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酿

这大概就是我所能想到的,关于秋天的颜色

车上的人,大都还在补觉。为了赶上这趟回家的早班车,有些人确实已经等了很久了。然而,我却毫无困意,虽然我也赶的很早。

透过车窗,秋晨的雾还未曾散尽,雾里微弱的车光,一瞬间就掠向远处。司机师傅开得很稳,车子缓缓前行,没有突然加速,也没有急刹车,人们睡的很安稳。这样的师傅,的确令人尊敬。未归的人,总会被温柔相待。

中秋刚过,气温骤降。只几天,就已经凉的让人有些憎恶了。前几天,人们还在埋冤太热,温度骤然一降,人们又开始埋怨天气太凉了。

秋天,的确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所以我是不会在意它的温度的。凉,本来就是秋天该有的温度。

不过,我更喜欢将这种温度,称作味道。说成味道,并不是指一种器官感觉,而是一种韵味儿。就像,你对秋季开始了没有的判断,一定不会是依据秋分过没过。当风一吹,叶子一落,你打了一个寒噤,便知道,哦,秋天到了。

我对秋的喜欢,是始终如一的。溯其源头的话,能追到小时候记事起。

以前,母亲经常对我说,我小时候两岁多就特别灵性。给五分钱,绝对不要,非要五毛的。要是有一块的,五毛就扔了,抓着一块的玩儿。有一次,母亲又对别人这么说,我听的有些烦了,便对母亲说,都快笨死了,灵性的话,应该都拿上。我确定我当时是以开玩笑的态度,却忘记了是不是以开玩笑的口气,只是母亲后来,就再也没提过这事儿了。

过了一阵儿后,母亲又开始对别人夸我。说我说我四岁时就特别灵性,夏天刚过,还没完全入秋,就嚷嚷着要吃栗子。不知道那时候怎么就知道,秋天到了,就能吃到栗子了。

我听了后,没再敢说什么。估计母亲已经忘了吧。外婆的院子里有棵栗子树,秋天一到,外婆就给我烧栗子吃。三岁时,吃栗子没节制,闹肚子。害得母亲大晚上的,抱着我走夜路去找大夫。后来还是记不住口,只要夏天刚过,就嚷嚷要吃栗子。

小时候喜欢秋天,的确是因为吃,却和现在的吃不同。现在的吃,只要你肯出钱,四季的果蔬,国外的食物,可以随便吃得到。小时候的我们,却不一样。过了季节,想要再吃,可就得再等上一年了。而且还有一点,由于家里拮据,所以父母亲在买蔬果方面就非常节省。只会买我们平常轻易吃不到,甚至见不到的。比如,一个大香果,两三串葡萄,这个秋天就算过了。

然而,对于小孩子而言,这样的秋天,远远是过不去的。所以我们就漫山遍野去找果子。父母亲也不反对,有时候还会亲自带上我们上山去找。提个篮子,早上踏着露水,披着朝霞上山,然后摘满满一篮子野果子,傍晚踏着露水,披着晚霞下山。

这个过程,是发掘宝藏的过程。所以那些个野果子,我总是舍不得吃。总会先挑稍微坏点儿的果子吃,然后好果子就放坏了。舍不得扔,就偷偷吃。

野果子里,我最爱吃的是苦李子。没熟之前是青的,又苦又涩,熟透之后就又酸又甜。不过我记得我们总也找不到一个完好的苦李子,因为苦李子刚一变过色,就被虫透掉了。八月炸我也很喜欢,不过也从来没自己找到过一个。我的印象里,它就像何首乌一样,是成精的。见着我就跑。

野果子搜腾的差不多了,家里树上挂的果子也该熟了。我们那儿的核桃是出了名的,皮厚果实,经常被销到很远的地方。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几棵自己的棵桃树。中秋节前几天,漫山遍野,家家都在打核桃。

打核桃是要功夫的。核桃树主干粗,很难攀爬。支干又细,不易站立。所以要在树上找到一个立足点,需要的勇气和智慧。在树上站好后,还要挥杆子打。打的方向还要保证核桃不会落在草丛里。这都是本事,可惜这身本事,现在已无用武之地。

我们家也有核桃,我们每年也都会打,可是几乎都是父母亲在吃,或者送人。我从小就不喜欢吃核桃,这也许就是我不聪明的一个原因吧。我唯一钟爱的,还是栗子。板栗,毛栗通吃,从来不挑。

外婆家的那颗栗子树,简直就是为我栽的。外婆和外公每年中秋前,都会在打完核桃后,再给我打上满满一篮子栗子。吃栗子一般用煮的。栗子果儿外,裹了一层刺。去刺儿很废工夫,得一个一个去敲。手上扎一手的刺儿在所难免,为了吃好果子,总得有点付出嘛。但是就是苦了外公和外婆了,每次剥完栗子,他们的手就已经青的不成样子。

后来长大了点,我懂事儿了,就给外婆说不爱吃煮好的栗子,要吃烧栗子。这样,就不用一个一个去剥栗子,弄的外婆外公手受罪了。外公打好栗子,等我去了,外婆一个一个烧给我吃。吃到最后,嘴和牙都黑成一色了。现在想想,当时我吃栗子的情形,应该也挺有意思的吧。

我是那种典型的,吃在碗里,看在锅里的人。在外婆家吃还吃不够,走的时候,还要带上一篮子。后来有一次,外公到我家来,给我带了一株栗子树。我特别兴奋,在院子的西边空地上,找了一个自认为最好的地儿栽下。然后天天浇水,就连撒尿都舍不得去茅厕,留给它上肥,盼着它赶紧挂果子。

栽下栗子树的时候,它和我一般高。外公告诉我,等它长得比我还要高的时候,它就能挂果了。所以,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一放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和栗子树比身高。

直到两个秋天过了,栗子树长的比我高了两头,却还是没有挂果,我就再也没有和它再打交道了。

上初中后,留校住宿,回家少了。有一次回家,看家隔壁的邻居在修房。等第二次回家时,邻居的房子已经盖好,不过,已经严严实实的挡住了我那棵栗子树的光,我没很在意。

上高中后,也是住校,回家更少了。有一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说我的栗子树竟然已经长的冒过邻居家的房了。我有一点高兴,略带惊喜和敬意,不过也没有很在意。

上大学前的暑假里,收到外公的病危通知。我去看外公,外公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但是我去了之后,外公还是颤颤巍巍的取了长竹竿,给我去打还没有完全熟透的栗子。外公说,能给你打一竿子,是一竿子,赶紧吃,怕以后是外公再也给你打不了栗子吃了。我背过外公,哭的一塌糊涂。

上大学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外公去世。我刚到外地求学,外公临终前特地嘱咐母亲不要告诉我,让我一心求学,好好长本事,要有出息。所以,母亲就把我挡了,不让我回去。那天晚上,我买了一包栗子。在寝室的走廊里,边剥边吃,边吃边哭。

毕业后,我先去了南方工作,近一年后,又辗转回到我读大学的城市工作。然而不管走到哪里,我念念不忘的,始终还是栗子。不管是饿了还是馋了,如果碰见卖栗子的,就一定会买上一点。不为解馋解饿,只是已经习惯。

今年中秋,我在值班,没能回家。母亲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我说我尽量抽时间,或者等国庆假。母亲对我说,外婆想你了,最近常念叨你。有时间,就常回来看看。我说,好。说完后,我将手机放在一边,等母亲先挂断电话。不过很久后,发现通话还没有结束。

我试探性的,叫了一声,妈。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气。母亲缓然说,前两天你外公忌日,本以为你能赶回来。不过没事儿,等你回来了,再去看看外公吧。对了,还记得你外公给你的那棵栗子树吗?你亲手载的,今年挂果了。我给你摘了满满一篮子栗子,都没动,等着你回来吃呢。

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目而流。但我尽量保持声线平稳,咳嗽了一下,淡淡对母亲说,嗯,我知道了。过几天,一定回去。

车进站停好后,父亲早已骑着车到车站门口等我了。我还在车上,就看见父亲再给我招手。那是我最熟悉的面孔,父亲在笑,我也在笑。

回到家里,母亲早已把栗子炒好了。母亲说,特意给你放了糖,快尝尝。我搬了桌子和椅子放在院子里,母亲盛饭,父亲端菜,我就只负责吃了。

我看向院落脚的那棵栗子树,的确长的已经很高了。它长得比我壮实,我现在和它比胖瘦还行,比个头就差多了。我很仔细的盯着树看,墙角没有光,我很惊奇,它是怎样一步一步的冒过房顶,追寻阳光,长这么高的。看来,植物的生长,顽强到难以想象。

母亲拿筷子打了我一下,看什么呢?那么出神?有你爱吃的栗子,快吃!

那棵栗子树,今年才挂果的吗?我问母亲。

母亲说,她也没注意。只是中秋节前,有一天突然发现,树上稀稀疏疏,挂了不少果子。

父亲拿了个栗子剥开给我,说,去年也挂了果。我记得。就在西边第三股稍上,不过只有俩。没想到今年这么多。

母亲笑父亲,和你儿子一样,只要是吃的东西,总能记得那么牢。然后母亲转向我,对我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三岁那年,带你去外婆家,外婆给你煮栗子吃,一吃就放不下,不让吃就哭。最后吃的,大晚上闹肚子,那时候你爸爸不在家,害得我大晚上跑去镇上,挨个敲人家门找大夫。

我慢慢剥着栗子,一个一个放在碗里。听着母亲讲着一个,我以为她都已经忘了故事。我没有说什么,装作自己已经忘了的样子。

是吗?我惊奇道。我将剥好的栗子放到母亲和父亲的碗里。

是啊,那时候你才三岁。估计还没记事呢。你忘了,那时候给你五分钱,你不要,非要五毛的。再给你个一块,就把五毛扔了。那么小,怎么就那么灵,知道一块比五毛好。

我笑着说,那时候怎么那么聪明,现在变得这么笨了。

其实这些故事我都记得,只是都将它们藏在心底,装作已经忘记。这些故事,从父母亲的嘴里讲出来,才有仿佛一下子穿越时空,回到童年时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我要小心翼翼的保护着母亲的这点念想。包括,那两棵栗子树,包括外公外婆。他们不远不近,就在哪儿,陪我走了一程路。在我生命中不露声色,却又是最刻骨铭心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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