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3e16:隐喻的世界|观希区柯克《后窗》有感

文:张慧姝 

这是一部颇受道德谴责的电影。主人公杰弗里斯骨折疗伤期间打发时间的唯一娱乐就是偷窥。为此,他的上门护士史泰拉嘲讽过他:

“早年间,他们用烧红的通条戳瞎窥伺犯的眼睛。你盯着不放的那些穿比基尼泳装的肉弹,有哪个值得换个热通条呀?”

但是,我们并没有因为杰弗里斯的偷窥行为而嫌弃他。我们其实和杰弗里斯一样好奇。不同之处在于,杰弗里斯是通过他的后窗,看到真实版的邻居生活;而我们是通过杰弗里斯的镜头,看到经导演编辑过的电影。

因此,我们比杰弗里斯更幸运,能够在短短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内,观赏到一个情节、构思、构图、场景都堪称一流的影视作品。

有被爱情高举的舞蹈小姐;有不得志的年轻作曲家;有期待爱情却久寻不得的寂寞芳心单身女士;有新婚燕尔终日缠绵的夫妻;有情感冷漠生活无聊寄情小狗的中年夫妇;当然,还有终日口角不断、怨恨至深、最终丈夫在家中杀了妻子的怨夫冤妻……

一幕幕,互不干涉,在同一时空发生。导演把处于不同阶段、不同状态的婚姻爱情生活,封装在一个个公寓单元之中,并在杰弗里斯的后窗之前同时铺展开来,让偷窥者,如同站在了时间的剖面图前。

站在建筑剖面图前,可以对建筑内部的空间构造一览无余,而杰弗里斯站在了婚姻生活的剖面图前,同时看到婚姻从甜蜜,走向无趣,最终发展成仇恨的不同状态,因此越发拒绝走入婚姻。

当然,杰弗里斯并不是因为偷窥而拒绝婚姻,他原本就喜欢躲在镜头后面。

 导演希区柯克喜欢用镜头来叙述,用镜头来隐喻,用镜头来表达银幕上所看不到的一切。把自己隐藏起来,通过一扇小“窗”窥探别人的世界,是杰弗里斯的状态,不也隐喻我们在现实社会中的状况吗?

杰弗里斯如此这般观察他的邻居,也如此这般观察他的女友,与她保持距离,并编织种种理由拒绝她融入他的生活。

如同标本般地观察对方,影片中有一组堪称完美的镜头,通过丽莎拧亮台灯的方式串联起来。三个同样的动作,第一次镜头最近,灯光映照出丽莎娇好的面容;第二次镜头远了些,勾勒出丽莎曼妙的腰身;第三次才是丽莎的全身,把她整个儿展现在观众面前。三个镜头展示的是丽莎,也同时叙述了杰弗里斯隔着一段距离、从头至尾、细细打量丽莎的过程。杰弗里斯喜欢“阅读”丽莎,却并不接受她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这是他们的爱情困境,护士史泰拉曾这样力劝过杰弗里斯:

“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看见了对方,而且喜欢对方,他们应该一触即发——“砰”地一声象百老汇大街上两辆出租汽车撞到一起那样。可不能象大口瓶里的两个生物标本那样,脸对脸地彼此琢磨。

她的见解恰如其分地点明他们的症结所在。不仅如此,若再深入反思,联系到影片中的杀妻案,不也同样适用吗?

杰弗里斯躲在镜头后面窥视邻居的生活,即使他已经推断出了事情的全部可能,但若没有丽莎勇敢地潜入虎穴,就不能立案,更谈不上破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罪犯逃之夭夭。

激烈碰撞的那段情节,是索瓦尔德闯入杰弗里斯公寓的那段,让观众心为之悬空。台阶上的脚步声,一步步传来,踏在动弹不得的杰弗里斯心上,也踏在观众的心上。恐惧,是可以在无边的猜想中指数级放大。巨大的危险向杰弗里斯袭来,可他却只能如同看着船缓缓撞上冰山一样,无计可施。门缝里的光线被遮住,索瓦尔德就要进来了。希区柯克总是让我们去想象镜头背后的事情。随后,索瓦尔德进来了。他的神情、杰弗里斯的神情、他的视角、杰弗里斯的视角,镜头切换如同无言对话,更似两股力量的较力,紧紧抓住观众的心。

激烈碰撞之后,才有索瓦尔德的锒铛入狱,才有案件的水落石出,才有杰弗里斯与丽莎爱情的进展。

影片中没有任何恐怖镜头,却营造了足够多的让人惊悚与心悬的效果。镜头所展示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令人恐惧的,是海面下的冰山。希区柯克的镜头,是为看不见的海面下的冰山而服务。

索瓦尔德窗口露出的锯子、刀、绳索、半夜三次拎着箱子离家,就如同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让偷窥者推想着海面下的那座庞大冰山,而观众也因联想着那庞大的冰山而阵阵惊恐。

影片开头投向舞蹈小姐的镜头也一样,镜头中只露出舞蹈小姐裸露的背与腰,不该暴露的部分都被巧妙遮挡,但却可以推断出舞蹈小姐在沐浴后,一丝不挂走向起居室,引发偷窥者阵阵情欲。

有限镜头,紧凑叙述,多重喻义,无限联想,是希区柯克影片的魅力所在。

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在《后窗》这部电影中,卞之琳的《断章》可以翻译成:

“杰弗里斯坐在窗前看索瓦尔德,索瓦尔德在窗前看是否被看到。

索瓦尔德装点了杰弗里斯无趣的生活,杰弗里斯却揭开了索瓦尔德的罪恶。”

这样翻译没有了诗意,只留下赤裸裸的现实。因现实的平淡、乏味、无趣过头而残酷。治愈这种残酷的,不是通过偷窥,也不是通过凶杀,而是音乐艺术。影片的结局,偷窥者杰弗里斯陷入了更长的疗伤恢复期,杀妻者索瓦尔德被捕入狱,而音乐,真正带来心灵的感动和改变,寂寞芳心女士走入作曲家公寓近距离聆听他的创作。

无论如何,银幕上所呈现的,只是冰水一角,而银幕所指向的隐喻世界,却无限辽阔。因为,希区柯克喜欢表现的是银幕上没有的东西,而不是大家眼睛看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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