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是最长情的告别。

文/颜夕遥

1.

我怀疑,我妈是我爸杀死的。

尹颂雅说这句话时,眼神里无比笃定,屋檐外正下着倾盆大雨,南方的夏天总是雨水充沛雷鸣交加,豆大的雨粒砸在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尽管雨声很大,但依然没有淹没颂雅这句不轻不重的话,站在一旁的叶升睁大着眼睛,立马用手捂住了颂雅的嘴,把她拉到墙角边小声地警告:“你可别瞎说啊!你又从没见过你妈。”

颂雅挪开挡在脸前的手,与叶升的惶恐相比则是一脸的镇定自若。

“不,我见过我妈,我看过他们两的结婚照,我妈皱着眉,嘴角和眼睛都往下沉,两个人隔得特别开,看上去她一点都高兴。肯定就是他对我妈不好,害死了我妈。”

颂雅的话刚落地,就瞥见远处一个驼着背的身影颤颤巍巍地朝自己走过来,左手掌心里擎着把伞,右手的臂弯里夹着一件女式外套,外套上的荷叶边耷拉在他胸前,随着他缓慢的步伐一摇一晃,雨下得太大,他下身深蓝色的粗布裤子俨然已经湿了一大片,每走一步都有水珠滴落下来,草绿色的解放鞋上全是雨花混过的泥浆。

“颂雅,给,给你伞,把外套,穿,穿,穿上”自打颂雅懂事起,就知道他有些口吃,紧张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右手几乎永远都伸不直,总是曲在腰间。听奶奶说这是他小儿麻痹症时落下的病根,刚出生不久时奶奶抱着高烧不退的他到处求医,都以为他会夭折,没想到福大命大,竟然活了下来。

脑子没啥毛病,也不傻。平常靠拾荒和卖臭豆腐维持生计。

一靠近总是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臭味,颂雅不喜欢与他亲近。

颂雅更嫌他丢人,穿上外套接过伞,很快地就消失在雨幕中。

2.

颂雅小时候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颂雅五岁的时候随他从湖南回乡,他牵着颂雅在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徘徊很久,门明明是虚掩着的,可他愣是不敢推开门。

奶奶正巧出来晒衣服,一眼就看到了铁门外原地踱步的他。大声唤了一声儿啊,他便扑通下跪,涕泪两行。

因为颂雅的妈妈去世的早,没有奶吃,五岁以前还在湖南跟着爸爸东奔西走,所以颂雅看起来比同龄人个子要小很多,奶奶总是摸摸她的头,说模样不仅和她妈长得极像,她和她妈一样是个可怜人儿。

小时候的颂雅喜欢靠近奶奶,奶奶经常会搬着小凳子给她梳好看的羊角辫,经常给她说爷爷生前的故事。奶奶说,爷爷最大的遗憾就是临终前无儿送终,走之前流着眼泪直念叨颂雅爸的名字,说冤枉了他,对不起他。

当然,颂雅还小,她并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会说大家冤枉了他,更让她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自己从小就没了妈,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都过生日,她却从来也不过生日,这些问题让奶奶每次支支吾吾也答不上话来,推拖着说等她长大以后就会明白。

现在奶奶也去世了,妈妈对于颂雅却还是个谜。

长大以后听邻居们的东拼西凑才知道,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邻村村长家里丢了一套陪嫁的金首饰,恰好那天晚上颂雅的爸爸不在家,去了邻村。大家纷纷猜测是他偷了金首饰,爷爷这一生都活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实在受不了门口天天来看热闹和指指点点的邻居。

抡起棍棒直接就往颂雅爸身上打,打得他跪地求饶。爷爷让他认错,他死也不认,最后实在扛不住打才承认金首饰就是他偷的。

爷爷要他交出金首饰去还给邻村村长,他撒谎说金首饰被自己弄丢了。

第二天一大早趁爷爷奶奶还没起床,颂雅的爸爸就摸黑逃去湖南了。和他一起逃走的是邻村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也就是颂雅的妈妈。

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一个驼背结巴的残废竟然和一个漂亮的姑娘,私奔了。

正当爷爷和奶奶凑足了首饰的钱给邻村村长送过去时,村长家的金首饰在一双鞋子里找到了。

真相最终沉冤得雪,爷爷却病倒了,一直觉得是自己打跑了儿子,带着满心的自责和遗憾皈依尘土。

3.

在颂雅的记忆里,他对颂雅总是特别的好,每次回家总不忘给她带上些好吃的:冰糖葫芦,棉花糖,肉包子,糖果,总是能从他手里看到好吃的。

小的时候的颂雅也会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出门卖臭豆腐,直到长大依然记得,有一次在车站门口摆摊,一对夫妇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过来买,小女孩手上抱着一个粉红色的女布娃娃,大大的眼睛特别的可爱。颂雅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粉红色布娃娃,还不太懂事的她伸手就去摸,小女孩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的父母更是生气地把臭豆腐摔在了地上。车站门口挤满了赶路的旅人,乌烟瘴气,鱼珠混杂,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一出好戏,他一个劲的拉着颂雅弯着腰跟他们赔不是,三碗臭豆腐最后也没收他们钱。

从那天起,颂雅就觉得她爸是个窝囊废。就知道点头哈腰,活得如此卑微。

三个月以后,他把积攒了六百多个的矿泉水瓶卖了钱去商店买下这只一模一样的粉红色布娃娃,当他交到颂雅手中时,她并没有想象中欢喜。

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地习惯了这个温度,得到的都习以为常。

4.

时间逐渐过渡到隆冬,又是一年生日。颂雅的爸爸把颂雅唤来,小心翼翼地从钱包最里格掏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包着一张照片,他一层一层地打开,温柔地看了一眼,然后把它交到了颂雅手上。

那是他们的结婚照,颂雅曾偷偷打开过。

“颂雅,这是你妈妈。”

颂雅点点头说她知道。

“你好好...收着,以...以后...这张照片...归...归你了”他又开始有些口吃。

颂雅不想放过这个询问的机会:“那她是难产死的吗?颂雅还始终认为妈妈是难产死的所以才不给她过生日。”

他摇了摇头,一字一顿的说:是自杀!

“肯定是你对她不好,她才自杀!你害死了我妈!我没有你这个爸爸,你看她结婚一点都不高兴!”颂雅一股脑说出了多年藏在心里的话。

“不...不...不....不是的,我不是你爸!”他急得快卷了舌头。

颂雅瞪大了眼睛,“什么!你不是我爸!那你和我妈结婚?”

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不姓尹,你本该姓宋。”他突然冷静下来。

“我不信,那他人呢?”颂雅觉得这是一场梦。

“他们以前一起的时候我撞见过,听清芳说发现他有家室!没法子,清芳又刚好怀了你,想生下你,我就带她逃到湖南结婚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完整地说过几句话。

“她又为什么会自杀?”颂雅难过的哭了起来,一夜之间,妈妈也不在了,生父竟然成了养父,感觉自己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

“不....不知道,她...她...走之前...让...我好好...好好照顾你”他又开始结巴起来。

颂雅不再说话,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捂着被子嚎啕大哭半个小时,感觉自己就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无情地遭受着命运地碾压。

那几天颂雅也没什么心思上课,每天上完晚自习回家,走到漆黑的巷子时,总觉得身后有身影在跟着她,想想挺后怕的。

这天下了晚自习回家,又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她,她加快了步伐,跑了起来,心跳加快,感觉心脏随时都要蹦出来。跑着跑着突然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恐惧到了极点。

还未反应过来,身后就有一只手抓紧了她,她拼命的挣扎,尖叫,想要摆脱身后那个黑影。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叫着她的名字,她呆住了,镇静下来。眼前出现的是那张再也熟悉不过的脸。

她怔怔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尘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接你。”

“你为什么不在学校门口等我?”她问道。

“人,人,人多。”她心头一震,想起以往下雨天他来给自己送伞时自己总是刻意远远地躲着他。

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将尽二十年了,他用自己的一生在坚守着一份诺言,一直是以守护神的姿态驻扎在她的生命里,含辛茹苦地把她抚养长大。在这尊毫不起眼卑微的身躯里面,藏着的是一份珍贵到不可一世的爱。

他的眼神让她明白,在这个世界总有一个人,即使他没有能力为你抵挡漫长人生中不断兜头而来的风霜血雨,也会矢志不移地站在你的身边守护,为你撑开那把保护伞,不让你承受半点伤害。

然而,她从小到大恃宠而骄的这个人,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尽管,他驼背,他手伸不直,他点头哈腰地受着这个世界的冷嘲热讽,甚至人人都看不起他,可为了能更好地给女儿一份朴实的爱,他每天一声不响却默默地给她汹涌和澎湃,陪伴着她成长。

越不动声色的往往最深情,越朴实的往往越隽永。

回到家后,颂雅把那张结婚照还给了他,他深知,那张照片是他仅有的宝藏。

颂雅也深知,他是她人生中最亲的亲人。

5.

人生短短数年恍然而过,年轮一转,颂雅在他乡念大学。

他的身体也开始日益孱弱,背也越来越驼,眼窝凹陷得厉害,再也不去外面卖臭豆腐了,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了当年一身独特的臭味,颂雅反而怀念起那些旧日子来。总是在学校门口买一碗,却再也吃不出儿时的味道。

医院打电话通知颂雅做好善后时,他已经把爷爷留下的老房子卖了,留下一间小屋自己居住。把钱全部存在银行卡里交给了颂雅。

颂雅帮他收拾床铺的时候,枕头底下藏着的那张结婚照掉了出来,望着他瘦弱的身影和发白的头发,握着他斑驳的手,颂雅心里一阵酸楚。

颂雅问他,“你爱过她吗?”

“你...你妈...很漂亮,大...大家都喜欢。”他不好意思的又结巴了起来。

“那你告诉过她吗”

他摇摇头。

颂雅襟然泪下,他的爱卑微到终生不渝却不曾开口,他无悔地付出,不求回报,那份守口如瓶深不见底的情感在女儿身上得到了延续。

爱的价值从来不是以物质来衡量,时间和无私的付出才是最好的校验。唯有守护和陪伴,成了爱最好的佐证。

日子每天都在翻新,昔日以为能来日方长,最终都会走向后会无期。

他对颂雅妈妈的陪伴,对颂雅的守候,是最长情的告白。

而颂雅能给的陪伴,却是最长情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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