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

7月14日

  七月,淡淡的薄雾却充溢着昏暗的傍晚,充溢着这座滨海的城。本来这个时节,应是那嚣张的紫外线和躁动的高温肆意张扬着,但今天却被温和湿润的雾给赶跑了。城中的人,对于这如同“城市空调”般的湿雾是表示欢迎的。薄雾随风可见的飘动着,缠绕着这座城,使得这座城市也清凉舒适了一番。

城中,如白纱般的雾丝随处可见,在某片区域,一片片的雾丝更是纠结缠绕成了一片片纱巾甚至说是雾团,这片区域位于整座城的中央,想来这些雾丝越过那钢铁丛林般的楼宇也是实属不易了。这里同样也是清爽的,来往的行人也大都穿着舒适的衣物,神情安逸的在薄纱之中进进出出。

这片位于城市正中心的区域对于整座城来说,是颇为特殊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说,这里还可以再分为两个部分。在区域的南部,是这整座城市最为繁荣,最为发达的城市中央商务区,还有一个比较高端点的名称--CBD,可以说这里是这座滨海之城最闪耀的“明珠”,各式各样的大厦高楼在这里高低起伏,大大小小的公司和商店簇拥在一起,还有数不胜数的富豪和商业神话时刻产生着。总之,这里呈现着这座城市所有的璀璨和华贵。但这个世界是公平甚至说是刻意的,因为在璀璨的高塔下必然伴随着暗淡的角落,而在强盛的长矛上也必然滋生着斑驳的锈迹。就在紧邻着CBD的这块区域的北部,如同伴生般存在着一片连“光芒”都不愿光顾的区域。在这里,没有林立的高楼,没有繁华的店铺,更没有一夜暴富的神话。这里有的只是错乱不堪的房屋,脏乱差的居住环境,穷困潦倒的一户户家庭。这,是棚户区,或者也可以叫做“贫民窟”,这里被称作“被城市遗忘的角落”。这两片宛如两极般的区域,好似是被这些雾给驱赶到了一起,虽不和谐,但无可奈何。两片区域因为两者之间的一条城市主干道而泾渭分明,又因横跨在这城市主干道上的天桥而藕断丝连。

在被薄纱缠绕的天桥上,依然有着很多人来来往往,擦肩而过。因为在天桥上行走时两侧目光所及都是那弥漫的雾,让人有种桥浮在云上,人浮在桥上的感觉。不止于此,在这桥上还飘荡着从看不见的雾团中传出来的歌声。这歌声是细腻的柔和的。和周围满是云雾的感觉竟有种格外的和谐感。歌声的主人同样被雾给环绕着,待得好奇的行人走近之时,才看见其真容。这是位男子,长相清秀,利落的短发,将近三十岁的年纪,一身干净却不花哨的穿着。身前抱着把已略微掉漆的木吉他,用一台音响,一把话筒,唱着让人略感悲伤而不知名的歌。看这身行头,这是一位街头艺人。但他又没有像其他卖艺的人那样,在身前放一个帽子或者吉他盒来收钱,好像他来这儿也只是来给过往的行人唱歌的。但是在他身前还是零星的散落着一些零钱。就这样,歌者自歌,行人自行,偶尔有被歌声敲到的人就会驻足片刻,更偶尔的会扔下些零钱再走。

“哎,卖艺的!你这嚎一天看起来能挣不少钱啊,比我这辛辛苦苦摆一天摊可还来钱快呢。”一个痞里痞气的声音从街头艺人不远的另一雾团中穿透出来。

街头艺人,一曲唱罢,也没有应和那痞气的声音,看了眼表,就开始闷头收拾自己的家伙什。最后拢起了散落在地上的零钱,这才对不远处的雾团说道“摆摊的,给我来一本最新一期的《乐音》”说着,就朝着那雾团走了过去。

“嘿!就知道你小子每周的今天都要买本这个音乐杂志,我这儿啊,也就只有你才稀罕这玩意儿了,要不是我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我早就不进了。”在那痞里痞气的声音传来的功夫,那街头艺人也渐渐临近了那雾团,那痞里痞气声音的主人也从里面钻了出来。果然,人如其声,那被街头艺人叫做摆摊的人,也就是天桥上一小贩,看起来三十多岁,精瘦甚至精瘦的有点猥琐的身形,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沙滩装,如火云邪神般趿拉着一双鞋底都快磨没了的人字拖,此时正眯着一双略带贼光的小眼睛,呲着一口大黄牙,撅着屁股翻找着街头艺人要的杂志。

“得嘞,找着了,给!我说啊,就这破杂志,死贵死贵的,还没人要。亏得我进的是盗版的。放心啊,盗版归盗版,但该有的都不带少的。不过要我说,我有这钱我就多进几本《女人装》了。”那小贩把杂志砸到街头艺人面前,然后碎碎念叨着。

街头艺人挥挥手,赶走了杂志砸在地上扬起的灰尘,双眼含光的翻看了起来,也没有理那小贩。“哎哎哎!我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赶紧拿钱,拿完钱您想怎么看怎么看”小贩看面前那捧着杂志看得浑然忘我的人完全没有要掏钱的意思,顿时催促了起来。

“摆摊的,我还能差你钱吗?怪不得你平时生意这么惨淡,一点做大生意的气度都没有。”街头艺人目光从杂志上挪开,瞅着那小贩撇嘴说道。然后他就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些驻足听歌的人给的杂乱的零钱,那小贩赶忙双手捧着,一张一枚的数了起来。

“咳!你这多给了十块啊!这样吧,哥哥我也不占你便宜,送你本《女人装》,怎么样,上面可都是肤白貌美的大长腿哦”那小贩数完钱,乐呵呵且故作大义凛然的说着。

“得了吧,你自己留着观摩吧”街头艺人不屑的回道,其实他怎么不知道以那小贩的抠门性格,给他的肯定都是那种过期刊物,还美其名曰的打着不占便宜的名号。

小贩听完更加乐呵了,也不觉得尴尬,又龇起了他那口黄牙说”你说你一卖艺的,你也不整个收钱的盒子,愣是在这破天桥上嚎了三个多月了,风吹不动,雷打不动的。比旁边那CBD里上班的人都准时,一天还就这么点钱,我真的好奇你是咋没饿死呢“

听着小贩的调侃,街头艺人也不生气,反而边看杂志边说“你一个离了婚,还天天被城管撵着跑的死摆摊的都没死,我咋能那么容易被饿死呢。”

“嘿!你这就没意思了啊,买完了是吧,赶紧走,老揭人伤疤有意思吗你,走走走!”街头艺人说完,小贩反而气急败坏了嚷了起来。

“行,走走走。哎,对了,那多出的十块钱我就不要了,给我来几个火腿肠吧”街头艺人捧着他那本音乐杂志起身说道,并且顺手就从小贩那摊位上抓了一把火腿肠揣进了兜里,然后就从那小贩更加气急败坏的眼神和叫喊声中扬身朝那更远的雾堆走了过去,渐渐地在小贩的视野里街头艺人的身形被雾包裹了进去。

街头艺人背着他那些唱歌的家伙,捧着刚从小贩那买来的盗版的音乐杂志,不急不徐的在雾纱中踽踽独行着,因雾纱的遮掩,从稍远点的位置瞧,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雾中妖”一样,使得过往的行人,在远处看见其形时,就下意识的往两边靠着栏杆走,直到看清这“雾中妖”的真身后,才自嘲的笑了笑。街头艺人去的方向是南边,也正是那棚户区的方向,想来他住的地方应该就是那里了。也对,一天只能靠唱歌时路人撒几个零钱的穷困潦倒的街头艺人和脏乱差的棚户区放在一起,想一想,也是理所应当。

街头艺人在天桥上的雾中走着,原本是走在天桥的中央的,只是不一会儿就偏向了一旁的栏杆,速度也是慢了下来,看样子应该是在寻找着什么。直到他止住了步伐,这才发现,他停下的脚边的位置有一个侧面开了洞的大纸箱,那洞口不大,看样子也就不过一个篮球大小。在这纸箱子的内部还铺着两三层破旧的软垫。洞口前还摆放着一个碗边缺口的小瓷碗,这看起来应该是个狗窝,不过看样子,狗窝的主人应该是不在家的。街头艺人定在那狗窝前,四下向雾里张望。不一会儿,一声声孱弱的犬吠,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的临近,就越发的清晰起来。这条小狗崽,看起来没几个月大。棕色的毛发,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甚至可以说是五颜六色的,有的地方,毛发还缺了一块,小小的脑袋上有些杂毛都被污渍给粘在了一起。不过让人感到意外的却是它那双藏在杂乱毛发中反射着莹莹光辉的眼睛,尤其在这蒙蒙的雾中,给人的感觉异常璀璨。那小狗崽摇摆着它那毛茸茸,脏兮兮且缺块毛发的尾巴,呜咽着向那街头艺人晃晃悠悠的走了过去。街头艺人也俯下了身子,伸手揉了揉那小脑袋,然后掏出了一根从小贩那顺来的火腿肠,掰碎了放在手上递给它吃。小狗崽探出小脑袋低头吃了起来。说起这小狗崽来这天桥没有多长时间,是在这街头艺人来这天桥驻唱的第二个月来的。当时的它。比现在还要瘦小,也不知是从哪爬过来的。就一步一步的颤颤巍巍的走向了当时正在唱歌的他。当他们两个一个低头一个抬头的时候,那两双大小迥异但都蕴含着光亮的眼睛就接触在了一起。在那一刻,街头艺人眼中的光好像被勾动了一般。他停下了口中的歌唱,放下了手中的吉他,然后忙活了半天,在他驻唱位置的不远处,给他安置了现在的这个属于它的家。那窝里的垫子本来只有一个的。不过等他再次来看的时候,却发现窝里又多了两个崭新的垫子,以及洞口的那只破碗,应该是天桥上某些行人看见这小狗崽给才添置的。就好像街头艺人眼里含光的唱歌时一般,天桥上的行人偶尔会抛出几枚零钱。至此。这个小狗崽在这天桥上也就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以后每天街头艺人收工之后,也都会带点吃食给它。

天桥上的雾团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发浓密了。此时街头艺人在喂小狗崽火腿肠的时候,注意到它右后腿的位置上多了一块带着点点血迹的纱布,应该是受伤了,所幸有人给它包扎过伤口。但是街头艺人眉头还是不由得皱了一下,叹着气说道“你说你没事儿就不要瞎转悠了,呆在你的小狗窝里,等着别人给你送吃的来多好,也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你就非要去天桥下面瞎溜达,现在好了,你这腿受伤了吧。”这口气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也不知那小狗崽是否听懂了这番话,反正它也只会拿着它那双眸子瞅着街头艺人,街头艺人看着它盯着自己的撒着光的眼睛,不由得一愣,然后自嘲地笑了笑“我不也是这个德行嘛,好了,我要回了,你也回窝吧。”说完,街头艺人就又拎起了大包小包走向了雾中。留下这小狗崽躺在自己的小窝里,看着街头艺人走远。

说起来,这天桥也真够长的,街头艺人每次从桥中央走到北边的楼梯都要走好一会儿。他边走边看着这周围笼罩天桥的雾,这也让他更不能确定具体走到了哪里,因为雾的关系,他也看不清前方。终于,在雾纱的阻碍的视线中,终于出现了楼梯。可是还没等他迈下步子,自己的面前就多出了一份传单,传单上赫然印着“热销房型,机不可待”几个醒目的大字,街头艺人顿时明白了。因为递给他传单的是一个帅气阳光的小伙子,或者用现在流行的话来称呼,这是一个小哥哥。街头艺人是知道这个帅气的小哥哥的,他也是最近一个月才来到这个天桥兼职发传单的,每周只要一有空就会来。街头艺人和他也算是点头之交了,毕竟都在一个地方混嘛。这小伙现在正用脸上灿烂的笑容感化着街头艺人,好像是在让他伸出手收下这张传单。

“今天最后一张了,帮个忙收下呗”那小伙笑着说道。街头艺人在阳光的笑容下,最终还是尴尬的腾出了并不空闲的手,接过了那被吹得天花乱坠的卖房促销传单。然后,他就杵在原地瞅着那阳光小伙一边道谢一边蹦跳着冲进了雾中,这一刻,街头艺人好像觉得那小伙身上散发着的阳光的气息,都把周围的凉雾给驱散了。

“哎呦,年轻真好。”街头艺人用其并不沧桑的声音说着故作沧桑的话。对于这个阳光小伙,他从那小贩念叨的时候,多少也了解些。那小贩说这小伙是这座城市最有名气的大学里的学生,好像今年才上大二,还是个学霸。他来这发传单兼职是为了那个追了很久才追到手的女朋友攒钱买生日礼物,可以说是一位品学兼优又痴情的好青年了。街头艺人边回想着小贩念叨的这些话,边紧了紧身上的吉他带,然后才迈开步子,沿着天桥的台阶走了下去。不过还没下到天桥楼梯的一半位置,就瞅见了迎面而上的几个身穿制服的人,他们的制服上印着几个醒目的字——“城市管理执法”。街头艺人心想:”得嘞,遇上冤家了。”不过,他心里倒也不是那么慌,毕竟自己也不是严格上的街头卖艺,违规摆摊人员。这几个城管他平时也都见过,不过不管见几次为首的那个人,也就是那城管头头,他还是怵的。那个城管头头满脸横肉,长得是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他一步步的往上抬步,并且每次抬步都会震动着脸上的横肉,尤为让人望而生畏的就是他脸上的两指宽的疤痕了,街头艺人每次瞥见他脸上的疤痕都不自禁脑补出来一些黑帮电影中血腥残暴的火拼画面。街头艺人和城管们随着双方之间的台阶数越来越少,最终还是碰面了。街头艺人本想就这么低着头悄无声息的贴着扶手错过这些人的视野,谁想还没错过一条台阶的高度,他就被一声粗哑的嗓音给喝住了。

  “给老子站住,我说你小子见面也不招呼哥几个一声就闷声儿往下走,咋滴?桥上面是有催命的还是桥下面有财神爷啊。”那满脸横肉的城管头头唾沫横飞的冲着街头艺人喊道。

  街头艺人被喝住之后也只好止住了往下走的步伐,回过头但也没说话,没反驳,只是对着那几个城管勉强的赔了个笑弯了下腰就继续往下走了。

  “头儿,这小子是啥意思,给他脸了是不,看见咱们一声都不吱,这平时要不是咱们让他在这天桥上瞎嚎,他早喝西北风去了!”站在那城管头头身旁的一位黝黑高瘦的城管,不忿的对他的老大吐糟着街头艺人。

  “得了,这小子这德行都多少回了,甭理他!”又一位白胖的城管撇着嘴说道。然后这几个城管就这样碎碎念着往天桥上走,那城管头头在喝住街头艺人之后就一直没过话,然后就任着身边两个人的絮絮叨叨,继续一步一步的往上抬着步子。

再看街头艺人这边,他在和城管分开之后,就赶紧往下走了。其实他对这些城管尤其是城管头头着实没啥好印象,更不想恭维他们。因为每次他们一来,天桥上各种做买卖的都得被撵跑,在天桥上摆摊的圈子里,都私下里管那城管头头叫“胖阎王”。街头艺人转身向后面的天桥楼梯看去,确认几个城管身影完全挤进雾里后,就赶紧掏出了手机。

“风紧!扯呼!”这句话是天桥上摆摊圈定的暗号,就是为了警惕城管的突然清查。在街头艺人冲着手机说完之后的几秒钟,他就听见了头顶上方传出一阵阵急促的喊叫声和跑步声。

“你们几个崽子,给老子站住,说多少遍了,还给我跑,等我逮到你们,有你们好看的”街头艺人依稀听到了从那被雾包裹的天桥上传出来的城管头头气急败坏的声音。听到这声音他知道这些城管大概又要无功而返了。想想从他来到这天桥上唱歌的几个月好像城管就没有逮到过人,就不自禁乐了乐。街头艺人乐着乐着终于走下了天桥。随着下了天桥,身边的雾也变得稀薄了起来,周围的视线也好了许多。当他路过天桥楼梯与地面夹脚位置的时候,下意识的往里面看了看。果然,她还在,街头艺人口中的这个“她”是一位瘫坐在这儿的一位乞讨的老太太。老太太并不干净的脸上沟壑深深浅浅,交错密布,一头找不到几许黑色的头发杂乱的披散着,一身已经露出棉絮的破烂不堪的棉服套在佝偻的身形上。这身衣服在这个季节里属实突兀,不过在街头艺人的印象里,她每天都是这身装扮瘫坐在同样的位置,从未变过。在她的手里紧紧捧着一个已经掉漆的搪瓷杯子,里面叠放着一些钱,面额有大有小。每天收工街头艺人路过这儿的时候,偶尔也会往里面投几个零钱,但有时候,他投完也会想这个老太太会不会是个骗子呢,现在的社会这种事情可不少见。不过,他有时候却更愿意相信她是个被社会真正遗弃的可怜之人。这些想法,来的快去的也快,只是难免会想到。今天的街头艺人没有往她的搪瓷杯子里放钱,因为他今天的钱都已经买了手里的音乐杂志和给小狗崽的火腿肠,路过她时,也就简单的看了一眼,就头也不回的走向了棚户区。

街头艺人推开了住处的门,摸黑找到了门旁边的灯绳,扽了一下,瞬间这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里所有的一切就都显现了出来。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台灯,一张床以及一张挂在墙上的挂历,再加上他现在身上背着的装备,可以说现在这个屋里的所有东西是他的全部家当了。街头艺人进屋后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后,坐在了那张他从路边捡来的缺了好几个轮子的破烂办公椅上。他盯着眼前铺满桌面的未完成的音乐乐谱,于是伸出了右手要去拾起桌上的笔,来继续把这些乐谱填满。但是就在拿起笔的一瞬间,他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一样,开始了轻微的痉挛,已经捻起的笔随着右手无意识的抖动又弹落在了桌子上。街头艺人看了眼从手里抖落下来的笔,又看了眼手边未完成的音乐乐谱,一瞬间,好像是一种类似绝望感的光在眼中一闪而逝。很突然,他一把把面前的这些音乐乐谱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他把目光转向了快要铺满窗户的夜幕上,而他的右手还在轻微的抖动着。已近小暑的夜,珊珊来迟,夜色的黑如同黑色的水墨,悄悄的浸染着弥漫了整座城的雾纱,变成了一缕缕轻柔的黑纱。街头艺人坐在那“小盒”般的住所,通过那盒子上开出的“洞”,偏头凝视着黑纱,好像里面会飘出一位散发着光芒吟唱着歌曲的人,来他这里驱散着他窗前的黑暗。半刻之后,街头艺人的右手不再抖动,他掏出了手机,翻看了一会儿微博,朋友圈,了解了一下今天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然后点开了手机的通讯录,最后翻看着备注是爸的手机号,应该是犹豫着是不是要打过去,他的眼神在犹豫时,又慢慢地移到了窗外的黑纱中,手指还在不停的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正当他觉得看得眼睛都变得干涩,正要收回目光时,他凝视的那一处,倏的亮起了一团光芒。那光芒从初始的微弱不堪到越来越闪亮,竟真的在驱散那黑纱,而悠扬的歌声竟也在此刻飘出。这一霎那,街头艺人觉得他真的看见了神迹。但下一霎那,他就意识到了那悠扬的歌声是他自己的手机铃声,而那突破了黑纱的光辉,也只是一辆从远处驶来的电动车的车灯而已。眼神中略有失望的街头艺人看向了手中的手机来电显示——爸。他还是有点犹豫的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里面传出了一句又一句的询问,街头艺人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着。

“你呀,就别在外面飘着了,你妈她啊这两天一直在念叨你,担心你这个,担心你那个的,你也该回来了.。还有,你还是不肯告诉爸妈你为啥非要离家吗?”

“爸,您别问了,你们给我一点时间,就按咱们说好的那样,一年之后,无论怎样我会回去的。”

“哎......  你说你...... 你一切小心,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儿跟我们说,别自己一个人扛。”电话里传出最后一句话后,屋里只剩下了嘟嘟嘟的挂断提示音回荡着。

街头艺人瘫坐在缺轮子的办公椅上,又是长久的寂静。

屋外的雾笼罩着城市也遮蔽了天空,也不知月亮爬了多高,街头艺人终于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转头盯着身后挂历上那些被打上红叉的已经度过的日期又看了很久。再回过头时,他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了一种与绝望感截然不同的光,然后他就弯下身子拾起了垃圾桶里面扔的音乐稿纸并铺展在桌子上,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看,好像是在确认他不会再抖动了了。然后就抱起了吉他,拿起了笔,在这座披着黑纱的棚户区,低头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光的歌。

  7月24日

薄雾并不是时刻都滋润着这座城,所以在没有薄雾遮掩的今天,这座城仿佛显得格外的真实。今天的天桥,早早的横立在了让人燥郁的气温中。连那从海面上吹来的清爽的风,到达这里后也已变得急躁许多。正值午后两三点,也是一天中这个天桥上最难熬的时间段,街头艺人置身于漫天喷洒的日光中满脸汗珠的轻声吟唱着,他弹唱的也并不快,应该是那琴弦也被日光带得疲软了。一曲作罢,街头艺人晃了晃手边的水杯,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于是从散落在地上的零星零钱中,拾起了枚一元的硬币,往小贩的摊位走了过去。这枚硬币被廉价的日光烤得异常滚烫,所以街头艺人也只能两只手来回倒腾着走到小贩的摊位后,才急忙把这烫手山芋般的硬币抛在了那小贩面前。

“摆摊的,给我来瓶矿泉水,要冰镇的啊.”街头艺人蹲在摊前,在刺眼的阳光下,不得不眯着眼睛说道。

只见那小贩,从自己不大的太阳伞下伸出了只手,手里拿着瓶满是水雾的冒着凉气的矿泉水抛给了街头艺人。在这过程中,那小贩连头都没有探出来,全身都笼罩在太阳伞的阴影下。街头艺人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口,他的眉头这才舒展了许多。

“你说你出来摆摊的,还怕晒,丢不丢人”街头艺人喝了几大口后,盯着阴影中的小贩道。

“你懂什么,我这是让自己身心舒适了,然后做生意才更有效率。你看那边CBD里坐办公室的,不都冷气吹着,咖啡喝着,然后挣着大钱嘛。”小贩的声音从太阳伞下飘了出来。

街头艺人撇了撇嘴,起身就要回自己的地盘,不过那小贩倒是来了聊天的兴致,甚至都探出了小半个身子,拉住了正要走的街头艺人。一脸八卦的说道:“死卖艺的,别走啊,咱们这天桥上出了件新八卦你肯定还不知道吧。

“啥八卦啊,看你那兴奋样儿,赶紧说。”街头艺人止住了要走的身形,悠悠的问道。

“这事儿绝对是咱们这天桥上的一桩大八卦,知道最近这一个月,老在咱们天桥上发传单的那个小子嘛,人看着不错吧,又阳光帅气,又勤奋努力,还专情。天桥上的人都对他印象可好了,可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儿,这才知道咱们都看走了眼。那小伙子凭谁都没想到,居然脚踩好几只船。跟他好着的小姑娘可是不少呢。他在咱们这儿兼职发传单,嘴上说着是攒钱给女朋友买生日礼物,实际上是供着好几个女友,花销太大了,这才来天桥上兼职发传单。你可不知道,就前些天你不在的时候,那小伙就在这天桥上,被他那好几个小女朋友给堵在这儿了,那场面叫一个尴尬啊。你说现在这小年轻也是玩得大嘿。”那小贩一口气讲完,竟还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街头艺人听完倒是愣了好一会儿,他也确实没想到那个在他印象里阳光得连迷雾都能驱散的男孩,真实面目其实是一个所谓的渣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心里转瞬即逝,因为他还是更愿意相信那天在迷雾中笑着递给他传单的那个灿烂男孩是真的。

“叔,这个贴纸咋卖。”一声青涩的声音在街头艺人耳边响起。

街头艺人低头一看,一个十四五岁得到小男孩正蹲在小贩的摊位前,拿起一张《马丁的早晨》的卡通贴纸一脸兴奋的问着价格。这小男孩一身松松垮垮的校服在他蹲下时都趿拉到了地上,在这夏日的阳光下,小男孩的汗水都从后背的校服上浸了出来。

小贩瞥了眼他摊位前的这个小男孩一脸兴奋的样子,露出了老狐狸般的笑容道:“这个啊,十块钱一张,我看小朋友你喜欢,我就八块钱卖你了。”

那小男孩听他说完这话之后,脸色瞬间就不友好了:“叔,你这绝对是奸商啊,这市面上都卖五块钱的,您这张口就十块八块,骗小孩儿呐!这贴纸也就不好找到地方买,最多我再费点力,六块钱就能买到手了,就您这还卖八块钱,得嘞,不谈了不谈了,走了!”说完这小孩就站了起来并且一副决然的表情。看得街头艺人突然想到了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中年大妈。

看着眼前的生意就要没了,轮到小贩着急了。“哎哎哎!小朋友,不要急嘛,又不是不可以谈,做买卖总得有来有回,你看这样吧,六块,六块钱这贴纸就给你了。”小贩说完,再看那小男孩只是冷漠的瞥了小贩一眼,啥都没说,只是转身留了个后脑勺给小贩,看样子对这个价钱还是不满意,就要离开。

“好吧好吧,四块,四块钱你拿走!”小贩见状不妙立马又喊道。

小男孩听到这话终于是停下来了,在转身的一瞬间就换了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掏出了早已握在手里的四块钱,欢快的放到了摊位上,然后拿起了贴纸就蹦跳着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对小贩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谢谢叔叔哦!”

可能是天桥上的日光更加肆意了,小贩看着视线里蹦蹦跳跳的小男孩身影,脑门竟出了不少汗,楞了一会儿小贩这才回过神儿道“现在的小孩儿啊,难搞的很!”

旁边的街头艺人全程目睹了这一幕,看着小贩吃瘪的表情,也是乐呵的很。但还是虚情假意的安慰了几句,然后就从小贩的摊位前离开了。他拿着那瓶还没有喝完的矿泉水,去了小狗崽那里。在这阳光正足,高温不退的时候,连那小狗崽也只能窝在自己的小窝里避暑。街头艺人走到小狗崽的位置,身上又出了不少的汗。看到街头艺人的来临,小狗崽蔫蔫的探出了头,张着嘴用舌头舀了几口街头艺人倒在残缺小瓷碗里的水,然后就又把头缩了回去。看来它也被这日光驯服的服服帖帖。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街头艺人身上的衣服又吸收了不少汗液。最后回到天桥上属于自己的位置,又拿起了更烫手的吉他,又唱起了一首和这燥热的天不甚匹配的舒缓的歌。

随着日头西斜,这一天中的热气也开始走下坡路,而那北边的CBD里有些摩天大楼的阴影也笼罩了天桥的一部分。街头艺人很幸运的在这一大片的阴影之下,相比之前直接被阳光和高温蹂躏,现在简直有种纳凉星夜下的感觉了。街头艺人此时正在这CBD赐予的阴影下,轻轻的拨动着琴弦,唱着舒缓的歌。顺着铺盖在天桥上的阴影看去,阴影的主人是一座离着天桥不远的一座商业大厦。在这大厦上面,挂着一块巨型的LED屏幕,平时这块屏幕上会播放些广告什么的,而现在的这个时间的话,大屏幕上正播放着都市新闻。

“都市周刊报道,本市房产大亨因涉嫌对棚户区用地违规建设,违法强拆,违法伤人。本市相关部门已成立专案小组立案侦查。”大屏幕上,女主播以专业播音主持的口吻和模样播报着她诸多新闻稿中的一则。

“这些有钱人可真黑!都这么有钱了,还变着法子的压榨我们这些穷人,哎!这世道啊,越来越不好混了。”街头艺人刚听完这段新闻,不远处的小贩就愤愤的抱怨了起来。这时候的小贩也早已收起了太阳伞,翘着二郎腿,守着他那小杂货摊。

街头艺人听着小贩的抱怨,又抬头看了看LED大屏幕上播放的那个涉事的房产大亨的照片。这个房产大亨从外表上看俨然就是一副生意人的样子,而且是那种杀伐果断,挥斥方遒的商业大佬。街头艺人对于这种事和小贩的抱怨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触,又看了一会儿大屏幕上播报的几则新闻就开始低头擦拭着吉他上看不见的灰尘。天桥上大厦阴影的面积随着时间越来越大,天桥上的各个摊位也到了快要收摊的时候了。街头艺人也准备再唱个两三首就收摊了,不过这个时间,他不远处的小贩像之前一样早早的就收拾了起来。他看着小贩忙碌的收拾着摊位的精瘦身影,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死摆摊的,你前两天不是说,你那跟着前妻的儿子快要过生日了嘛,怎么样。准备好买啥了没.”街头艺人抱着吉他,闲聊般对着小贩说道。

正在弯腰收拾摊位的小贩听到街头艺人的话,先是顿了下手中的动作,然后又大大咧咧得边把摊位上最后的一些小玩具塞进包里边打着哈哈道:“得了吧,我哪有那闲钱买礼物,再说了我那儿子跟着他那有钱后爸,肯定要啥有啥。我就不费那钱了,有买礼物的钱,我还不如自己吃顿好的呢。得嘞,我就先走了哈。”说完,小贩就又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背起了收拾好的摊位,走出了摩天大厦的阴影,走下了天桥。

街头艺人看小贩的这副态度,也没有再和他说啥,但是他看着小贩背着一大包东西远去的背影,竟有种不熟悉的感觉。

收回了目光,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唱今天最后几首歌,然后就打道回府。可谁想到,刚唱了一句,歌声还没飘出去多远就被一声粗野的吼声给赶了回来。

“不长记性是吧!老子说过多少遍了,还敢在这儿摆摊,这是公共场所,不是小商品市场,要摆摊去别的地方。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跑。”五大三粗的城管头头带着他那几个手下,人还在大老远的地方,这声音却早已千军万马般杀了过来。这一声吼,着实把天桥上摆摊的诸位给吓得抖三抖,然后就条件反射般的裹起了各自的摊位,也不管丢没丢东西,撒丫子就跑。那城管头头在喊完之后,就带动着他肥硕的身躯跑动了起来,但是可能是自己太重了,也可能是自己手下的城管平日里疏于锻炼,城管们怎么都撵不上前面那些匆忙逃窜的小贩们。看着追不上了。城管头头也没有继续再追下去,就招呼着他那些手下停了下来,然后就又骂骂咧咧的带着他那些手下往天桥下走去。街头艺人置身事外,看着这几乎隔两三天就会上演的剧目,心里每次都会为了小贩们的成功逃脱而鼓掌叫好。但是街头艺人每次看着这一幕都感觉怪怪的。因为这真的就像一场剧,每次都是一样的剧情,一样的开头,一样的结尾。至少,在他来到这之后,没有例外。

看着背着双手消失在天桥上的城管头头和他的手下,再看看原本有不少摊位的天桥已经变得有些空荡荡了,只剩下了来往的三两个或许要归家的行人。街头艺人突然感觉有些安静或者说孤独,他的手又开始轻微的抖动了,他没有了要再唱一会儿的心情和条件了。没多大功夫,街头艺人就在那又开始播放广告的LED屏幕绚烂光芒的映射下走下了天桥。

8月21日

天桥上一直都有来去的行人,而时间却不像行人一样有去有来。这时的天桥已经随着这座滨海的城进入了八月,高温依然流连在这里,但偶尔还是会有薄雾降临在这儿,和那炎热的高温较量一番。但是从概率上讲,今天估计又得是炎热的一天了,此时上午十点钟的天气已经初现端倪,不过距离一天中最煎熬的时段还有些时候。街头艺人在早上七点钟的时候就已经来了,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唱了不少歌了,地上也散布着不少零钱。这时的他正是刚唱完一首歌在歇息着。但他却一直在注意着那小贩那现在空无一人的摊位,他已经三天没有见过小贩了,以他对小贩的了解,那个抠门至极,唯利是图的小奸商,绝不会连着三天都不来摆摊的。而且他还联系不到他,想着想着,街头艺人就走到了小贩现在空空如也的摊位前,那里还有小贩用白粉笔给自己的摊位写的一个大大的“占”字。

旁边一位挨着小贩摊位的卖鞋垫的大爷冲着街头艺人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还不知道吧,这摆摊儿的出事儿了......”

上午被矗立的楼宇遮住的日头,渐渐高过了那一座座大楼的楼顶天台,终于还是让它毫无保留的把带着高温,如利箭般的光线射满了天桥。街头艺人早就从小贩那空着的摊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从他听完那卖鞋垫的大爷跟他讲完关于小贩的事情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再继续唱歌,只是一直抱着他那把已经被晒的有些炙热的吉他,伫立在天桥上。他的脑海里还在回述着刚才那个大爷跟他说的话。

小贩在几天前的一大早就来到了天桥,因为当时就只有卖鞋垫的大爷在天桥上,所以小贩就拜托大爷给自己看一下摊位,说是今天自己休息一天而且攒够钱了要去给他儿子买生日礼物。然后小贩就直奔了那CBD里最繁茂的商场。大爷讲到这的时候,街头艺人都能想到小贩那副得意洋洋甚至有些得瑟的神情。这次小贩没有抠门,没有心疼钱,他在那个商场里面,买了一台最新款的游戏机,是他的儿子老是挂在嘴边的那种,他,终于攒够钱了。小贩在走出商场的时候,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歌,怀里紧紧的抱着刚买的游戏机。可能这时候,他正在想像着他把这部游戏机递到自己儿子面前,儿子激动不已的画面。就在他满面红光的从商场大门迈出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声焦急和无力的呼喊:“抓小偷啊!帮我抓住前面那个人!。”小贩循着声音方向看去,发现自己的侧方不远处,有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正向自己这边跑来,传出呼喊声的人是一位在这个男人后面紧追不舍的年轻女孩。在那个小偷冲过人群的时候,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人群中的男女老少都避之不及。小偷从小贩面前冲过的一瞬间,谁都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精明得有点自私的男人撇下了怀中刚买的游戏机,张开了自己并不健壮的双臂扑向了眼前冲过的人影。两个身材差距明显的男人扭打在了一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顿时出现了一片真空地带,但这片地带却在瞬间被周围人的目光给填满了。在众多目光中,有的目光里透出的是惊讶好奇,有的目光里藏着的是纠结犹豫,有的目光里透出的则是避之不及。随着两人的扭打,周围聚集在这里的目光越来越多,场中的两人一直在僵持不下,这场面就像周围的人在罗马角斗场观赏一场角斗士之间的对决。很难想象凭着小贩那样的身躯,竟能和那小偷搏斗这么长时间,这场决斗直到警察的赶来才算结束。当警察把那小偷给摁在地上的时候,“角斗场”上的人才发现,那位正义的“角斗士”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一般,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如果人们不是看到了那从趴在地上的身躯上溢出的鲜血,或许周围的观众还会鼓掌叫好吧。在小贩的身上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把反射着众人目光的匕首。小贩在小偷被制住后就没有动过,他趴在地上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指了指离他不远处的地上,那个他打算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那台快被他的血液浸染的游戏机。

炙热的日光晒在琴弦上,街头艺人抚摸着琴弦的手仿佛被烫到了,他的思绪被赶回了天桥。看着眼前的天桥,看着小贩现在空着的摊位,一种当初在得知发传单的阳光男孩其实是个渣男的不真实感又从心里渗了出来。但是小贩所发生的事,带给他的不真实感更加强烈。他甚至希望,小贩还是那个呲着口黄牙,和小孩都要讨价还价的奸商,或许这样,他还能在这不饶人的天气里喝到一瓶冰镇的矿泉水。

已经到了晌午,太阳射下来的“光箭”也越来越锋利了,都快要把这天桥和天桥上的人都给射穿了。街头艺人已经很努力的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又开始在天桥上接受着“光箭”的摧残。可是今天在天桥上得知的一些事,却比阳光更加锋利。除了小贩的那件事外,他今天发现,那条天天都会在他唱歌时跑过来蹭他腿的小狗崽不见了,连同不见的还有它那个简陋的小窝和破烂的小瓷碗。街头艺人已经问过了天桥上摆摊的人,都说不知道小狗崽的去向,他很担心那条小狗崽,他怕它被一些虐待动物的人给带走了,他怕它会出现在某些饭店的餐桌上,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街头艺人望着天桥上来往的行人在阳光下被烤得越来越紧皱的眉头,他今天突然没有再在天桥上继续唱的心情了,他现在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被光照射的愈加真实的天桥,只想回到他那棚户区里盒子一般的家。街头艺人急促的收拾着东西,急促的离开了天桥。在下了天桥的位置,他依然看见了那位乞讨的老太太,她依然穿着那身破烂的棉服。有那么一瞬间,街头艺人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没变的,这座天桥和天桥上的人和物还和往常一样......

11月5日

在这座滨海的城中,常常会迎来自海面上吹过来的风。从七八月份的湿热,到现在十一月份的清凉,这座城都来者不拒。凉风顺着CBD里已经亮起灯光的晶莹高耸的高楼飘来,向着棚户区阴暗晦涩的低矮杂乱的红砖房吹去。在经过天桥时,也顺便抚慰了来去的人。

街头艺人依然在这天桥上唱着歌,不过他早就不在他原来的位置了,他把他的音响等设备都搬到了以前小贩的摊位,在这个位置还依稀能看见那用白粉笔写的大大的“占”字。街头艺人来到天桥这已经半年多的时间了,他还是如往常一样,来这里唱歌,每天他的摊位前还是会散落一些零钱。不过虽然还是零钱,好在数量也越来越多了。天桥上的路灯已经陆续亮了起来,又到了收摊的时候了,街头艺人简单的开始收拾完自己的设备,然后就开始弯下身子去拾起地上的零钱,他把一枚枚的硬币和一张张的一员纸币分类拾起,当他弯腰去捡最后一枚一元硬币的时候,他的手又开始颤抖了起来,这次不仅是右手在颤抖,他的左手也在轻微的抖动。但街头艺人还是用双手一边颤抖着一边伸向了地面上最后一枚硬币,捻起,然后颤抖着把这些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任凭自己双手在一直颤抖,街头艺人神情上并没有任何变化。

收拾完所有东西之后,街头艺人在凉风的吹拂下,迈着步子朝天桥一端走去。这时,街头艺人身后那座把阴影投射在天桥上的大厦,正用那块巨大的LED屏幕播放着五光十色的广告。在大屏幕一阵阵绚丽的广告光彩闪过后,画面一转,巨大的屏幕上又出现了那位播报着新闻的女主播,在一番如往常般的新闻开场白之后,开始播报着今天的第一则新闻:“据本台最新消息,关于本市房产大亨涉嫌违法一案,已有最终结果,在专案小组将近四个月的调查后,对其所谓的多项违法行为均确认为他人恶意诽谤,诽谤者为棚户区一钉子户,因对拆迁补偿款不满,从而阻扰房地产商施工,并蓄意捏造强拆伤人事故并诽谤他人。相关部门已发表声明,并将对该钉子户追究相应的刑事责任。据悉,该房产大亨原拟在该处棚户区无偿建设一健康活动中心,为棚户区提供相应的设施服务。因此次事件,导致该项目停工许久,但该房产大亨表示,仍会尽快落成健康活动中心。”街头艺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听着听着这则新闻就停下了,他记得这个新闻,他还记得当时在太阳伞下愤世嫉俗的小贩在抱怨,只是没想到的是事情的真相和小贩的抱怨是这么的不同。街头艺人回头看了眼大屏幕,上面的女主播仍在以相同的口吻播报着其他的新闻。收回目光之后,街头艺人没有接着往天桥一端走,而是走到了扶手边,放下身上的东西,俯下身子,倚着栏杆,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城市。他眼下的这条主干道以及上面川流不息的车流笔直的分割开了他眼前的画面,视线的右边是绽放着光芒,如宝石一般的CBD中央商务区,视线的左边则是吞噬着黑暗,如黑洞般的棚户区。街头艺人低头看着下面已经亮起灯光的一辆辆的车,他不知道到底在这些车流之中到底藏匿着多少真和假,他也不知道CBD里姹紫嫣红的霓虹灯是真,还是棚户区黑暗的角落是真。此时这座天桥就像置身于两个世界的交点,他在这天桥上,看着这个两极般的世界。

“汪!汪!”一声声不再那么稚嫩的犬吠声,从桥下的人行横道传来,街头艺人顺着这有些熟悉的声音看向了桥下。

“爸爸,你快帮我牵着仔仔,它越长越大,我都拽不住它了。”穿着一身碎花小洋裙的四五岁的小女孩,嘟着嘴向身边一个身形肥硕的身影撒娇道。

“好好好,宝贝闺女,我抱着你,再牵着仔仔,行了吧。”那男人一脸宠溺的说着,然后一只手抱起了那小女孩,然后一只手牵着那条叫仔仔的狗。男人的脸上有一块两指宽的疤痕,肥硕的身躯在抱着女儿散步的时候,竟然显得异常的轻盈。那条狗也摇摆着缺了块毛发的尾巴,用头上干净柔软的毛发蹭了蹭男人的腿,低声犬吠几声,就扽着绳子把这对在傍晚的凉风中散步的父女,带向了离天桥更远的地方。

街头艺人看见了,也认出了,那个肥硕的男人就是那个每隔一阵就会来天桥上说要“逮人”的城管头头。而那条尾巴缺块毛的狗,正是以前每天都会在他唱歌的时候,也会过来蹭他腿的小狗崽。刚才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些不真实,但又确实很美好。现在一想,那凶神恶煞般被叫做“胖阎王”的城管头头,每次都是气势嚣张的从大老远就开始喊叫,然后又带着他的手下慢吞吞的撵着天桥上摆摊的人们,说是要抓他们,但每次都没有人被他抓到过,在城管头头那凶恶的外表下,其实是有一颗柔软的心。街头艺人看到那小狗崽再也不用窝在天桥上的那个小窝,而是有了一个真正的家,他再也不用再牵挂它了。

街头艺人目光和思绪从远去的三个大小迥异的背影上收回,脸上带着微笑又重新用目光扫着眼前的光景,他那双倚在栏杆上的双手又开始颤抖了,准确的说应该是两双手臂都在轻微颤抖。街头艺人好像对这已经毫不在意了,他接下来也只是用那双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抖动的双手,从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背包夹层里,掏出了一页纸。这是一张满是褶皱甚至还有些破损的医学诊断书,诊断书应该是被抓成过一团,然后又被铺展开来。街头艺人看着颤抖的手捻着的纸张,在纸面的诊断结果那个位置写着:渐冻症。街头艺人知道,这种病是世界五大绝症之一,患这种病的人基本上不再存治愈的可能。渐冻症的早期症状就包括肢体上的痉挛,而且逐渐的患者的肌肉会逐渐萎缩,语言系统也会逐渐退化,就好像整个人被逐渐冻住一样,所以这种病被称为“渐冻症”,而患者也通常被称作“渐冻人”,患者通常会在两到五年内逐渐丧失语言与行动能力,只能苟活的像一个“冰雕”一样存在在这个世界。街头艺人是今年年初的时候确诊自己患上了“渐冻症”,最开始的他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渐渐后来的他接受了这个现实,但他不想就这样无意义的接受渐冻症的到来,所以他拿起了自己心爱的吉他,没有告诉家里人他患病的事情,就这样漂泊到了这里,漂泊到了这座天桥上。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位热爱音乐,为梦想努力奋斗的街头艺人。而真实的一面,他只是想在自己彻底弹奏不了热爱的吉他,彻底唱不出热爱的歌曲前,想要简单的在自己被彻底“冰冻”之前,不留遗憾的活一回。街头艺人又用那双颤抖的手艰难的把这页医学诊断书细心的叠好放回了包里。然后,他离开了俯身的扶手,继续背着大包小包往天桥的一端走去。在下了天桥之后,不出意外的,他看见了那位乞讨的老奶奶,还是那身棉服。街头艺人在路过她的时候,摸出了一枚硬币放到了她的搪瓷杯里。硬币砸到杯底的声音异常清脆,老太太也像往常一样也不说话,只是点头致谢。街头艺人转身走了,他不禁又在想着在这真假并存的世界,这位乞讨的老奶奶是否就如眼前所见一样,是否她也有一副面具?就像那带着专情不二面具却脚踏好几只船的阳光小伙,像那带着痞气和唯利是图面具却又在危难时舍身而上的小贩,像那带着凶神恶煞面具却又心怀绕指柔的城管头头,还像那被别人施以压榨穷人面具却心怀穷苦的房产大亨,当然还有街头艺人自己。在面具前后的他们,在别人眼里都是真实的。就像这天桥连接着的CBD和棚户区,他们都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不管是光鲜亮丽还是阴沉晦暗,都是这座城市最真实的一面。

在街头艺人慢慢的走向棚户区的过程中,身边渐渐的又蒙上了一层清凉的薄纱。他看了看前方带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棚户区,又转身看了看身后天桥和早已华灯高亮的CBD也都被蚕纱般的雾给包裹了起来。街头艺人拿出手机,拨通了个电话:“死摆摊的,我说你都窝在床上多少天了,死没死,没死的话快点来,你那摊位我都给你看了快三个月了,你要再不来,可就没了啊!”

街头艺人穿梭在雾纱中打着电话,在他身后没多远的天桥下面,那位孤身乞讨的老太太,裹了裹身上破烂的棉服,抬眼看了看周围:“又起雾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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