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到底是不是人呐?

  她白天总是戴着一副墨镜。

  “为什么总是带着墨镜呢?”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一句。

  “不是总是,晚上的时候一般都不会戴的。”

  现在是傍晚7点。夏天的太阳很晚才下山,耀眼的阳光依旧透过窗玻璃照在咖啡厅里。这间咖啡厅连我们在内一共只有五个客人。考虑到现在正是晚餐的时间,这里的生意可以说是相当清淡的。

  “可至少白天的时候你总是会戴着墨镜,从没例外过,而且晚上你偶尔也会有带着墨镜的时候,但是反过来说,白天不戴墨镜的时候可没有过,一次都没有过呢。”

  “是事故啦。”

  这个时候,女服务生刚好过来问我们要点些什么,于是谈话就停下了。天气很热,所以我点了一杯冰咖啡,但是她却要了一杯热奶茶。

  我看着女服务生走开,等到她听不见我们谈话的时候,再开始继续刚才的话题。

  “呃?你刚刚说什么,是事故?”

  “嗯,事故。”

  “这可是我第一次听说啊,你以前怎么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呢?”

  “因为你从来没问过啊,而且又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故。”

  我稍稍觉得有点奇怪。确实常常会有人整天戴着墨镜,就为了掩饰事故留下的伤痕。可如果只有白天才戴的话,那就有点说不通了。毕竟从一般的道理上说,如果只在白天戴墨镜的话,常常都是为了追求时尚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眼睛有疾病,再不然就是视神经过敏等等,不会是为了掩饰伤痕啊。……不过呢,也可能是因为伤痕不太明显,白天看得比较清楚,晚上就不太容易注意到,所以才会只在白天戴墨镜。可是,我记得自己也有过在晚上和她靠得比较近的时候,但是印象中好像没发现她脸上有什么伤痕啊。

  “大概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故?”

  “嗯,大约是我七八岁的时候——不是,说不定是更小时候的事情。”

  “但是,这件事情从来没让爸妈知道过吗?或者说,这件事情只有对于我才是个秘密?”

  “不是秘密啦,只不过一共只有两个人知道罢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大概也算是秘密吧,因为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起过这件事情。”

  “那到底为什么呢?”

  一般来说,像她这种成年之后都不得不戴着墨镜的伤痕,父母应该不至于一直都没发现吧。我忽然好奇起来,想听听她详细说说那个事故了。

  “因为说了也不会信的。”

  “信不信总要说说看吧,不说又怎么知道呢?”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开口说,“小的时候,在我家的附近,有一个玩具修理者。”

  “呃?玩具修理者?你说的是那种专门修理坏玩具的人?”

  “就是那个。附近的孩子们常常把坏掉的玩具拿过去修的,不管什么样的玩具都能修好。”

  “唔,那种生意居然也有的啊。”

  “不是生意哦,从来不收钱的。”

  “哎,不收钱的?真是个古怪的人哦。可是,这个玩具修理者和你前面说的事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你很烦啊!”她有点生气的样子,“你打算一直就像这样半路打断我的话,不让我说下去吗?那样的话,我干脆不说好了。”

  “啊,知道啦,你继续说下去就是了,我尽量不插嘴还不行吗?只不过,偶尔问一下行不行呢,因为有的地方我真的很好奇啦。”

  “除非是确实很有必要的地方,才允许你问……那个,刚刚说到哪里了?”

  “刚刚说到玩具修理者……对了,这个玩具修理者没有名字的吗?”

  “约古索特豪特夫”,她这么回答。

  这个名字很奇怪。如果说是本名的话,至少可以肯定不是日本人的名字,也不像美国人的名字,中国人的名字也不太可能。

  “是俄国人?”

  “不知道,不过有点不大像的样子。不过其实我也不大清楚那个到底是不是名字。”

  “什么意思?”

  “因为从来没有听本人说起过自己的名字啦。那个名字完全是小孩子们猜的。据说是有个小孩子——是个比那时候的我还要小的孩子——看到过,玩具修理者一边修着玩具一边说‘约古索特豪特夫’,所以大家就管玩具修理者叫这个名字了。不过呢,也有其他的小孩子坚持认为听到的是‘古特修路修’;而我自己听到的是‘努瓦伊艾伊路莱伊特豪泰普’。”

  “什么啊,到底知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名字啊?说不定因为他是外国人,而小孩子听到的外语的话,总会觉得怪怪的吧。”

  “那种事情也有可能哦,不过反正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而且玩具修理者平时总是用日语和小孩子们说话的。”

  “越说越糊涂了。那这个男的到底是哪里的人啊?”

  “哎,我说过那个人是男的吗?”

  “呃!是女的?”

  “也不太清楚。”

  “等一下”,我感觉自己真要被弄傻了,“换句话说,这个人的名字可能叫‘约古索特豪特夫’,也有可能叫‘古特修—路修’,还可能叫别的什么;他的国籍不详、性别也不详——这就是你讲的玩具修理者?”

  “正确!而且呢,年龄也不详哦。”

  “什么呀!一定是因为你们都是些小孩子啦,如果是大人的话,最少总能判断出性别和年龄的吧。”

  “真的吗?可是,就算到了现在,要是再我看见像那种样子的人,肯定还是判断不出来的。”

  “那你就说说看,那个‘约古索特豪特夫’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那个人脸上什么特征都没有的,性别呀、年龄呀、人种呀,一点能让人推测的线索都没有。头发的颜色呢,唔,打个比方说,就象幼稚园的小朋友把所有蜡笔都涂到一张纸上混合起来的那种颜色。衣服也是拿各种各样的碎布缝起来的,式样很差劲,一点整体感都没有,说裤子不象裤子、说裙子不象裙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而且再仔细看的话,那个东西连衣服都算不上,大概只是拿很多布头把身体裹起来的一样。从布头里面伸出来的部分——也就是说手呀脚呀脸呀之类的部分,总是黏黏的样子,象是涂了厚厚的油脂一样。这个人很少说话,就算小孩子们拿着坏掉的玩具过来,最多也就是说上两三句话而已,不过他总是能把玩具修好的。”

  “那么店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没有店,都是直接拿到玩具修理者家里的。——啊,不过,说不定只是我们自己把那个当作是玩具修理者的家呢。那是一间小屋子,坐落在两间没人住的房子中间。那个小屋子象是用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石头堆起来的。小的石头只有米粒那么大,大的石头说不定要有大人的头那么大。那些石头就象木工做出来的木制品一样,全都很平滑很紧密地组合在一起。远看的时候,感觉象是一座砂石堆起来的小山;可近看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点觉得像家的样子。”

  “原来那个人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啊。”

  “小孩子们如果玩具坏掉了,就会拿着到玩具修理者那里去。新的也好、旧的也好、简单的也好、复杂的也好、陀螺也好、风筝也好、竹蜻蜓也好、喷水枪也好、机器人也好、遥控车也好、游戏机也好、游戏卡也好,只要是坏了的玩具,不管什么东西都会拿过去修的。”

  “不会吧,真的全都能修好吗?”

  “全都能修好哦!象游戏卡那样复杂的东西都能修好的。”

  说不定只是游戏卡的电池没了,我想。说到底,玩具修理者大概只是一个心灵手巧的怪人,顶多比别人观察东西更仔细罢了。

  “小孩子们把坏掉的玩具拿给玩具修理者去修的事情,对于大人来说可是秘密呢。因为如果让大人知道玩具坏了是会被骂的。可是有了玩具修理者就可以放心了,不管多贵的玩具坏了,都可以不用对大人们说,也不用偷偷拿出零用钱去修理,交给玩具修理者就行了。”

  女服务生把冰咖啡和热奶茶送过来了,我们都沉默了下来,一直到女服务生走开。这时候,我们都注意到太阳已经渐渐落下山去了,于是她微微笑着,用两只手慢慢把墨镜摘下来,一双眼睛展现出来,眼睛里有她那无论什么时候都很美丽的瞳仁。

  “那么”,我打破沉默,说,“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说到关于事故的事情啊?”

  “什么啊!”她睁大眼睛瞪着我,“都是因为你的原因才没说下去的啊!不知道是谁说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可是又不停地一个接着一个问题的问我!”

  “对不起、对不起啦,可是我觉得你说的话奇怪嘛。那么有没有人实际看到过玩具修理者修理玩具的时候啊?”

  “看到过啊。首先呢,玩具修理者会把坏掉的玩具拆成一块一块的,就算是用胶水粘起来的部分也可以很干净的拆开来——如果有两个以上的玩具,也是要先把它们全部拆开——常常会拆出几十个、几百个部件,然后玩具修理者就会带着很满意的表情仔细观察这些部件,接着就开始发出古怪的叫声。”

  “约古索特豪特夫?”

  “对啊,不过别的叫法也有好多好多呢。反正接下来玩具修理者就会把部件一个接一个地捡起来、再组合到一起。一个玩具装好以后,再开始装第二个。”

  “可如果那样子的话,部件有可能会混到一起吧?”

  “混到一起也没关系,反正玩具最后确实都能动起来的。”

  “什么呀,你在逗我玩吧!”我忍不住说,“好吧,关于玩具修理者就说到这里好了,赶快跟我说关于事故的事情吧。”

  “有一天天气非常热,下午两点的时候,气温差不多有四十度的样子。可就算是那么热的天气,我还是被迫要充当保姆,照顾我才十个月大的弟弟道雄。我就一直想不通,不知道那个到底是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习惯,为什么稍大一点的小孩子一定要充当婴儿的保姆。可是爸爸妈妈都很严厉的,根本连问一下都不允许。

  有一次,我背着道雄的时候不小心,把道雄的头撞到柱子上了,然后我就被狠狠地骂了一顿。妈妈抓着我的头发,一边说着‘让你也尝尝道雄的痛苦’,一边把我的头往柱子上撞。而在那天晚上,爸爸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就把我绑在自家的门柱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我放开来。一整晚我的眼泪水一直都在眼眶里打转,但是不敢哭出声来。我不知道哭出声来的话,还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而且,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我一直到早上都不敢闭上眼睛。可我越是盯着黑暗里看,越是会看到不想看的、不能看的东西。另外,附近的野狗很多,有几十头轮番着跑过来嗅我身上的味道,实在让我害怕的不得了。

  因为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虽然天气很热,我也只有默不作声地背着道雄,到附近的店里去帮忙干活。那时候我在路上常常会遇到附近的小孩子们,但是我总是象逃跑一样急匆匆地躲开他们。有时候也会遇到他们拿着坏掉的玩具到玩具修理者那边去,但是我既没有玩具,也没有洋娃娃,所以对于我来说,其实和玩具修理者一点关系都没有。”

  “等一下”,我打断她的话,“你刚刚说,你听到过玩具修理者的叫声的。既然是听到过叫声,那就应该有拿着玩具去修理的时候吧。”

  “那一天,我遇到一个拖着一只死猫走过去的小孩”,她完全无视我的问题,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就问那个孩子说,‘为什么要拖着一只死猫啊?’

  ‘你问这个啊,这只猫是我爸爸给我买的。可是刚刚跟它玩的时候它把我抓伤了,我就狠狠踩了它一下,然后它就不会动了,所以现在把它拿到约古索特豪特夫那边去修一下,不然被爸爸发现的话肯定会被骂的。’”

  这个孩子的想法好奇怪,我想。说不定是因为他的年纪太小了,还分不清宠物和玩具的区别吧——或者不如干脆说,在他们那个年纪根本就搞不清楚生物和非生物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只有等长到大一点的时候,才会慢慢了解到那些有关自然的知识吧。

  “那个小孩说完之后,就继续拖着死猫往玩具修理者的小屋那边走,而我则开始爬一座横穿国道的天桥。

  天气实在太热,大家都尽可能呆在家里不出来,所以天桥上面一个人都没有。国道上的车也很少,很长时间才会开过去一辆。现在回想起来的话,说不定当时根本没有必要老老实实爬天桥的,但是我那时候太小了,完全想不到那一点。

  天桥的台阶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很陡的,爬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身子就已经站不稳了,全身都是汗,象是泡在水里一样,道雄也哇哇地哭个不停。我又恶心又想吐,浑身发冷,已经没办法再往上爬了,可是回过头我又想到,如果我花的时间比需要的时间长的话,妈妈不知道要发火发成什么样子,所以我只有硬拖着自己的两条腿,一步一步地往上面爬——然后就在那个时候,我和道雄从台阶上滚掉下来了。”

  听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几乎都要陷到肉里去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身子动都动不了——说是动不了,其实最初的时候完全是昏过去了,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因为又惊又痛,身子根本动弹不得,然后我就突然感觉到脸上疼得受不了,于是试着伸手去摸,一摸,手上就沾满了粘糊糊的血,好像从额头到鼻子有一道严重的伤口,血滴滴答答地滴着,天桥上不少地方都积得一滩一滩的。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来道雄没在哭,然后就发现他居然是被压在我的身子下面,一动都不动了。我赶快跳起来,把他从背后放下来检查,但是他身上哪里都看不到出血的地方,可就是不会动了,完全都不动了,而且,连呼吸都没有了。”

  “等一下”,我开始冒冷汗了,“你是在开玩笑的吧。”

  “道雄死了。”她继续说着,“一开始的时候我想到自己以后不用再照顾他了,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是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如果父母知道了这件事情,不晓得会大发雷霆成什么样子,于是我又开始感觉到非常害怕。

  ——能不能就这样子把道雄死掉的事情隐瞒起来呢?假装道雄还活着?哄着死了的道雄、往他的嘴里喂牛奶会怎么样呢?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他一起洗澡……对,我还能练习腹语术,再在道雄背上开个洞,把手从那里面伸进去,就可以时不时地让他动一动呢,那样的话就不会露馅了!可是,如果真的这么假装的话,又到底要假装到什么时候呢?道雄虽然现在还是个婴儿,可是他会长大的呀,怎么办才好呢?也许每天把他的身体拉长一点就可以蒙混过去了?可是接下来道雄又要去上幼稚园了,我不能跟着他到幼稚园去啊……也许我可以把道雄的身子掏空,自己钻进去假扮成道雄行不行呢?可那时候我说不定也比现在长得更大,如果钻不进去该怎么办?而且女孩子和男孩子根本不一样的呀,怎么能蒙混过去呢?还有,要是什么时候道雄结婚的话,我又怎么能和女人结婚呢?行不通的呀。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背着死了的道雄,摇摇晃晃漫无目的的走。要是有人看见那副样子的话一定会毛骨悚然的,不过当时并没有行人,偶尔过去的汽车速度又都很快,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

  两个小时过去了,天气还是一样的热,道雄渐渐开始发出臭味了,脸上的颜色也渐渐变黑,根本没办法再假装他还活着。他的舌头也垂到外面来了,眼睛呀、耳朵呀、鼻子呀,都有汁液一滴一滴滴下来。而我身上的伤口这边,血虽然渐渐止住了,但是也发出和道雄身上一样的臭味——就在那个时候,我头脑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很好的主意。”

  “玩具修理者?”我一边用衣服袖子擦着冷汗一边问,“就像对那只死猫一样……?”

  “是的,我要把道雄拿到玩具修理者那边去。虽然不敢说他一定会修,但是我一直都听说过玩具修理者的名声,知道他确实不管什么样的玩具都能修好,所以,如果我能好好骗骗玩具修理者,把道雄说成是个玩具,就可以让他帮我修理了。

  我摇摇晃晃地向玩具修理者的小屋那边走过去,但是我又不是很清楚那个小屋到底在什么地方,所以只能一边回想着平时和朋友们说的话,一边慢慢地一个胡同一个胡同地找过去。

  不巧的是,在其中一个胡同里,我遇上了一个认识的阿姨。那个阿姨和妈妈的关系很好,可是每次妈妈不在的时候,又总是会追问我一些爸爸呀妈妈呀的事情,我反正是不太喜欢她的。

  那个阿姨从对面走过来,我想尽可能离她远一点,但是胡同太窄了,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会从她身边擦过去。如果让她发现是我就麻烦了,可如果刻意躲开很远的话也很显得不自然,反而会引起她的注意,所以我就摆出一幅若无其事悠闲自得的样子慢慢走过去……

  可是,那个阿姨注意到我了。

  ‘咦,带着道雄一起出门啊?还走了这么远,是要去那里呢?’

  因为左边脸上从额头一直到鼻子的伤口看上去很吓人,所以我用头发把左边的半边脸遮起来了。阿姨离我还有一点距离,大概暂时还是不会看出来的,可是她正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过来呢。

  ‘咦,脸上沾着什么东西啊。’

  我慌慌张张地捂住脸,往后退了一步。

  ‘唔……没什么的,只是泥巴沾在上面。’

  ‘道雄睡着了?怎么觉得他的脸看上去有点黑嘛,没事吧?’

  正在那时候,有个什么东西从我捂着脸的手指缝中间掉到地上了。

  ‘那是什么!’阿姨好像很好奇的样子。

  那个是我脸上的肉。

  ‘是泥巴啦’,我立刻回答说。

  可那个东西红得发黑,看上去一点都不象泥巴。阿姨脸上带着怀疑的表情凑过来。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从这里逃走呢?

  ‘哎呀!’我死命叫喊起来,‘哪边的阿姨在干变态的事情啊!’

  阿姨瞪起眼睛,嘴巴张得老大的看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她又突然像反应过来了似的,往周围看了一下就飞快地跑开了,跑开的时候丢下一句话。

  ‘给我记住,你这个变态的丫头!’

  阿姨走远了以后,我也往周围看了一圈。前面那样子死命地叫喊,要是真的有人过来,那可比反而弄得更加糟糕,幸好周围并没有人过来。我又去看掉在地上的肉,那个大概有我手掌的一半那么大,而我脸上肉掉下来的地方又开始淌血了,而且除了血之外还有发出臭味的黄色汁液,不过我并没在意那个,因为从道雄全身上下冒出来的汁液把我身子都弄湿了,再多一点也没感觉的,而且,阳光的热量和我自己身子里发出的热量早就让我的嗓子渴得象要烧起来一样,这些汁液从鼻子一直淌到嘴里,正好勉强可以帮我解一点渴。

  ‘你要去哪里啊?’

  我一直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肉片,连有人走过来都不知道。有一个声音突然叫住我的时候,我真的给吓了一跳,以为是阿姨又回来了。还好不是阿姨,而是刚刚那个拖着死猫的小女孩。

  ‘你的猫怎么样了?’

  我嘶哑着嗓子问。

  ‘已经拿过去了。约古索特豪特夫收集了一大堆玩具,还没开始修理呢。我看他今天肯定修不完就先回家了,过两天再去拿。’

  ‘哦……那个,要是想请约古索特豪特夫修理的话,该怎么对他说呢?’

  ‘很简单啊,你就到约古索特豪特夫家里去,等约古索特豪特夫从里屋出来,把玩具拿给他看,说请帮忙修理就行了。’

  ‘那然后呢?’

  ‘然后……哎?你怎么了?那是什么,血?’

  ‘没什么啦,不小心摔了一跤。别管那个了,约古索特豪特夫出来之后该做什么好呢?’

  ‘’怎么突然问起那种事情了?……哎呀,血都沾到你衣服上了。’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如果我把事实都告诉她的话,说不定以后会向我妈妈打小报告的。

  ‘我有个洋娃娃的手断掉了,想去修一下,不过现在还丢在家里呢……’

  ‘你有洋娃娃啊?从来都不知道嘛!莉佳娃娃?芭比娃娃?……哎呀,你看,道雄嘴巴里有什么东西淌出来了。’

  ‘唔,洋娃娃是妈妈做的,没名字的。’

  ‘哇,真好啊!’那个女孩的眼睛里闪着羡慕的光芒,‘那你可以自己给她起个喜欢的名字了。叫什么好呢?……等等,你的嘴里也有什么东西往外淌啊。’

  我拿手擦了擦嘴角,是有点像墨汁一样颜色的液体。

  ‘名字嘛……唔……就叫珂蒂莉娅吧。’

  ‘什么呀,好奇怪的名字……哎?怎么回事啊,道雄的头发一直在往下掉啊。’

  ‘那就叫阿娜蒂门黛萨好了。别管哪个了,接着说刚刚的话吧。’

  ‘刚刚的话?’那个小孩好像忘得干干净净了,‘啊,是说约古索特豪特夫啊。去约古索特豪特夫的家里,等约古索特豪特夫出来,就说请帮忙修理……你的脸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这一段你刚刚已经说过了,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约古索特豪特夫就会把玩具拿过去先仔细地看一遍,看完之后,约古索特豪特夫就会问你想把这个玩具修成什么样子……道雄肚子里怎么有青蛙叫一样的声音啊,没事吧?……然后你就对他说,要修成原来的样子啦、能动的样子啦、会发光的样子啦、能连在电视上打游戏的样子啦、能插到电视游戏机里打游戏的样子啦……小娃娃好像尿尿了哦……然后约古索特豪特夫就会再把玩具仔细看一遍,接着就会突然叫喊起来,把玩具在榻榻米上敲,有时候玩具也有被完全敲坏掉的……你们两个的耳朵怎么都有牛奶一样的东西往外淌啊……约古索特豪特夫然后回从抽屉里拿出各种各样的工具把玩具拆开来,象如果是玩具汽车就会用起子,如果是洋娃娃就会用剪刀,拆的时候嘴里一直都会嘟嘟囔囔的,大家都说是在念咒,可我觉得是在唱歌。另外如果前面也有人拿玩具过来修的话,好多东西都会散摆在榻榻米上,约古索特豪特夫就会一边唱着怪怪的歌,一边把各个部分全都混合到一起去,这个做完之后,约古索特豪特夫就又大叫一声,然后把所有的部分组合起来。他组合的时候速度快得吓人,叫声刚一停下来,所有的部分就弄好了……怎么小娃娃左边和右边胳膊的长度不一样啊?……弄完了之后,玩具就修好了。洋娃娃会恢复原来的样子,玩具车也能动起来了,灯泡能亮起来,电视游戏机也能打游戏了,游戏卡也……到底怎么了?这么热的天气,你好象还在哆嗦啊?’

  她说得没错,我确实觉得很冷,而且全身的肌肉都好像在抽筋一样,怎么都停不下来。

  ‘没关系,在哄道雄呢。那个,约古索特豪特夫的家是往这边走吗?’

  ‘说什么呀,才不是呢。约古索特豪特夫的家是在那边’,那个小孩朝我来的方向指着,‘往这个方向走,大概要三十分钟的时间。’

  我谢了那个孩子,背着死了的道雄,加快脚步往约古索特豪特夫的家那边走。

  好不容易走到玩具修理者的小屋,已经是傍晚的时候了。笼罩在夕阳下的小屋,看上去灰扑扑的,不仔细看的话简直会把它当成墓碑一样。进去的门看起来又大又重,可是只要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房间里有个玄关一样的地方,但是并没有放鞋子的柜子。从玄关走进来就是放榻榻米的房间。房间很大,差不多可以放四到六个榻榻米的样子。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从我刚刚打开的门那边射进来的光线,还有就是天花板上挂着的一个光秃秃的电灯泡。榻榻米看上去黏糊黏糊的,还有股奇怪的味道,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拿出去晒过了。墙上到处都有剥落的地方,露出黑黑黄黄的斑点。天花板上有无数象是人脸一样的图案,看了让人害怕。玄关对面有一块帘子挡起来的地方,里面像是还有一个房间似的。

  我倒在榻榻米上,勉强用抽筋的舌头喊,‘约古索特豪特夫!’

  可是玩具修理者并没有出来。

  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动弹了,只能瘫在榻榻米上呻吟着。汁液从我和死掉的道雄身上淌下来,和榻榻米上原来就有的黏糊黏糊的东西混在一起,聚成一个个小水洼,然后又慢慢扩散开来。

  大概过了三十多分钟,布帘子被掀开了一条缝,有只眼睛从里面往外看,但是这眼睛又不象是向我这里看的样子,而是朝着一个很奇怪的角度。接着帘子完全掀开来,玩具修理者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可是就象刚刚一样,他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我的样子,只是一直往不停地东张西望。他的嘴角带着冷冷的微笑,红色的舌头从茶色的牙齿缝里探出来,象是只眼睛在看着我一样。他的皮肤就像小屋那样灰灰的颜色。

  我想看看帘子后面房间的样子,可是太暗了,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候,玩具修理者走到我们旁边,把道雄拿过去举起来,但是因为还有一根带子绑在我身上,所以连我都被一起吊了起来。

  ‘真——烦——人……这个、打算、怎么、修理?想要、修成、什么、样子?……真——烦——人——’

  玩具修理者那么说着,声音又象很粗、又象很细的样子,听起来象是各种各样高高低低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约古索特豪特夫!’我又一次想要死命地大叫,可是只能发出轻的象蚊子哼一样的声音,‘请把这个修好!修成原来的样子、能动的样子、能说话的样子、能吃饭的样子、能喝水的样子、能淌汗的样子、能大哭的样子、能撒尿的样子、能大便的样子、能看的样子、能听的样子、能闻的样子、能尝的样子、能感觉的样子、能思考的样子!’

  玩具修理者又把道雄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然后这样子叫起来:

  ‘吐哇噫嗌噫吐咧噫吐吓呔——噗!还没好吗!’

  然后就把我和道雄一起丢回到榻榻米上。

  我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而这时候玩具修理者又回到里面的房间里,拿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子出来,然后用刀把带子割断,再把道雄放到榻榻米上面。

  玩具修理者先把道雄的衣服脱掉,全部脱完以后,就把衣服、尿布什么的仔细地摊开放在榻榻米上,然后把衣服上的扣子取下来,但并不是把扣子上的线割断,而是把扣子和线一起同样很仔细地排到榻榻米上,又把衣服上缝着的线很仔细地抽出来,这样衣服就变成一块一块的布了。接着玩具修理者又拿出一个放大镜一样的东西,用针把布头里面的线一根一根挑出来,全都拉直了整齐地方在榻榻米上。那个做完之后,又开始仔细查看纸尿布,把纸一张一张地剥下来,剥到最后的时候有恶心的象果冻一样的东西漫出来,玩具修理者抠起一块闻了闻,脸上露出怪笑,开始唱起歌来。

  ‘呖——哒噫唾吡、咭——唾呗噫咕咕、……’

  衣服和尿布都拆完了以后,玩具修理者又从里面的房间里拿了一个玩具手枪出来,一边叫着一边扔到榻榻米上开始拆它。我猜那个可能是别的小孩拿过来的,说不定玩具修理者就是打算搜集很多玩具之后才开始一起修理的。反正玩具修理者用快得吓人的速度把螺丝卸下来,又把胶水粘着的部分也拆开来——不行的时候就用一下刀子——把玩具手枪也拆成一块一块的。然后又开始拆一台小孩子用的打字机,把那个也同样拆成一块一块的,还把电子线路板上的零件也一个一个拆下来,整齐的排在榻榻米上。

  这时候榻榻米上已经有无数东西了,玩具手枪的零件呀、衣服的纤维呀、纽扣呀、纸呀、果冻样的东西呀,全都堆在榻榻米上,已经分不出哪个零件是哪个东西上面的了。接下来,玩具修理者就在死了的道雄旁边坐下来,开始一根一根地拔他身上的毛发,拔的时候常常会有汁液溅到玩具修理者的脸上,可他好像一点不在意的样子,一边拔一边很开心的唱他自己的怪歌。

  ‘嘶嘿——唠吡——吆呦——咦咦——嗳呋、啊咦唛咦嘎咦呢——哚呖——咪噜……’

  把毛发都拔完以后,就开始拔手脚上的指甲——拔的时候当然还是会有汁液溅出来——然后开始用刀从头顶往下一直切到肛门,很小心地把皮肤剥下来,于是下面就露出黄黄白白的脂肪块,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底下的筋肉。玩具修理者很小心地把脂肪从肉上剥离开来,然后道雄就变的象理科实验室里的人体模型一样。玩具修理者又把肌肉纤维一丝一丝剥下来放到榻榻米上,等到剥完以后,就剩下骨骼、大脑、神经、血管、内脏和眼球了。

  玩具修理者先把眼球挖出来,然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弄开头盖骨,把大脑从里面取出来。那个大脑在那时候的我眼里看起来就像是草莓奶昔一样,又有点象泡在番茄汁里的豆腐软绵绵的。玩具修理者盯着它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就先把左脑和右脑分开,接着把脑干、小脑、延髓、脑垂体什么的都很精细地一份一份分解下来——当然那些部位的名称都是我长大以后才知道的,当时的我并不明白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接着,玩具修理者从脊椎骨里小心地抽出脊髓,把它连同全身的神经一起仔细地放到榻榻米上,然后又把内脏和血管取下来,从中间剖开放血,再分解成单独的部分。特别是解剖消化系统的时候可恐怖了——消化系统比我想象的要长很多,象道雄那么一个小孩子都不知道有多少米长。在只剩下一付骨架的道雄肚子里,有食道啊、胃啊、十二指肠啊、小肠啊、大肠啊、结肠啊、盲肠啊、直肠啊、肛门啊、还有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器官像海水一样往外流,满满地铺开在整个房间里。玩具修理者用刀把它们都切开,把里面的东西滴滴答答地拿出来。

  食道和胃里面还有没消化的牛奶,和胃液混在一起,黄黄的,还有一股臭味,从肠子中间开始就变成半固体的东西,越往下变得越浓,最后变成绿色的大便。玩具修理者把消化道里的东西用手拢到一起,观察了一会儿它们的颜色,然后又用镊子把各个骨头和软骨拾起来,按照大小顺序排在榻榻米上面。

  道雄这边都弄完之后,玩具修理者又把死猫拿了出来,开始拔它的毛,接着又象对道雄做过的那样对死猫再做一遍,只是猫的胃里不是牛奶而是鱼肉。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渐渐快要昏过去了,最后终于什么都看不到了。

  为什么我会昏过去呢?是因为看到解剖道雄的过程,还是因为受伤和劳累的缘故?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不过如果真的不是因为看到解剖过程的而昏过去的话,我这个做姐姐的大概也是太冷漠了吧。

  快昏过去的时候我又听到玩具修理者的叫喊声,也说不定是梦吧。

  ‘吐哇噫嗌噫吐咧噫吐吓呔——噗!还没好吗!’

  等我重新醒过来的时候,道雄和猫都已经修好了。猫咪正在梳理自己的毛,道雄则是睡着了的样子。他缓慢地呼吸着,明显是已经活过来了。玩具修理者正在组合那台打字机,榻榻米上可以看见打字机和玩具手枪的零件都混在一起,还有一些残留的内脏呀、血管呀、肌肉纤维呀、大脑什么的。我分不出那些到底是道雄的还是猫的。玩具修理者好像是把生物组织和电子制品一起组合到打字机里去了。

  打字机用了生物体的一部分,那么道雄和猫的身体里也用了玩具手枪和打字机的一部分吗?

  我带着这个疑问去看猫的脸——不仔细看真的很难发现,原来猫的眼睛就是玩具手枪的子弹呢!”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回家了呀。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爸妈都生气的不得了,但是我坚决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们。”

  “那么说”,我端起已经变得比较暖和的咖啡——冰块终于都已经化光了——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接着说,“你是在做梦,是中暑昏倒的时候做的梦吧。”

  “不是梦啦。”

  “那我问你,后来你有没有见过那个阿姨,就是去玩具修理者那边的时候遇到的那个阿姨?”

  “那次以后还遇到过几回,不过每次她都好像故意躲着我,所以一次都没跟她说过话。”

  “是吗?那么,你遇到的那个拖着死猫的小女孩,后来还遇到过吗?”

  “唔唔,差不多每天都遇到啊,就像平时那样子一起说话一起玩啊。”

  “可是你们不是应该说起那只死猫的事吗?”我有点得意地说,“还像平时那样子说话的话,不就有点奇怪了吗?”

  “你说得也没错啊,但是她的猫死掉的事情是个秘密啦,从来都不说的。”

  “不对哦”,我蛮有把握地说,“其实那一天你们根本就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而且你也没碰到过那个阿姨,不然你当时受伤那么严重,阿姨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所以全都是梦啦。”

  “跟你说不是梦!”她激动的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都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

  “不,肯定是梦,全都是。你要是不相信,自己到玩具修理者的小屋去看看好了。我猜那里只是一个喜欢小孩的怪人住的地方罢了。”

  “我去看过的啊。”

  “呃?”

  “玩具修理者修理过道雄之后,起先的一段时间里一切都还很正常,可是大概在一个多月之后,妈妈突然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有一天从早上开始妈妈就大叫着,‘奇怪呀!奇怪呀!这事情太怪异啦!’

  爸爸看见妈妈的样子就问,‘怎么了?什么事情怪异啊?’

  ‘是道雄啊!’

  妈妈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眼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什么!道雄怎么了!’

  ‘道雄他……’

  ‘道雄他?’

  ‘完全不会长大啊!他的生长完全停止了!’

  生长停止的事情是我的失误。我只拜托玩具修理者去修理道雄,却忘记让他把道雄修理成可以生长的样子了。玩具修理者完全按照我的要求去修理,我说要什么样子他就修成什么样子,而我没说的东西——哪怕是最一般的常识,他也不会去做的,就好像他完全没有常识一样。

  道雄被爸爸带去了医院。他们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去偷听了爸爸和妈妈的谈话。爸爸说,医院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根据血液检查的结果,好像是道雄身体里缺少一种生长激素;然后医院又给道雄做了CT,想要检查他大脑的状态,但是计算机无法处理数据,说得不到大脑的图像——我猜这肯定是道雄大脑里有什么电子部件造成的影响——然后医生就说,暂时没办法做什么治疗,只能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妈妈听了之后,就把道雄紧紧抱着哭起来。

  从那以后妈妈就总是把道雄带在身边形影不离,所以我根本得不到机会把他重新拿去修理。本来想就这么算了,不想再冒险了;但是我又担心,万一哪一天被爸妈发现是我的原因导致道雄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会遭受到怎么样的惩罚。我思来想去,终于决定还是耐心等待一个妈妈不注意的机会,把道雄偷偷带出去重新修理一下。幸好,从那以后过了几个星期,机会终于来了。

  有一天,妈妈因为连着许多日子都像神经过敏一样,整日整夜不睡觉的守着道雄,终于坚持不住,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了。我就趁着这个机会,赶快偷偷抢过道雄,带着他飞奔到玩具修理者那里,对玩具修理者说,‘把这个孩子修理一下!修成可以正常生长的样子!’”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于是我问,“那么玩具修理者又象你前面说的那样开始解剖了?”

  “大概吧。”

  “大概?‘大概’是什么意思啊?你没亲眼看见吗?”

  “嗯,我后来就回家了。”

  我找到她话里的前后矛盾的地方了。第一次的时候她坚持把整个解剖过程都看完了,可是第二次的时候却自己一个人先回家,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抓住这一点追问下去的话,说不定就可以打破她的妄想了。

  “为什么你会回家?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吧,认认真真地想一想!”

  “没必要认真想啊,原因我记的很清楚:我是因为被道雄哭的受不了才回去的。”

  “呃?”

  “道雄在哭啊,刀子切开皮肤的时候哭的声音很大的。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做姐姐的总不忍心一直盯着弟弟又哭又叫啊。”

  “难、难道”,我张口结舌地望着她,全身的冷汗又开始往外冒,头也晕沉沉的,象是整个咖啡店都在旋转一样,“难道说,玩具修理者是在对人做活体解剖?”

  “是的。”

  “可、可是,那不是犯了杀人罪吗?”

  “什么呀!如果在分解的时候就逮捕玩具修理者的话,说不定还可以说他犯了杀人罪;可是等到玩具修理者把人重新组合起来的时候,杀人罪就不成立了啊。被杀的人现在既然还活着,又怎么能算是杀人罪呢?”

  “那就是杀人未遂。”

  “那也不对。玩具修理者根本就不是要杀人的。他是要修理——换句话说,是为了治疗的目的才那么做的。如果玩具修理者是杀人未遂的话,那么全体外科医生都是犯了伤害罪了。”

  我有点糊涂了,她说的话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但是又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只是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于是我只好继续问,“那么,在玩具修理者修理过之后,道雄又变成什么样子了?”

  “道雄确实开始生长了——关于这件事情医生也觉得很奇怪的,不过反正治好了,也就没有深入追加原因,大家反正都是单纯地很开心罢了。可是,大概又过了一个月左右,妈妈又发现了奇怪的事情。当然这一回不像上次那么惊慌失措,发现之后爸爸直接又把道雄抱到医院去了。”

  “这回又怎么了?”

  “道雄的人虽然开始生长了,但是头发和指甲却都不会长长的。当然了,这一回医院同样找不出原因,还是要靠我把道雄带到玩具修理者那边去才行。”

  “第二次?第二次让他被杀掉?”

  我实在忍不住把刚刚喝的咖啡全吐了出来。

  等一下。让我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头呢?对了,她的话完全不合常理,我应该可以反驳她。

  “我明白了,全都是梦吧。不然的话,死了的人怎么可能生还呢?”

  她看了看我,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指了指我的手腕说,“那个手表,以前你说过它坏掉了。”

  “啊,现在好了,修理过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这个手表不是活的啊。”

  “那么它是死的喽?”

  “既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啊,说它是死的也行,反正就是没有生命的意思啦。”

  “你凭什么说手表没有生命,而人是有生命的呢?说不定是手表有生命,而人类反而是没有生命的啊。”

  “你说的根本就不像话嘛,这种事情连小孩子都知道的。”

  “那么,你教我啊。所谓‘生命’,到底是什么东西?所谓‘活着’,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就是、就是说、唔……这么难的问题,还是去问生物老师比较好啦。”

  “难?不对啊,应该一定都不难的吧,你刚刚不是说,生物和非生物的区别连小孩子都很清楚吗?那我再问一次,你明白生物和非生物有什么不同吗?”

  “那种事情我当然明白啊。人是生物、猫也是生物、咖啡是非生物、水也是非生物、青蛙是生物、蛇也是生物、杯子是非生物、花是生物……”

  “可你到底是在依据什么来判断呢?”

  “呃?”

  “既然你刚刚列举了那么多生物和非生物,那么你应该有一种什么判断标准来判断它们吧?”

  “那当然啦。”

  动的是生物,不动的是非生物。可这明显不对。汽车就是非生物……必须是由自己的意志而动的才是生物,可植物不会动啊……那么会生长的才是生物,不会生长的就是非生物?可那样的话,钟乳石也可以算做生物了……会繁殖的是生物。可有些腐殖质也会增长,而且如果将来出现可以自我繁殖的机器人的话,是不是也该算作生物呢?

  哎呀,就给个最简单的回答吧。

  “生物就是动物和植物。”

  “那个回答根本没有意义的。就像说‘人类就是男人和女人’一样。我请问,动物是什么,植物又是什么?”

  “动物就是……”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了?

  “连动物是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是我教你吧:动物就是必须以其它生物为食的生物;植物就是不需要吃其它生物也能生存的生物。刚刚你说生物就是动物和植物,这其实就是说,生物就是以其他生物为食的生物和不以其他生物为食的生物,这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话吗?如果我说,日本人就是好的日本人和不好的日本人,这种说法有意义吗?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同义反复罢了。”

  “照你这么说,你又明白生物和非生物的区别吗?”

  “其实没有区别的”,她鲜红的嘴唇闪亮着,“生物和非生物根本就没有区别。机器如果继续向越来越精密、越来越复杂的方向前进的话,很快就会变得像生物一样了。到那个时候,根本就不会再有什么生物和非生物的说法了。”

  “不对!我就很清楚生物和非生物之间的区别!”

  “那只是你自己那么想罢了。从你刚有记忆力的时候开始,就从大人那里接受知识,但也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把东西都记下来罢了。人是活的,猫是活的,石头不是活的,等等等等。所以你只是记下来,但是并不知道这么区分的原因。我问你,你听说过‘地球是活的’这种说法吗?”

  “‘地球是活的’这句话,只是个比喻的说法呀。”

  不过这其实是个借口。我知道世界上确实有人主张地球是活的。他们经常和那些主张地球无生命的人辩论,但是两边谁也说服不了谁,双方的说法都缺乏根据。也就是说,主张地球生命说的人仅仅是自己认为地球有生命;而主张地球非生命说的人也仅仅是自己认为地球无生命。判断一样东西到底是生物还是非生物,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他们都是在根据他们自己的看法来判断。

  不行,我被卷到她的逻辑里去了。我应该好好想想,好像有什么地方是很奇怪的,可到底是什么呢?好像是她的话里漏掉了一点什么东西……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开始相信我说的了?”

  我想到了。

  “怎么一直都没有说戴墨镜的原因呢?为什么不说呢?这难道不奇怪吗?本来就是为了找到这个原因才听你说了那么多话的。”

  “啊,难道我没说吗?我,从天桥上摔下来的时候脸上少了四分之一啊。”

  “难、难道……”

  “是啊,我也请玩具修理者修理我自己的,就是在后来昏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啊。我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特别让玩具修理者帮我做了一只伪装用的隐形眼睛,但是那个几年前就坏了,从那以后我白天就必须带着墨镜了。……啊,你看”,她把头发拨开,站起身子用眼睛对着天花板上电灯发出的光线,“这样你就不得不相信了吧!我左边的瞳孔遇到强光的时候会变细的……因为是猫的眼睛啊。”

  我揪着自己的头发,害怕地不敢正视对面的她,只好垂下自己的目光看着桌子大叫。

  “姐姐到底是不是人啊?”

  “道雄你又到底是不是人呢?”

  我突然再也无法直视姐姐的左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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