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与六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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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是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诗歌艺术伟大成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就是他在创作上没有禁区,敢破规矩和禁忌,不迷权威,而又能借鉴、融化和吸收前人的成果,越过现实法则的藩篱,大胆的创造,执着的探索,自信而不自馁,为着诗歌艺术的完美而不断地追求,努力,终于创造出前人所未达到的境界,在中国诗歌史上有不可更替的地位,永久地影响着中国诗坛蓬勃发展。

从李白现存的诗中来看,他对不少六朝作家都备极推崇,其中最明显的是他对谢灵运、鲍照和谢眺的态度及他们诗句的借鉴。除此之外,李白诗歌的手法和意境许多都来自陶渊明的作品,他还推崇庾信、曹植等大家,对许多优秀作家的名句及乐府民歌都有所借鉴吸收和运用。他与六朝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白是唐代诗人中最善于向前代诗歌,特别是汉魏六朝民歌学习的诗人之一,从他的《杨叛儿》的创作可以看出他善于学习、推陈出新的成就:“君歌杨叛儿,妾权新半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出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烟。”诗人汲取了南朝民歌缠绵细腻、热烈婉转的情韵,又发展了古辞的旨意,将盛唐自由解放的时代精神,欢快活泼的生活气息,以及诗人自己青春奋发、热烈追求自由与个性解放的风采,熔铸在崭新的爱情歌唱中:在情与景的交融,情与欲直言不讳的大胆表露时,跳动着盛唐时代思想解放的脉搏,其热烈、大胆、无所顾忌的追求,早已不是“发乎情,止乎礼仪”的封建礼教所能制约的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本诗虽咏唱男女艳情,但他不同于六朝宫体诗多从色相、服饰等方面战士男女附会。本诗化实为虚,多用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如通过杨柳藏乌、双烟一气等意象,暗示男女欢会的过程,若明若暗,如水月镜花,即避开了庸俗肤浅的色相描写,又令人掩卷遐想。

李白作诗不愿意为严格的声律所拘束,这是事实磨折和他放荡不羁的个性奔放纵逸的诗风不无关系。清赵翼对这个问题曾有一段话颇可参考:“青莲集中古诗多,律诗少。五律尚有七十余首,七律只十首而已。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然有对偶处,仍自工丽,且工丽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行墨之处”(《瓯北诗化》)。他以“才气豪迈”来解释李白不大作律诗,我以为颇是有见地的。李白之“不愿束缚于格律对偶”当然不等于他不喜欢六朝诗。事实上李白作诗主要得力于《文选》,而《文选》中所选录的诗文却有很大一部分出自六朝人之手。其中选录乐府民歌及陶渊明诗8首,《古诗十九首》和鲍照作品18篇。唐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曾说:“李白前后三拟词选,不如意,唯留《恨》、《别赋》。”(见《前集》卷十二《语资》)这里所谓“词选”,即指《文选》。后来的批评家们,也多认为李白诗出于《文选》。如宋代的朱熹说:“李太白始终学《选》诗,所以好”(《朱子语类》)。又说:“李、杜、韩、柳,初亦学《选》诗者。然杜、韩多变,而李、柳少变。”(《跋病翁先生诗》)

从李白现存的诗文来看,他对不少六朝作家都备极推崇。其中最明显的是他对谢灵运、鲍照和谢眺的态度。李白经常流露出对谢灵运的景仰,甚至以谢自比。如《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梦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别后遥传临海作,可见羊何共和之。”这里所谓“登楼诗”即是指谢灵运的《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即此诗中名句;“临海作”则指谢灵运《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与从弟惠连可见羊何共和之》诗。他在《劳劳亭歌》中又说:“我乘素舸同康乐,朗咏清川飞夜霜。”这里“康乐”即指谢灵运,而“清川飞夜霜”句,据明人胡震亨说,恐是谢灵运的佚句,最令我们感兴趣的是他的《训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中以下的诗句:“故人赠我我不讳,著令山水含清晖。顿惊谢康乐,诗兴生我衣。襟前林壑敛暝色,袖上云霞收夕霏。”这里接连引用了三句谢诗的名句,说明他对谢灵运作品极为熟悉而且赞赏。在他另一些作品中,也多次提到谢灵运。如《过彭蠡湖》、《入彭蠡经松门观石镜缅怀谢康乐题诗书游览之志气》以及《梦游天姥吟留别》等,都一再提到谢灵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李白推崇鲍照,也是人所共知的。明李梦阳《章园饯会诗引》云:“李、杜二子,往往推崇鲍照耀,用其全句甚多。”历代的评论家大抵认为李白的诗深受鲍照的影响很深。如朱熹说:“鲍照远才健,其诗乃《选》之变体,李太白专学之”(《朱子语类》)。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雪浪斋日记》云:“或云太白诗,其源流出于鲍明远,如岳父多用《白纾》。”胡仔还说过:“李白亦多建安句法而罕全篇,多杂以鲍明远体。”在李白诗中,曾多次谈到鲍照。他有时以鲍照比喻他的朋友,如《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云:“君同鲍明远,邀彼休上人(汤惠休)。”有时他也自比鲍照,如《江夏送倩公归汉东序》中说:“唯倩公焉——且能倾产重诺,好贤攻文。且惠休上人与江鲍往夏,各一时也。仆平生述作,磬其草而授之。”李白这两段话,对鲍照都有极推崇而无贬抑之意。后人忽视了这些诗文,硬说杜甫把李白比作鲍照“盖有讥也”(《苕溪渔隐丛话》),这显然是臆说。更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在《赠僧行融》诗中说:“梁有汤惠休,常从鲍照游;娥眉史怀一,独映陈公出。卓绝二道人,结交凤与鳞。行融亦俊友,我知有英骨。”这段话中的“陈公”指的是陈子昂,是李白很尊敬的前辈。他在这首诗里以汤惠休、史怀一比行融,有以鲍照、陈子昂自比之意。最可注意的则是“结交凤与鳞”一语。在古代,人们往往有以凤凰、麒麟比喻圣人,这是极高的评价,李白竟用来比喻鲍照和陈子昂。可见鲍照在李白心目中的地位。我们不妨这么说:李白对前代作家的评价,还很少有超过鲍照的。

李白的诗受鲍照的影响极为明显,而七言古诗尤甚。他的《将进酒》、《行路难》等诗,都酷似鲍照。如《将进酒》中“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即受到鲍照《拟行路难》第六首“古来圣贤皆寂寞,况且我辈姑且直”的影响。关于《行路难》,吴兢《乐府题要解》说:“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一‘君不见’为首。”胡震亨《李诗通》说:“《行路难》,叹世路艰难及贫贱离索之感,古词之后鲍照拟作为多,李白诗似全学鲍照。”《行路难》第一首的“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即出自鲍照《拟行路难》第六首的“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长风破浪会有时,只挂云帆济沧海”用意亦与鲍照《拟行路难》地十八首的“莫言草木委霜雪,会应苏息遇阳春”近似。李白个性的豪迈奔放的性格,显然也得力于鲍照。同样,他的五言诗也与鲍照有相同之处。如《古风五十九首》的第六首,颇似鲍照的《代出自蓟北门行》;第十六首显然取法于鲍照的《赠故人马子乔》第六首。李白的《被风行》也是拟鲍照之作,王琦注:“鲍照有《北风行》伤风雪与雷,行人不归,李白拟之而作”(《李太白全集》)。

如果说李白曾一再推崇谢灵运、鲍照的话,那么他推崇和钦慕谢眺的话就更多了。这当然和李白较长一段时期居住在宣城等地,那里有谢眺的遗迹有关。但更重要的,则是李白对谢眺的诗分极为钦佩。李白称颂谢眺的话,往往见于他的一些名篇,如:“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等,都是人们所熟悉的。尤其应该提到的是他的《秋夜板桥浦汛月独酌怀谢眺》:“天上何所有,迢迢白玉绳。斜低建章阕,耿耿对金陵。汉水旧如练,霜江夜澄空。长川泻落日,洲诸晓寒凝。独酌板桥浦,古人谁可徵。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这首诗中所用词语有许多出于谢眺诗中,诗风也有意模仿谢氏,结句说“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跟个流露出他对谢眺前列的仰慕之情。所以清人王士桢在《论诗绝句》中曾称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

李白不但从二谢及鲍照之作中汲取养分,并且从许多六朝作品中吸取养分。如他的《嘲忘历阳不肯饮酒》一诗曾提到陶渊明,在这首诗中,还运用了不少陶渊明的典故和陶渊明诗的语汇。他的《游谢氏山亭》的末四句:“田家有美酒,落日与之倾。醉罢弄归舟,遥欣稚子迎。”不论手法和意境都来自陶渊明的作品。《古风》第三十一首“秦人相谓曰:吾属可去矣!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即出自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诗》。《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中“折腰”也出自于陶渊明,他不愿忍辱“为五斗米折腰”而赋“归去来”。《山中与幽人对酌》中“我醉且眠卿可去”也出自于陶渊明之口。《宋书隐逸传》:“陶潜不解音声,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意,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与客:”我醉且眠,卿且去。”

另外,俩百对曹植和阮籍也极为欣赏,借鉴了他们的优秀诗句。他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出自曹植《七哀》“怨为西南风,长逝如君杯。”敖英《唐诗绝句类选》,曹植《怨诗》‘愿作东北风,吹我如君杯。’齐斡《长们怨》‘将心寄明月,留影入君杯’而自兼裁其意,撰成奇语。《梁园饮》“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两句中“渌水扬洪波”就直接出自于阮籍《咏怀诗》“渌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

李白对江淹等人的诗也有借鉴,在《经乱离后天恩留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一诗中他曾说到“游览荆山作,江鲍堪动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不但高度评价了鲍照,也称赞了江淹。在李白的诗集中,也有《拟恨赋》,是他拟《文选》之作中仅存的一篇。这篇作品正如清人王琦所注所说:“太白此篇,段落句法盖全拟之,无少差异。”这说明江淹对李白也很有影响。又如他的《月夜将行寄崔员外宗之》《宿白鹭洲寄杨江宁》诸诗,都和永明诗人的诗风很近。《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当书笑有此赠》中“山花发欲燃”句,则显然从沈约的《早发定山》中的“山樱发欲燃”来。这说明李白虽不赞成沈约的“声病说”。但沈约的诗歌,也非全然摈弃。

李白诗歌和庾信的关系也很可探讨,他的好友杜甫就以“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来称赞他。不过从现存李白的诗中,却没有见他提过庾信,而且就诗风而论,他受庾信的影响也远不如受鲍照影响明显。然而我们也不能因为此话就否定杜甫这个论断。因为细读李诗,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他与庾信的一些共同之处。如《系寻阳上崔相渔三首》其三的“虚传一片雨,唤作阳台神”。即出自庾信《咏画屏风诗》其三的“何劳一大片,唤作阳台神”。他有一些清丽之句,诗风亦与庾相近。《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五“世道日交丧”一首,清初王夫之就认为很像庾信如关后的诗。他的《侍从宜春苑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则笔调也近似庾信。这一切都说明李白对庾信作品也很熟悉,杜甫以“清新庾开府”称之,不为无见。

李白的诗岂止吸取了六朝那些大家之长,甚至六朝有些小家的作品,他也没有放过。如《古风五十九首》其三十八的“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两句,用意与《梁王桂阳》的“松生数对时,遂为草所没”相同。从全诗来看,主旨也差不多。李诗“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亦与吴诗“何当数千尺,为君覆明月”相类。可见即使像吴均一类作家,李白也没有加以忽视。

李白的诗对六朝民歌的借鉴也很多,读《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云:“李白此诗绝去雕采,纯出天真,犹是《子夜》民歌本色,故虽乐府古题,而古意盎然。”前两句也是对萧纲《玄圃纳凉》中“夜月似秋霜”的化用。我们再来看看他的《长干行》,这是一首叙事抒情诗,以女子自述的口吻,依照年龄的顺序,叙写了自两小无猜经成婚到离别的过程,揭示了友谊爱恋至于相思的轨迹。笔触细腻,思绪绵密,语言天成,取材典型,结构井然,在情节的发展中逐步地展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民歌《西洲曲》对它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清人陈胤倩说:“《西洲曲》摇曳轻扬,六朝乐府之最艳者。初唐刘希夷、张若虚七言古诗皆从此出。”又说李白《长干》之曲,竟作粉本。止如‘海水摇空绿’‘愁寄明月’‘随风夜郎’并相蹈袭(《采菽堂古诗选》)。后者我们从《闻王昌岭佐迁龙标遥有此寄》中“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中可以看出,他的《杨叛儿》我们前面讲过,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国古人有一句成语,叫作“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河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从来伟大作家都是仔细地吸取前人创作的许多宝贵经验,加以发扬,才能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超过前人。李白的好友杜甫曾经论到自己学诗的体会说:“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其六)。他强调向前人学习,有时对六朝一些较小的作家表示拳拳服膺,但他的创作成就却远远的超过了许多六朝作家。李白和杜甫稍有不同,他在诗中所推崇的六朝作家,不如杜甫那样广泛,有时还对他们有所疵议。然而他事实上未曾放过他们的长处。他之所以成为伟大诗人,毕竟与他善于吸收六朝文学的精华是分不开的。

毋庸置疑,李白诗歌不仅仅在吸取六朝文学之精华方面值得论述,在对后人的影响方面更值得一提。

李白诗歌对后人的巨大影响,首先是他诗歌作品中反映出来的人格力量和个性魅力。他那“天生我材必有用”的非凡自信,那“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的独立人格,那“戏万乘若僚友,视同列如草芥”的凛然风骨和与自然冥一的潇洒风神,曾经吸引过无数士人。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那种个体人格意识受到正统思想压抑的文化传统中,李白狂放不受约束的纯真的个性风采,无疑有着巨大的魅力。他诗歌的豪放飘逸的风格、变幻莫测的想象、清水芙蓉的美。对后来的诗人也有很大的吸引力,苏轼、陆游等大家,都曾受到他的影响。可由于他以才力写诗,凭气质写诗,他的诗风事实上是无法学习的。在中国诗史上,李白是一位旷世奇才,有不可更替的不朽地位,且将永久地影响中国诗坛蓬勃发展。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正因为取他山之石,为我山之玉,纳百川之水,入我海之怀,才出现了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大家,为中国铸就了一个诗的锦绣山河。让今天的我们,闻着李白诗的芬芳,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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