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   屋

  世间万物,无一成不变的,即如雕栏玉砌,吴宫楚苑,随世事变幻也成灰尘。而人之心态,有些记忆是永远抹不去的。如我之听到老屋将拆的心情,也是言犹未尽的。

老屋是个院子,十二三间房屋围绕着一个院子,院子有五六米见方,东北面有一棵梧桐树,东南北是个花园,其中最大一株是腊梅,其它各式花已经记不清,好像皆月季、菊花之类,南边有一个后门,后门外是一棵高大的“莲树果”树(张浦土话),院中原来没有井的,在我小学二三年级时,家中人请我结拜弟兄夏卫的爸爸在东南角挖了一口,当时从早一直到晚,全部人工铁锹,最后他一个人叠砖从井底上来。井中水起先浑浊,渐渐清澈,也颇神奇。我的童年到初中一直在这个院子中度过。

那时爷爷奶奶还在,按张浦老家叫法,我称好婆阿爹的。从我有记忆起,阿爹的眼睛已经瞎了,除了天晴日到院中晒太阳,几乎整日都躺在房间床上,其时父母都在上班工作,家中之事都是好婆操持的,阿爹眼睛虽瞎,镇上的人却传说他颇懂算术,知晓一些过去未来之事,似乎眼瞎之人,心里必定亮堂,我们老家称这种人叫瞎子算命先生。外人既这么说,害我也以为阿爹必有些神通秘法,很是敬畏,可又想偷学,于是趁几次他去园中时,在他床上乱翻,企望找到一些相书秘籍之类,先是床头继尔床尾,最后是床下,可是床上除了一些姑母姑父们寄给他的饼干食品之外一无所有,倒是床下发现了好多花盒、瓦罐(后来才发现是蟋蟀盒,用于斗蟋蟀所用),也不知阿爹像宝贝似的藏着它们干嘛?后来才知道确是宝贝,只是被我日盗夜偷,至今全部消失殆尽,现在想来后悔莫及了。

好婆壮年据说就是持家能手,家中开的南货店、茶馆书场都是她在打理,后虽因种种原故相继关门,但是她辛辛苦苦把四个孩子都抚养长大了。父亲在家乡抚养双老,大姑母居苏州,二姑母居江西,三姑母居北京,正所谓天南海北,她们不时寄一些钱款也会写信回来。小时我放学回家有一件开心事一件烦心事,开心便是好婆总烧好了炒米粉、摊面饴、米浆粉之类的点心,而烦心便是如果姑母们有信来,好婆便叫我念给她听,而后几次我都看见好婆坐着拿着那些念过的信发呆,口中喃喃道:“好就好,好就好”之类,记忆中的好婆从没流过泪,即使阿爹过世只见她对着床喃喃自语了一番,父亲说她一生见惯了太多风浪,已经看开了太多事情。

老屋也是有房客的,进大门的客堂间西北辟了一小间寄居着一位老人,好婆叫我称呼他“小王伯伯”,外地口音,也不知来历。有次我问好婆时,她竟然说:“既然背井离乡,必有难言苦衷,既然不提过往,必有伤心往事”,想是她知道一些,却不肯讲我听,直到这位小王伯伯过世,我是从未见我好婆问他收取过房租的,反是家中菜多,不时送给他吃,而也从未见他有什么亲戚上门,连后事也是我们家帮其料理的。

南面厢房是租给“长伯伯”家的,他是镇上搬运工人,身高有一米九样子,故我一直称他叫“长伯伯”,已忘了姓啥了,记得小时他经常让我骑在他肩头玩耍,一览众人矮,常逗得我哈哈大笑,可惜“长伯伯”后来在我小学时就搬走了。

那时候,阿爹好婆住西北边房,父母住东北边房,中间便是厨房,两边厢房是我和哥哥们住的,空闲时我们在院中玩耍,等到我三年级时便自己开始练武,院中的梧桐是我练掌法的,而井边的废瓦被我与几个小伙伴劈的支离破碎,后来南厢房被我弄成一个练功房,里面石担、铁锁、绍兴酒坛、沙袋等等备了好多,是我与小伙伴们放学后最开心的地方之一。

冬天一家人在客堂大桌其乐融融吃饭,而最开心的是夏天,放学后我以后门出去,离后门不远便是轮船河,以前交通昆山到张浦等地最方便是乘轮船,河比较开阔,我便在这河中游泳,黄昏了便回家晚饭,父亲会用井水浇在院中降温,然后置个长桌,母亲与好婆将饭菜放上面,一家人便在院中乘凉吃饭,好婆在下午就会吊个西瓜在井里,晚饭后便捞起,一家人围一起乘凉吃西瓜,从好婆讲白娘娘小青青,母亲讲大鹏金翅鸟,到父亲唱京剧拉二胡,想想那个日子仿佛在昨天一样不觉萧然。

后来大哥结婚了,而后也不知道自己没主意还是听了嫂子的主意,他们居东边的两个大屋,院中也砌了花墙,在南边留了个口子让父母打水用,再后来阿爹好婆也故世了,二哥去外地工作了,家中吃饭便只有我与父母三个,而且大哥大嫂不常与父母会争吵,据说为了房产证什么,我也不清楚,而我年少无知,依然召集各多小弟兄练功,也不管那梧桐树是在大哥院内,花墙当作练轻功所用,轻纵过去拍打梧桐,因日久梧桐树上竟然留下了掌痕,后来父亲单位分给父亲商品房,我便与父母一起搬出了老屋。

而后几年,老屋非但没从我记忆中淡去,反而越来越绵厚,因为与大哥一家关系,我不常去,可是偶尔也是去走一走,在院子里回忆好婆讲白娘子与许仙的深情,回忆母亲讲大鹏金翅鸟变身岳飞下凡的忠诚,回忆父亲萧索的二胡声,甚至偶尔还会哼上一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而今,好婆阿爹永远走了,父母也已经亡故了,老屋也将要拆除,我忽然非常怀念院中的那口井,那甘冽的井水,还有那棵梧桐树,多么想再次抚摸一下梧桐树上的掌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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