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何以为报,以喜以爱

来源:花瓣网

(一)

战败的消息不断地从烽火中传回宫里,天尚且未亮,却能见到远方的一片通红,煞了天地。

洛邑城里早没了曾经的繁华,百姓面对慢慢逼近的秦朝大军,纷纷拖家带口地逃离,悲痛又无奈地喃喃一句:“唉,大周朝要亡矣。”

宫里也不得安宁,宽敞的庭院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上奏的大臣,他们在等着周赧王下达命令。

而此时,小妩睡在柔软的床榻上,假装熟睡,耳边断断续续传来母妃怯怯地呜咽,父王说的是什么,她听不清楚,只是隐约知道这一战许是要覆上一切了,不禁悲恸,又不敢细想。

小妩咬了咬嘴唇,含着泪,装作被梦魇扰醒,翻了身,背对他们,眼泪簌簌而流,慢慢又沉沉睡去。

宫里上下皆为了战事担忧,宫人常常以泪洗脸,他们担心参军的亲人,小妩作为王姬,虽不懂他们之苦,但一想到母妃的泪和父王的愁,便明了几分。

是日,她刚起床,姑姑便满脸笑容地跑过来,匆匆行了一礼后,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大概就是父王派了大将军率五千兵马,并约合六国诸侯讨伐强大的秦国,许是有胜算的。

小妩心想战事终于要结束了么,开心不已,趁着姑姑不留神,独自溜到小后山玩耍了。

小后山虽远远比不上父王狩猎的围场大,这小小一隅却足够她乐上一天,父王见她喜欢,从前也没有阻挠过她,倒是母妃会责怪她没个王姬的模样。

这儿没人守着她,所有严苛的礼法都可以抛到烟霄云外,她累极了,就倒在有些扎人的草地上,正想闭目养神之时,忽然看见树上坐着一个少年,大概十三四岁的模样,五官异常漂亮精致,双眸碧绿,甚是好看,可是他脖子上有一道鲜红的割痕,正滴滴答答地淌着血,可他竟没有痛觉似的,正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笑着看向远方,怪异得渗人。

小妩立马从地上站起来,问道:“你脖子处为何流血了?”

稚守没有回答她。

小妩气不过,用力摇晃那颗大树,想引起他的注意,谁知树根埋得紧,她摇得浑身大汗,都不曾动摇一分。她看了一眼那颗参天大树,再瞧了一眼坐在树桠上的他,竟抱着大树,想爬上去,如同昆虫般蠕动了一米,两米,嫩白的手掌都被磨掉皮了,才艰难得上前一点。

当小妩即将爬到的时候,稚守像长了翅膀一般,揽过小妩的腰肢从树上轻盈落下,衣袂飘飘,就像空气一般浅渺。

他盯了小妩一会儿,挑逗地大笑:“小王姬千方百计靠近我,是为何?莫非喜欢上我了。”

小妩没见过如此直言不讳的人,顿时羞红了脸,却依旧理直气壮地说:“你明明看见我了,又为何不应我?我只是恼不过有人无视我罢了。”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他脖子上流血的那处割痕,那仔细一瞧,却什么都没有了,脖子上白皙干净,上下滚动的喉结像一个不安分的兔子,她有些疑惑地指着他的脖子。

他笑着摸了摸自己脖子,俏皮地说:“一时太开心,忘记隐了伤口,竟被你瞧见了。”

稚守说他是九头鸟,是人们口中的妖鸟,被人类设计陷害,最后用涂上鲜血的箭射掉了他第十颗脑袋,“每颗脑袋都有思想,许是它死不瞑目吧,从此之后,就一直在流血了。”他笑着睡在草地上,双手放在脑袋后面,翘着一只腿,显得格外轻松自在。

说完,他斜着眼看了一眼小妩的表情,粗着嗓子吓她:“怎么样,害怕吗?凡间可是传闻我会吸取小孩子魂魄的……”稚守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近她,嘴角勾起一抹蛊惑的微笑。

小妩深吸一口气后,说:“我怕呀,宫里的祭师说九头鸟会带来厄运,听说有次祭祀还以其头祭上天,以证天子之威。你是吗?如果你是,我倒不怕了……”小妩觉得他似曾相识,也许是说话时的毫无顾忌,也许是眼神中的轻蔑,但她喊不出他名字,更想不起何时见过。

稚守有点无奈地轻笑,步子停在了原地,想解释什么,却无从说起。

九凤一族本是远古的神鸟,一直受到人们尊敬,却在周朝时,因为天子的一个噩梦,将他们称作妖鸟,几近赶尽杀绝。人们自己犯的错,却硬生生把罪恶扣在他们头上,好一个“带来厄运的妖鸟”。一开始,亲近人类的天性让稚守一次次地被陷害,他们假装友好,暗地却设计如何将他交于周天子方可得高额赏金。呵,既然如此,何不做得更彻底呢,摄魂魄?凶煞残忍?暴戾恣睢?那就如你们愿。

稚守忽然明白了人类的复仇情节从何而来。周朝将亡,曾经壮年男子如今也不过在苟延残喘着,他想亲眼看着周朝的灭亡,亲眼!

离开北极柜以后,稚守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小妩的小后山,其实那儿并不是小妩的小后山,若论先到先得的话,他比小妩早到了两年。

稚守听她和大树抱怨掌事的姑姑仗着惠后整天趾高气扬,抱怨教礼仪的姑姑对她要求极严,说了一堆细枝末节,嘴巴根本没有停过,她总爱依靠在大树旁,喃喃问它自己为什么没有朋友,那认真的神情,天真得像孩子,却又孤独得像大人。

稚守玩心大起时,会用灵力摇动树叶,呼呼寒风吹过,这片生机勃勃的天地瞬间变得阴森可怕,但却不能吓跑小妩,她会一边大哭,一边抱紧大树,嘴里喊着什么,听不清。稚守一面看不起这位王姬,一面常变换人形来和她玩耍,一会是迷路的小太监,一会是被天子无视的公子……

如果稚守也是人类,与她的岁数该是不相上下的,他的内心本是一泓清水,却因为他背负了太多仇恨,经历了太多背叛而变得浑浊。

雨过天晴正黄昏,稚守终是再次展开那张笑颜,他一点脚尖,就飞上树桠上坐着,他抬起手撑着下巴,笑着说:“小王姬,我们会再见的。”

尽管你不想见到我,因为那时,周朝已灭,天下更替,你没了家,我就来带你回家。

小妩笑着回头,看了他好几眼,挥手说:“别叫我小王姬了,我叫小妩。”

稚守喃喃小声道:“我知道。”

(二)

周赧王以天子之令召集六国出兵伐秦,却因六国约期不至而以败告终。数万军队面临着数十万的秦军束手无策,相持几个月后,无功而返,秦军势如破竹,直逼都城洛邑。

小妩母妃身体本就不好,当她知道弟弟战死沙场的时候,更是郁郁寡欢,从此一病不起,次年就去世了,小妩从身份尊贵的王姬,变成了没人疼爱的孩子,她想找稚守,但是小后山里再不见他的身影。

后来,小妩就不再去那儿了。

惠后以减少开支为由,撤走了萧姑姑,寒冬腊月里,她自己洗衣服,手被冻得生了疮,好了以后,成了丑陋的茧。有时,她总会自私地想,以前就应该求稚守带她一起走,远离宫里,远离战争,见见他口中的北极柜,她心里没有雄图大志,没有匡复周朝,她受到委屈不需要牺牲全部人来安抚,她只希望一生一世一笑颜。

周赧王崩的那日,下了很大的雪,凄凄霭霭的样子,多了一分大国逝去的悲壮,雪像不堪重负的云,下坠在凡间,模糊了视线。

此时秦军已敲起战鼓,立于宫门外,即将冲进来。

小妩娇小单薄的身子藏在雪后,乌黑的长发上系带了一朵白花,黑白相映,越发孤冷,她和众多兄弟姐姐一同跪在父王寝宫前,大雪覆满她的背,似乎能压断她的脊骨,当惠后下命让她与父王一同殉葬之时,小妩笑着谢恩,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来。

忽然,空中传来鸟的奇特嘘叫声,像沉闷的哨音,那是一只黑灰色羽毛的巨鸟,其尾部是五彩的长毛,像孔雀开屏一般展开,让众人惊愕的是,它有一簇脑袋,大约九个,看起来诡异可怖。

小妩只听见众人的惊慌声,想看清是什么,却发现像被一条薄纱巾遮住眼睛似的,怎么也看不清。

它用爪子轻轻抓起她,把她放在自己背上,发出一声又一声悠长的厉鸣后,盘旋于空中几下,就消失不见了。

小妩虽然看不清,却莫名的心安,她弯下腰,趴在它的背上,低声说:“是你吗?”

稚守用灵力回答道:“是我。”

“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的真身。”

他思索了好久,才支支吾吾地说:“怕你害怕。”

小妩叹了口气,又慢慢说道:“我不会害怕,因为是你。”

(三)

稚守没有带她回北极柜,她虽然老说不想留在这里,对兄弟姐妹没有感情,但是她还是想尽办法去打听宫里的情况,他知道她还舍不得。

她曾经的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青庭殿被毁了,母妃最爱的温泉荷塘被填满了,萧姑姑受尽牢狱之罪,亲人有的被流放,有的贬为庶民,逃掉的不知有几人。

一日夜里被梦惊醒后,小妩来到院子对着一泓绿水吹笛,天还未亮,只闻悠悠笛声传来,不见其人,风穿过庭院外竹林,细长叶子被摇得“沙沙”作响。一曲终了,她放下笛子,望着一湖微起涟漪的水静驻许久,都不曾挪动一步,仿佛湖水另一畔是过去云烟,身后是世事安稳,可是有些事情不会随着过去而消散。

她正入了神时,周围忽然飞起闪闪萤光,像是粒粒发着光的尘埃,瞬间照亮了整片天地,小妩伸手要抓,却一碰就灭,她把它们拢在手心里,但转眼,就只剩一捧漆黑。

身后传来一阵大笑,还未等小妩回头,稚守就来到她的身旁,萤光越来越多,向天空飞去,一时竟分不清天上闪烁着的是星星还是这虚无的萤光。

“你就那么喜欢漆黑,不怕掉进水里吗?”稚守的语气竟是调侃之意,像是即使她失足落水,他也只会在岸上嘲笑。

小妩转头看了一下,见是他,越发沉默不语,空气中涌动的情愫瞬间被冷冻成冰,过了好一会,她忿忿地说:“既然是我周朝害了你,你又为何救我,我们本来已经两清了,如今又欠了你么?”

稚守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想安慰,想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时的一句话,如今却让他焚了身。

前几日,一个女娃娃在门外说有人让她传话,说完便从红漆门缝中递过来一块素灰布条。

上面写着:“敬公子有险,后日辰时,琴桥下,请王姬一来。”

小妩看完,手微微颤抖起来,额头出了层层薄汗,脑子乱成泥浆,那人既知道她是王姬,也知道敬公子和她交好,看来是周朝的人,可为何不以真人露脸,要一个小丫头传信呢?敬儿怎么会有危险呢?

所有问题像把她缠绕至死的蛛丝,越理越乱。

她急忙把布条藏在衣袖中,站久了,被烈日晒得有点眩晕,她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站稳了以后,匆匆朝卧室走去。

敬儿比小妩还小几岁,如今算来不过十一岁,他的母亲是一个不得宠的妃子,敬儿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小妩曾安慰他说他不是你一人的父亲,他是高高在上的父王,结果敬儿哭得更厉害了,小手用力一擦眼泪,嘴不情愿地撅起:“姐姐,你见过吗?那位高高在上的王。”

小妩不敢看他,低头望着地上青石砖,敬儿却像全懂了一样,一边打她,一边说她和宫里的人一样净说些虚伪的话。

后来敬儿被宫人牵回去了,他步步回头,那哭得生红的眼睛,那宽大的衣服显得他更是消瘦,小妩望着他离开,竟控制不了地说了句:“敬儿,你还有姐姐呀,我会保护你的。”

他身子一顿,却没有回头了。

之后常常在小后山见到他,那时的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活泼开朗,爱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小妩总是急忙捂住他的嘴,紧张地四处张望,确定无人后,才敢放开,然后警告性地瞪他一眼。

敬儿却没有一丝畏惧,哈哈大笑之后,从草地上站起来,背着手溜达着,像个小老头,走着走着,他回过头说了一句:“喂,这里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在宫里提起。”

小妩想,也许就像她一样,敬儿选择了在小后山里释放自己,在宫里隐藏自己。

他们一起爬树,一起抓蟋蟀,一起捕蝴蝶,在小后山玩得不亦乐乎,回到宫里,小妩会时常送一些好吃的糕点给敬儿,他抱着那笼糕点,抬头问她能不能带给母妃,那眼睛里像藏着星辰大海,又像除了这黑漆漆的深宫,空无一物。

小妩回到屋里,手脚冰冷地坐在床上,时而想起敬儿无助的泪水,想起他像女娃娃般懦弱,却又像行走于江湖的侠客般不羁。待镇静下来后,小妩连忙开始收拾行李,拿几件素衣,带几瓶外伤药,匆匆塞进包裹里。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妩吓得一抖,见来人是稚守,立马把行李藏在身后,这件事她本不想让稚守知道的,无论他帮与不帮,琴桥,她是去定了。

稚守看见了她的行李,身子一滞,过了半晌,他挑眉笑着,眼目间皆是不屑,“躲躲藏藏干嘛,想走给我一句话,我绝不拦你。”

小妩心凉了半截,没有做贼,奈何心虚,她把行李抱在怀里,低垂着脑袋,竟不敢多看他几眼,幽幽说道:“你之前问我是否想复仇,你还记得吗?”

稚守在旁边拉来一张椅子,撩起衣袍,随意坐下,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没有搭话。

小妩继续说道:“我不想复仇,但是我有想保护的人,仅剩的,最重要的人。”

稚守鄙夷地笑了笑,心想你先保护好自己吧,忽然看见小妩衣袖处显露出半块素灰布,他微施法,它就飘了过来,小妩紧张地想抓住,却从她指间中溜走。

看到瞬间,稚守脸色大变,眼神冷厉,绿色的瞳孔露着骇人的幽光,他把布条死死攥在手里,强压着怒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很厉害呀,我的小王姬,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哪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且不说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救下敬公子,单单看这张字条,就知道这是一个圈套,至于圈的是谁,就不得而知,他肯定的是,如果她这一去,必定无命。

小妩猛地站起来,用力咬着嘴唇,她喊道:“难道要我看着敬儿死吗?!即使是一命换一命,我也要救他回来!”

稚守听了以后,仰头哈哈大笑,眼里布满红丝,泪水就像一把藏在眼眶里的刀子,一刀刀地割着他,他凶戾地说:“好呀,我九凤一族被你周朝害得几近灭族,我违背所有原则救了你,就是让你给我‘一命换一命’,好呀,好呀!果然是周朝的人!他们只能杀我的身,你更狠,挖了我的心!”

说完顷刻,眼角的泪水簌簌而落,他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孤戾的背影。

小妩奔溃地瘫坐在地上,眼泪一滴滴砸在包袱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那天之后,稚守给整个府邸加了封印,小妩出不去,也没人能进得来,就像一个被水泡困住的牢笼。

小妩急得欲火焚身,却无计可施,想威胁稚守,却发现他根本不在这里,偌大的府邸,只有她一个人,静得可怕,就连白天,都没有一丝生机。

第二日,就是布条上约定的日期了,那天晚上,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好,时而梦到敬儿满脸鲜血,从黑暗处爬来,念叨着:“姐姐,你不是说保护我的吗?”,时而梦到自己被追杀,被砍头……

如果时光停留在这里,那么即使是一辈子做不完的噩梦,也比现实美吧,敬儿有危险,她却只能置身身外地看着,最痛的难道不是有心有力,却无能为力吗?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院子的桂花馥郁醉人,碎花撒在泥土上,有些已经发黄,稚守看着她的侧脸,低声说道:“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我都认了,大不了我用一命换你一命。”

小妩沉默不语,眼泪却安安静静地流淌至下颌,聚成一条线。

(四)

枯枝落叶,大雨欲落,乌云像被灌了铅般沉重,两个身影不疾不徐地行走在黄土弥漫的漫长古道中。

这几天,稚守离开府邸,是为了寻找敬儿的消息,此事蹊跷,绝不是救与不救那么简单的。他用灵力探识许久,才找到照顾敬儿的丫鬟,他从她眼睛里看到那个叫敬儿的男孩。

眉目清秀,懦弱胆小,一直以来被年长的兄弟姐妹欺负,被天子无视,整日活在母妃无止境的抱怨和泪水中,原来敬儿就是当年他在小后山里不经意中变换的角色。

稚守在丫鬟的回忆里看到熊熊燃烧的大火,敬儿的母妃抱在嘴边流着细细鲜血的敬儿,痴痴地坐在地上,一袭夺目的红衣,精致的妆容,惊艳又可悲,火焰瞬间把他们吞噬,粗壮的木条“轰隆隆”砸下来。

原来在周王驾崩那天,敬儿就死了,他可怜可哀的命运终是走到了尽头。

稚守不敢相信地愣在原地,恍恍惚惚间想了很多,有对敬儿的同情,即使不曾相识,有对小妩的担心,担心她知道这个事实后,会有多伤心,最后他决定隐瞒真相,带小妩去会一会那个未知的危险。

天空开始下起小雨,缠缠绵绵,像一条条断截的蛛丝。

稚守嬉皮笑脸地看着小妩,语气却是那么认真,一改往日轻佻之意,“如果这是个圈套呢?我与你同险,你想怎么报答我?”

小妩对稚守是什么感觉呢?从一开始同处时的快乐,到后来的依赖眷恋。她见过他吸取魂魄,她对他有恐惧,她见过他照顾自己时的憔悴,她对他有感动,她见过他有条不紊地帮她解决掉所有事情,她对他有敬仰……

他会许她一夜萤光,他会带小妩飞上高高的枝头,看万里江山,看山河秀丽,他会曲着手指敲她的头,嫌弃她笨,但是又会着急地问是不是敲疼她了……

小妩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欠你太多了,这辈子还不起了。”

稚守喃喃道:“不需要太多,只要还我一点,只要一点。”

小妩抬头问他一点什么,他却不说话了,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轻声一笑。

到了琴桥之时,雨停了,但是没有雨过天晴。

(五)

琴桥之上连行人都未曾见到一个,安静得可怕,小妩正疑惑时,忽然瞧见桥下有个小木屋,枯黄的稻草覆盖在屋顶,看起来有些荒凉。

稚守想去看看,小妩却扯了扯他的衣袖,皱着眉摇摇头,周围诡异的气氛让她怯了步,稚守咧嘴一笑,那神情,和在小后山时的敬儿一样,他总爱带她去林深处探险,笑着说她没点胆量。

稚守反手握着小妩的手,轻轻加重力度,像在告诉她不要害怕。

屋里只有一个人,穿着简陋的衣服,他一见到小妩,就跪倒在地上,激动得泪涕俱下,大喊着:“王姬,你终究还是来了!”

小妩连忙扶起他,原来他是父王跟前的侍卫,见过几次,没多少印象,她问他敬儿到底有什么危险,为什么只有他一人,他正想回答之时,稚守却快速挡在小妩前面,盯着他的眼睛,像催眠般幽声问道:“敬公子呢?”

实则稚守用灵力告诉他:“敬公子无碍,早已经逃离宫中了。”

那位侍卫听到后,眼神无光地跟着念了出来,小妩正觉得奇怪,但是都听到他这样说了,便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看起来一切都不过是个闹剧而已。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稚守立马警惕地转过头,门外却空无一物,他心脏不安地上下跳动,他拉起小妩的手往琴桥处走去,小妩还没来得及和那位侍卫告别,就被扯走了。

忽然,水中奔出好几十人,草丛里,树林间,还有不远处的小山丘中,陆陆续续跑来好几十人,一百多人全部包围着稚守和小妩,目露凶光,既害怕又坚定地把长矛对准小妩。

小妩惊吓得连连后退几步,哆嗦着握紧他,她问稚守:“他们是谁?”

有一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他满脸胡须,横眉浓密,眦目瞪眼地看着小妩,身上的衣服是周朝的战衣,他声如古钟,指着小妩说:“你这个妖女,在大王驾崩之日带着九头鸟害死了周朝!”

众士兵齐声喊道:“妖女!”

小妩不解地看着他们,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又怒又怕,又心凉又悲愤,那位侍卫从木屋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着说:“王姬,他们威胁我,我无奈之下说出你与敬公子交好,是我对不起你。”

小妩终于明白了,这果真是一个圈套,他们把她当成祸国的妖女了,如今是要杀了她吧,小妩望着稚守轻轻一笑,没想到真被他说中了,何为险,她有想过为救敬儿而死,她不怕死,但是被冤枉,被周朝的人杀死,她从未想过。

她悲怆的一眼,被稚守深深看着心里,一声声的“妖女”,像是战前的擂鼓助阵,他把她揽在怀中,下巴抵在她头发上,轻轻磨蹭了一下,他安慰着说:“想去北极柜吗?那里有一颗五彩的树,你定会喜欢。”

小妩觉得他们像一对浪迹天涯的恋人,有点依依不舍,不想和他分开,又不想他帮自己挡险,那一刻,生死之际,她终于明白,有一种感觉,她从未在稚守前提起,却始终贯穿其中,就像稚守曾经说过的。

“我爱你,以身,以心,以血,以泪,以命,以透血的灵魂,以永恒的生,永恒的亡。”

一雾而起,稚守变回那只凶猛的九头鸟,瞬间黄沙迷眼,它朝着众人发出一道刺耳的鸣叫,巨大的翅膀“扑哧扑哧”地扇动着,士兵们害怕得长矛掉了地,阵不成阵,领头的人喊道:“果然是妖女,能召唤九头鸟,众士兵听令!放箭!”

霎那,带着鲜血的利箭冲它射去,它背着小妩,躲避不及,有的深深扎入翅膀处,更多的滑过它身子,留下一道道血痕,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它忍着疼痛,向更高处艰难飞去,不时发出声声悲鸣,小妩急得落泪,看着触目惊心的伤口,一个又一个的窟窿,血像止不住似的,像山涧中的流出的泉水,她哭着喊:“别飞了,不去了,稚守,我不去北极柜了,先找个地方养伤好吗?我不去了!”

她一直在喊着,我不去了,不去了,但是他没有回应她,只是一直在飞,飞着飞着,有气无力地下坠,又挺住最后一口气似的,往高处飞去。

稚守一开始就看见了士兵们的箭,涂满鲜血的箭,当年他的第十个脑袋就是被这种箭一招击断的,他们果然是有备而来,如果不撑着去到北极柜,恐怕她就没机会去了,魂归北极柜,也算幸事吧。

人间的爱太荒凉了,他终于明白了,世人追求的爱竟是这种滋味,他从傲慢无礼,变得谨慎小心,害怕吓到她,他明明可以在周朝衰微之时,就灭了那个王,杀了所有人,但是他没有,他甚至会担心周朝灭亡了,她会很伤心,所有的事在他救了小妩那一刻,就定下来了。

所有的泪醉死在半梦半醒中,所有守护都是给她的一世痴狂。

(六)

北极柜是海上的一座岛,海上寒气逼人,岛里却温暖如春。

稚守没有骗他,原来真的有一颗比天高的树,树干又粗又大,褐色的树纹里好像流淌着一道光,椭圆的树叶是五彩的,它像一把巨大的大伞,抵挡了所有寒冷。

小妩站在树下,抬头看了好久好久,她似乎能看到稚守坐在树干上,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似乎能看到他翩翩而来,似乎能感受到他牵着自己,宽厚的手掌,像一片温和的海。

她笑中有泪,北极柜,她终于来到了,如果一开始就来了,故事又会是怎样的呢。

之前稚守总爱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家,小妩笑着问他哪里学的,他在院子里踱着步,认真地说:“听人说,如果一个姑娘愿意随你回家,那么她便是喜欢你的。”

小妩捂着嘴笑着:“那你是愿意带我回家么?”

稚守马上走近她,睁大眼睛,害羞地点点头。

怅然若失,黄粱一梦。

(七)

有次若尔问她,为什么爹爹只能用一只手抱她,小妩笑着揉揉她的头,你爹爹出去玩,折了手,你可不要学他。

稚守从屋子里走出来,看着小妩抱着若尔,笑得眼睛弯弯的,粉色的花瓣覆满石桌,煞是好看。

“对呀,我留恋凡尘了,赔上了手,若尔不要学我,你只能让别人为你牺牲。”

若尔听见他声音,马上从小妩怀里跳下来,张开双臂冲进稚守怀抱,撒娇着说:“爹爹,抱抱。”

(八)

梦一场的代价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永远不会醒来,你害怕吗?

不害怕,因为他在我梦里。

(完毕)

《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句曰九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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