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星空

深圳。夜空。
幽深而寂寥。
有黛色的云,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忽忽移动。
有夜航的飞机,似萤火虫一闪一闪从天空中缓缓掠过。
一弯如钩新月。
三俩寥落星辰。

唉。
每每抬头看到如此稀疏的星空,总是止不住的摇头叹息,而那个叫做“小时候”的回忆画卷,就会以一种固执己见的姿态,不由分说的架势,睥睨天下的气魄,在脑海里徐徐铺展开来。

湖南。长沙。宁乡。横市。云山。
中国的版图上,一路向西,就到了我的故乡。
这是长大了的故乡。

小的时候,没有宁乡,没有长沙,没有湖南。只有一个具体而微的家,家里有父母,有姊妹。没有故乡,没有版图。只有一个温暖如斯的家乡,家乡有青山,有田野,有酣畅的阳光和雨露。

还有漫无边际的星空。

夏日的太阳,总是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般的恋人姿态,与大地依依眷别,以至于夜幕,也总是心有戚戚般,迟迟不忍拉上她的帷幕。

我和姐姐,早早的吃了晚饭,把凉床从堂屋抬到屋檐下,从井里打来凉凉的井水,把凉床冲了又冲,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就眼巴巴的等着太阳的余晖隐去,炎热褪去,我们好乘凉去。

“姐,星星来了!”天边的云彩慢慢地隐去了光环,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幽蓝的天空中渐次亮起了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像调皮的眼睛,每一只都在意味深长的微笑。

星星出来了,我和姐姐,一人拿着一把蒲扇,一个反手抬着凉床的前端,一个翘首抬着凉床的后端,磕磕碰碰地小心翼翼地呼哧呼哧地把凉床抬到地坪里,安置到风口上。然后我一头,姐姐一头,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摆在凉床上。

周围的夜,越来越黑;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突然之间,夜色和天空,就被满天的星星哗的点亮了。

蚊子来了。嗡嗡地,从草丛中,从泥土里,从大树上,从井水旁,带着饥的渴求,带着饿的企望,扑棱着瘦小的翅膀,拍打着干瘪的躯体,以飞蛾扑火的方式,以舍生忘死的方式,以大义凛然的方式,从四面八方虎视眈眈而来。姐姐挥舞着手中的蒲扇,蚊子细碎地几不可闻地应声落地,还没等我欢呼赞叹,神经末梢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我手忙脚乱地挥起手上的蒲扇杀过去,可惜已偷袭成功的蚊子已经得意地逃之夭夭,只在我身上留下又痒又红的一坨凸起。

蛙声来了。呱呱地,在田中,在沟边,在草垛旁,在稻穗里,由远而近,此起彼伏,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像置身于一场天然的田园交响曲,像误入了一场蛙们精心筹备的聚会,像一场嘈嘈切切的大珠小珠落玉盘。耳朵舒服了,心里舒坦了,四肢舒畅了,眼睛也开始要闭不闭的舒适起来。

凉风来了。痒痒地,从头吹到脚,从脚拂到头,一下一下,一阵一阵。蚊子没有了,炎热没有了,疲乏没有了,身上的每个毛细孔都吹拂得熨熨帖帖,浑浑噩噩,痴痴傻傻,上眼皮和下眼皮渐渐失去了抵抗力和战斗力,全身的意志和意识也在凉风阵阵里一一解甲归田,回归混沌。凉风里,似乎有母亲的味道、父亲的呼吸以及父母刻意放低嗓音的细语。

笑声来了。嘿嘿地,有稻草的芬香,有泥土的气息,有灯,有光,有泥鳅不甘的挣扎声,有鳝鱼局促的划水声。“哥哥回来了!”我从沉睡中猛然惊醒,父亲正含笑看着我,手中的蒲扇高高扬起,一扇过去,一阵清凉。我一骨碌爬起来,是的,晚饭后出去抓鳝鱼的哥哥回来了,裤脚高高的挽起,一腿的泥,鞋子湿了,衣服脏了,嘴角咧开了,丰收的笑容在星光下熠熠生辉。我小心地周旋在装满了软体动物的水桶旁,睁只眼闭只眼,想看又不敢看,只撇下一地的好奇与惶恐。

喧嚣来了。热闹闹地,上家的李伯,下家的刘叔,东家的小嫂子,西家的大婶子,长伢子,细妹子,抬着自家的凉床,凉板,在当风处,三三两两的落座归位,男人家的烟丝你一团我一团,女人家的瓜子你一把我一把,小孩子的打闹你一下我一下,夜的寂静与幽深被重重的撕裂开来,有了繁华和粗犷的味道。有人开始了头一晚上未完的鬼故事“上一回说到,也是这么一个炎热的夜晚,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突然……”

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熙熙攘攘,挤满了整个夜空,亦点亮了整个夜空。它们恬静而又悠闲地俯视着人世间的和煦与温情,热闹与喧哗。我静静地与它们一一对视,慢慢地与它们胶着、缠绵,漫天漫地的明媚与温柔化成了母亲的胎衣,轻轻柔柔地将我裹住。

风停了。云住了。蛙声远了。喧闹静了。夜,睡了。

如今,家乡已成故乡,城市的夜空亦难见当年的繁星景象。
而小时候那个高高地扬着蒲扇帮我们驱蚊纳凉的人,已挂在墙上多年。
他一直一直微笑着,静静的,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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