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自从那男孩生下来，杨老九就没给他好眼色。名字都是随便起的，叫杨松蛋。村里人大多叫他杨松。杨老九硬是叫他怂蛋。他打小就没见老爹有啥用，长的猥琐又浪荡，只疼他两个姐姐，买好东西也是给两个姐姐。常常三天两头没得吃，实在饿的不行了还是村里伯母们接济的。有一年闹饥荒，田里颗粒无收，家家户户都挨着饿，那一天他正在村东的小土坡上玩耍，看到他父亲正从村北山里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大白兔，他心想今天终于有吃的了，就高兴地跑回家，跑到半路他莫名觉得可能吃不到那兔子，他开始犯难了，他先跑去玩一会，他觉得他父亲弄兔子肉吃，姐姐们会应该会留给他一些，所以他在村东土坡上跑上跑下兴奋地不得了。终于天色快黑了，他也实在饿的跑不动了。准备回家吃肉了！结果他回到屋傻眼了，他父亲躺在炕上睡觉，似乎肚子鼓了一圈。再看他两个姐姐正在捣鼓一些野菜，准备熬野菜汤吃饭，他一顿好奇，在屋里屋外看了一圈摸了一圈，硬是一个兔子毛都没见到？难不成臭老爹全吃了？他姐姐熬好了野菜汤，煮了一个红薯，掰成四截，并叫杨老九起来吃饭。他拿一截番薯和端着一碗野菜汤坐在门口咬牙切齿地吃。心里又恼又气，这死老爹准是一个人偷吃了整一个兔子，看他肚子鼓鼓的，还有脸吃饭，真不要脸！过了几天后，饿的躺在家门口树下，实在不行了，还是隔壁杨四伯母偷偷给了半块野薯吃才缓过来的。村里的大伯都是好汉大爷，就他父亲这鸟样。曾经他就跟踪过他父亲，杨七结婚的当晚，大家伙闹完洞房后知趣地离去。而他老爹爬到杨七家旁边的大树上偷看，他实在受不了，在附近假装喊他老爹，杨老九才扫兴地下树回家。还有他老爹会在村东的小山坡上偷看隔壁村姑娘洗衣服，为啥呢？因为他们在对岸洗，一弯腰搓衣服就露些春光。虽然山坡隔的挺远的，但架不住杨老九眼光好，他几乎天天去。被他发现后，他天天带着小伙伴去村东玩，每次都问他今晚吃啥，惹的他老爹不耐烦，好歹是没再去蹲着。所以，打小杨松就不耻他父亲为人。杨老九也没放心上，自顾自过他的小日子，有的吃就吃，有的骚就骚。十八年后，时间来到了一九三八年，杨老九还是那鸟样。爱耍流氓爱抖机灵，四处闲逛。他总是劝村里的男人同辈人不要瞎去打战，没得钱途前途，命搭进去，一家老小都不好过，他虽然是这样子说，但他也没照顾好他的一家子。五年前，他把两个女儿嫁出去了，之后更是浑浑噩噩过日子，更肆无忌惮开黄腔、耍流氓。
那时候战争已经打起来了，杨大、杨二、杨四已经出去了，但没过多久杨二就牺牲了。儿子牺牲后，杨二娘悲痛欲绝，老人家托人找来一块稀有木块，她自己一笔一划重新刻出一个半边的木质虎头板，并将儿子留下的那一半和新的一半拼起来。每天握着那木玩具，痴痴地坐在牛棚旁，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村里人和杨二嫂子收拾了后事，并将杨二娘连同木板玩具葬在杨二旁边。打那起，杨二嫂子就开始喝酒，在门口树下躺着喝，白天有时候干农活，有时候就一整天喝酒，醒了喝，醉了睡。那时候杨松已经十七岁了，已经干起了家里所有农活，忙里忙外。那一天傍晚，他刚从地里回来，快到杨二伯母家，远远就看见杨二嫂子喝醉在树下躺着，而一旁的杨老九居然正在蹑手蹑脚过去，那时候树正挡着杨松大部分视角，但远远看到杨老九那样，觉得准是摸了个遍，他已经气得火冒三丈了，看到杨老九居然抱起杨二伯母准备进屋。看他那一脸样，气得杨松扔掉锄头和竹子笼，连连大吼：死老头，死老头，你敢！村里其他人闻声而动。只见杨松一掌掐着杨老九脖子，村里人纷纷来劝。众人纷纷拉杨松，他纹丝不动，杨老九静静地看着愤怒的他，觉得他真的很像他母亲，眉目随他妈，有几分飒气。没多久，杨老九通脸发红，瞳孔放大。这时杨二伯母也醒了，也赶紧来劝。杨松，看了一眼杨二伯母，叹了口气再松手，他后退一步看着杨老九大声说到：死老头，好自为之，我再也不回来了！随即踏夜色而去，头也不回。杨松先是去跟大姐二姐告别，再跑去参军了，再也不跟杨老九住在一起。杨老九也乐得清净，日子照旧过。
没几年，战火席卷华夏各地，泰青村也不例外。和杨老九同辈的男人全都赴了国难。而泰青村村口的壮士碑，渐渐多出了一个个杨老九熟悉的名字。第一个出现的是杨二，当杨二成了一个铁罐子和断了一半的木板虎玩具送到杨二他娘手里的时候，杨二他娘佝偻的身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楞了一下午。那个冰冷的铁罐子稳紧紧地被老人家抱在怀里，那断了一半的木刻虎玩具放在铁罐子上。老人家满脸皱纹，眼里都是血丝，眼角已经湿润。老村长和村里的嫂子婶婶们都来到了杨二家，纷纷出声安慰，后面大家伙一起帮忙让杨二入葬。杨老九全看在眼里，他偷听到老村长跟老残废穆说的话：杨二每场仗都冲锋在前，血战到底，然而最后一场等不到援军，陷入了重重包围。不得已只能白刃战，最终鬼子在杨二身上戳出了十三道口子，最后一刀狠狠地刺进了杨二的胸膛，同时放在胸膛的木刻玩具被刺断成了两半，一半蹦出去被战火烧没了。
第二个出现的名字是杨四，当当兵的拿着一本笔记和一把坏掉了的中正式枪来到了杨四家，那天杨四的老婆正在喂牛，看见当兵的来到她家门前低着头沉默地站着，她的眼泪就已经忍不住往下掉，瘫软在地。坐在屋里炕上的杨四娘，一脸沉默，杨四娘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一步一步走到门口，接过那本发黄的笔记和那一把又黑又重的枪，她忍不住问：我儿没丢脸吧？当兵的立马回道：大娘，他是英雄！杨四娘摇摇头，眉头紧皱，神色疑惑。当兵赶紧又说：不丢人！他是真爷们！杨四娘才点了一下头，松开紧皱的眉头，摆摆手让他离开。那一天夜里，杨四的老婆哭了一整晚，孩子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跟着它母亲哭。那天夜里格外寂静，只有杨四家的哭声清晰可听，村里人都听见了。第二天，村里的人都来到杨四家。
隔天夜里，杨老九主动提着一小罐米酒去老村长家。老村长看他一脸消沉，也不多说立马叫婆娘炒了些菜和杨老九一起喝酒。杨老九喝完了他带的小罐酒还是觉得不痛快，老村长从柜子里再拿出一大罐酒来给他喝。杨老九喝的头摇手晃的才憋出了一句话：怎么死的？老村长长叹一口气，沉重地说：垫后没的。杨老九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并起身说：我回去了。老村长也没送他，安静地看着他离开。老村长知道杨老九现在最难受，因为杨老九跟杨四最要好，别人以为他们两是对头天天斗嘴，其实杨老九跟杨四玩的最来，杨四的老婆是杨老九帮忙找的，杨老九没饭吃或缺点啥都是杨四送的，两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第三个出现的名字是杨六，不过他那是活着回来村里再去世的。他在部队里当机枪手，打了十多场仗，打到身体受了太多的伤，实在打不动了，最后被送到后方的医院里抢救，但病情恶化的太严重，医生也束手无策，杨六叫人送他回村。那一天下午，杨六躺在板车上被老农推了回来。村里人纷纷出来见他，只见他脸色苍白，头以下全裹满了绷带，只剩一口气。杨六他一家从田里赶回来，看到他后老的小的一起哭，倒是杨六裂开嘴巴笑了，眼里都是喜意。大家伙一起把他抬回了他家炕上。杨六回来三天后就走了，走之前还跟村里人打完最后一声招呼。
接下来是杨大，杨大是坚守阵地鏖战到最后被炸没了，后面跟着杨五杨七，杨五回来也是用铁罐子装着的，还顺带着一个铁锅，听说他在部队里当伙夫，楞大个人浑身力气跟食物过招去了，最后有吃的全留给别人，生生把自己饿死。杨七杨八一个队的，杨七为了救杨八被炸死，杨八一条腿也残了。那个年代最后一个是杨三，他是不明不白死掉的，后来才知道他是地下工作者，在黎明前被暗杀了。
打那起，杨老九每三天都去壮士碑撒尿。村里的人怎么也劝不动他，老村长知道他心里一堆委屈也就由他了。
对杨老九来说，杨二他骨子里的狠很可能让他一命呜呼，这杨老九是心里有数的，但其他兄弟的死去让他很难受很不解。
他就是想不明白其他兄弟怎么打仗的，杨四有美娇娘在家，孩子都有一窝了，为啥这么拼，何苦垫后呢？要是杨老九早就跑了，能帮就帮，才不会死战呢。像杨三这种普通汉子，又没啥才华，平日里也不爱说话，简直是一个隐形人，怎么就想不开去当间谍呢？就他那哑巴样，一看就不对劲，能熬的住多久？杨七也真是的，扯一嗓子不就行了吗？干嘛还要扑过去救杨八呢？说不定两个人都安然无恙。他最不解的就是杨大了，杨大打小跑的快，部队都打没了，还不跑，熬着有啥用，不就是一个破阵地嘛？丢了，下次再抢回来不就行了吗？杨老九越想越不解，越想越害怕，他宁愿四处躲着，也不愿出去打什么狗屁战争。兄弟们个个出去时都叮嘱他帮忙照顾村里的妇孺，他一个流氓能干啥呢？这不是为难人吗？
自从杨四走后，他每天都要去壮士碑那里看两眼，自言自语。随着后面的兄弟也刻上去，他自顾自说话更久了，似乎是在抱怨兄弟们。直到碑上的人名不再增加，他才开始撒尿到碑上。
一年又一年，偶尔杨老九的大女儿和小女儿会带着娃来看望他。每当那时，他才会想起他的儿子，虽然他表面不理不问，但大女儿二女儿要是收到弟弟的一点风声也会跟杨老九说两句。所幸，他那怂蛋儿子还真是命大，战争打完了还活着。杨老九心里也觉得骄傲，但他不会展露出来，等女儿们都走了后，才一个人买点小酒喝，边喝边笑，情不自禁吼道：不愧是我杨老九的儿子，能活着就是有本事，长出息呀！这小子。
后来，杨松打完战后，就回来家乡的县城上，娶妻生子，在那就职安家立业。但他还是不愿意回村去见杨老九。只是会买些好东西让大姐二姐捎带给杨老九。
那年冰封千里，鞭炮声不断，又是新的一年，那天杨八一瘸一拐来找杨老九喝酒。杨八在院子外敲了好久，就是没见杨老九来开门，门前也没有出去的脚印，杨老八心里觉得不对，赶紧叫村里年轻人翻墙进去打开大门，再撞开屋里的门，杨老八一众人看到杨老九气喘吁吁躺在炕上，气息已经漂浮，两眼微张，只剩一口气了。年轻人赶紧去叫人通知县城里杨老九的子女。杨老九大女儿二女儿赶紧收拾东西坐汽车回来。两个女儿刚进屋，看见杨老九那样，眼泪立马像断线的风筝，哭声震屋。杨老九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眼睛完全睁开了，他缓了一口气，躺在炕上，勉强地用手摸摸两个跪在地上的女儿的头。
杨老八和老村长看到了杨老九缓了一口，恢复了一点精神，两人相视一看。老村长走了出去，回屋写了一份信，交给他儿子，让他赶紧坐车到县城去找杨松。
杨松正在院子里浇花，看到老村长的儿子，大手一挥，出声道：回去吧！我不回去见他那种人的，他很多年前已经死在我心里了！老村长儿子也不知所措，他从布袋里拿出老村长的那封信给杨松。杨松犹豫了一会，不情愿地拆开一看：
松，汝父危，只余一气。予知汝不屑汝父，汝不知其救村多次，潜谋救甚多，虽彼无勋章，是英雄也，壮士碑当有其名焉。言至此，速回。
第二天下午，杨松开着车回到了村里，还没踏进院里，眼睛已经湿润了。孱弱的杨老九，正在睡着，两个女儿服饰在一旁，他似乎感受到了杨松的到来。张开眼睛，勉强起了半个身子，杨松赶紧去扶着。杨老九看着有点发福、脸露威严的杨松。开心地笑了。见面第一句，杨松吼道：死老头！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呢？真打算藏一辈子吗？爹，儿子错了。扑通的一下，就跪在床前，握着他的手。杨老九油嘴滑舌了一辈子，最后时刻，却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儿子，眼神里满是骄傲，憋了一口勉强地说：我的儿，好样的！说完就没气了。头倒在一旁。
杨老九屋门前已经站满了许多人：老村长、杨二嫂子、杨四嫂子、杨六他娘、杨七嫂子、杨八等等，他们个个神情肃穆，脸带悲伤。
杨二嫂子想起当年喝的烂醉如泥都是杨老九带回屋里的，平时也没少帮她们干农活，抓到的野味常常也分过来一点。
杨四嫂子想起了，杨老九，那年上山找的两只兔子全给她家了，他儿子女儿都没得吃，她实在过意不去给那孩子送了几颗糖和半截番薯，还有送来了两大件毛衣，想到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杨七嫂子想起了当年结婚，收到最贵重的衣服是两大件毛衣，那应该是杨老九存了好久的动物毛制成了，他家自己都没舍得用，还送给我们。
村长想起，当年几次大扫荡，全村安然无恙，全靠这杨老九消息机灵，带着村里人东躲西躲，才躲过敌人的扫荡。
杨老九门前的人，若有所思。
只听屋里传来一众哭声，天边也穿来几声乌鸦声，夕阳西下，一代奇人杨老九就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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