所以，每一次次节假日回家，就是一次次凯旋，就是一次次衣锦还乡。父亲、母亲便把上一次我启程进城后积攒的鸡蛋，奢靡地敲下锅里，炒给我吃。鸡蛋里面除了几段葱花，没有其他一丝杂物。
蛋里的那个油水，筷子轻轻一夹，便流淌出来。即便如此，他们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看着我吃，我若是皱下眉头，他们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怎么还可能让我下到田里，和他们一起劳作呢？
日月盈仄，时光荏苒。
山不转，水在转。下海的潮流一夜之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击打着一颗颗年轻驿动的心。
我的那颗心，也被潮流打湿了。潮湿的心，最喜欢的东西，莫过于浪花了，我当然逐浪而去。
当父亲、母亲得知了我的率性，辞去好端端的干部，无异于晴天霹雳。但木已成舟，他们只能捶胸顿足。话又说回来，即使他们早知道又能拿我怎样呢？我命由我定！
他们脸上的光彩迅即被哀愁取代。此后，他们除了唉声叹气之外，只能殷勤地跑到村里的庙里，虔诚地烧香，祈求上苍将幸运之神早日降临到我的身上来。
我知道，如果给他们说“新的时代，天很高，可以任鸟飞，海很阔，可以凭鱼跃。”他们肯定一脸茫然。他们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
我还知道，能让他们脸上的哀愁被光彩取代的，唯有我的成功。我别无选择，下海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和大多数下海赶潮人一样，我也选择了南下深圳。不同的是，别人带着鼓鼓囊囊的行囊南下，我带着的是大包小包的茶叶。
泥土长出的东西一般会带有土腥味。故乡的黄泥土却充满了神奇，长出的茶叶，没有一丝土腥味。开水一冲，香飘四溢。而且这香，既高贵又儒雅；既魔性又体贴；既绵柔又隽永。一旦触了这香，便让人魂牵梦绕，欲罢不能，日思夜想。
我相信，这么好的东西，特区里率先富起来的人不会不喜欢。
于是，艳阳高照之时我上工地。华灯初上后，我顾不得疲惫，站在街头卖茶叶。我不得不说，我多有睿智，在那个刚刚开启“时间就是效率，效率就是金钱”广告的年代，福建老家的茶叶，不用做广告，早已声名远扬了。
它是从郑和下西洋时，就留下了赫赫声名。几百年后，让我也沾了光。我深刻体验到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惬意。
天道酬勤，别人挣一份，我当然得了两份。
半年之后，我盘下一间食杂店，改做茶叶店，再也不上工地打工，一心一意做起了茶叶生意。
随后，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又转到批发市场租下摊位，做起了批发。
三年之后，是新世纪的千禧之年，我的腰包已经撑得鼓鼓的了。春节前，我雄赳赳地回家。电信公司一上班，我花了3000多块钱，请他们给我家装了全村第一部电话。
父亲、母亲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本来是电视里说的，现在居然变成我们家里的现实生活，好像发生在梦里似的，简直不大敢相信。
看到了我的成功，父亲、母亲理解了我下海的选择，对我的新事业也越来越放心。他们俩的思想跟着我转移，不再一根筋地只种稻子，率先到山上种茶叶。村里人看在眼里，又受到我父母亲的鼓动，家家户户都上山种茶叶了。
有我这个销售做后盾，村里的茶叶根本不愁销路，产多少，卖多少，一片不剩。不久，电话的初装费等收费也逐步下降，直至取消，村里的家家户户基本都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生活方式。
我的销售网络已经稳固形成。深圳不愧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各种新兴的产业总是最新发展。就在短短的一二年时间，互联网销售便全面铺展开来。
既然网络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理想变成了现实，做销售在老家也可以做，于是，我离开深圳回到老家。当然，回老家不是住回村里的老家，是在县城里。因为县城交通、物流等方面比较便利。但他们二老城里住不惯，坚持守在村里。
我的父亲、母亲也不再老土，学会了上网，发微信，视频通话，偶尔嘴里还冒出“互联网+”的潮词。更给力的是，4G网络连山旮旯都覆盖了，有了4G，我们种茶如虎添翼。我通过视频将查阅资料、请教专家所获的种茶技术同步送到山上。
在科学的管理下，我们家的茶叶长得又绿又厚，不仅香气悠绵，还非常耐泡。因此价格卖得非常好，一到采茶季节，父亲、母亲总是乐哈哈的。
去年，我不让他们上山弄茶了，毕竟他们上了年纪，茶园山高路陡的，万一有个闪失，哪伤得起啊。
可是他们俩哪里闲得住呢。父亲说，不干活就会腰酸背疼，种种田，并不累。每天在田埂上走走，吸吸清鲜的空气，反倒是一种享受。
我拗不过父亲。但毕竟在商海里畅游了多年，有着敏锐的商业意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清鲜的空气”的空气激发了我的经济意识，不要说村里，城里空气也清鲜啊！咱福建天蓝、水碧、山青、空气清鲜已经是全国闻名了。
这里边就蕴含着美好的商机呢！
因为如今，大家追求的不是吃饱，而是要好吃、安全、环保。绿色粮食大有市场。而好山好水好天，是出好粮的前提和基础。
父亲相信我的眼光，从选种到田间管理，都听我的安排。遇到病虫害，不敢轻易按照经验用农药，就拍视频给我，我再发给市里、省里的专家进行远程会诊。父亲完完全全按照科学方式，用低残的生物农药防治病虫害，切切实实做到绿色、有机、环保。
如我所料，我们家的大米投放市场后供不应求，最后，为了满足老客户，连留给自己家吃的2000斤都不得不拿出来卖了。
这么一来，父亲又来劲了，全身焕发出了力量。母亲笑说他是生命来了第二春。今年，他大胆地多种了15亩地，他在春天就合计好，插秧和收割这两项最重的劳动环节采用机械化了，多种地并没有增加劳累。而产量增加了，绿色、安全、环保的粮食可供的餐桌也就多了，多好啊！父亲说。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父亲心愿的实现，需要我去帮衬。所以，我通过屏幕，又走进了农田。我自己称为“屏幕农民”。虽然为此要付出很多精力，但是，我一百个的愿意。
我暗下决心，不久的将来，有了5G和智能机器人助阵，我们不仅在全村，还要在全镇、全县、全市……的稻田里种上绿色、安全、环保、好吃、高产的稻子。想到这，我在屏幕里，仿佛闻到了阵阵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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