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是海娃家开的。

一整个院子都是他家的，西边的房子里屋用来住，外屋就是商店。

东边的房子就是幼儿园，从全托班到大班都在一起，门前的空地上摆着滑滑梯、转盘和秋千。

小孩每天可以把带过去的零花钱交给老师，挑选一个吃的，老师就记一次，直到把当天的钱花光。

豆豆照常带了五毛钱，交给老师。

他今天吃了跳跳糖和几根香辣棒。

下午放学前他来到高高的柜台前，跟老师说他的最后一毛钱要再吃一根香辣棒。

“你今天的五毛钱已经花完了。”

豆豆怔住了。

“我……我只吃了四毛钱的，还有一毛……”他的声音细如蚊蝇。

“吃完了就是吃完了，难道我还赖你那一毛钱不成？”是商店老板也是老师的海娃老婆说，有点不耐烦。

“可是……”豆豆的眼泪不住在眼眶打转。

“你吃了一包跳跳糖，四根香辣棒，对不对？”老师道。

“赶快回家写作业去，昨天就写得不认真。”她补充道。

豆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好想大哭一场。

爸爸在大棚里忙个不停，好不容易回了院子，又对着一堆塑料布裁个不停。

“我还有一毛钱，老师不让我吃。”

“什么？”爸爸抬头看一眼豆豆，继续忙个不停。

他厚厚的手掌常年覆盖着黑而硬的茧，偶尔拉一把豆豆的胳膊，也沙沙的剌人。

他在大棚里待得久了，背躬成曲形，高高凸起，褂子的后襟总是翘起来。

他哪里也不去，总是在他那一亩三分地里侍弄，忙个不休。

有时候他也去批发菜，冬天的凌晨四点，呵着白气，高高架在那辆破破的小三轮上，像个螳螂。

他也有他的心眼和狡黠。

休休捡了个电表，拿回去碰见他。他立刻放进怀里，说:“我帮你放着。”从此休休再也没见过那个电表。

新来的邻居不住地来用压井压水，因为家里的男孩刚刚行了割礼，需要很多很多的水。

他听到后半夜仍然哐当哐当的压水声很生气，人一走就把压井杆拔了，告诉二十分钟以后来的人说压井坏了。

一群人一片惊呼，焦急地跑去更远的南边取水。

他为自己的机智好不得意，第二天发现压井因为拔了活塞和井杆，无从保暖，居然被牢牢地冻住了，井杆也装不进去了。用开水化了一整天也没化开，只好找人来挖开。

花了一两百块，又磨蹭了两天多之后，井水终于通了。他为此被豆豆妈妈狠狠骂了一顿。

他总是笑呵呵的，看见谁都是示好又有点讨好地呵呵笑，七八岁的男孩最爱开他的玩笑。

他也有他的心事。过年剩下的两瓶啤酒一直舍不得喝，再拿出来时已经过期半年了。

扔了怪可惜，他咕嘟咕嘟喝光了。当天晚上又拉又吐折腾了一夜，后半夜的时候想起种种往事，号啕大哭起来。

大人小孩听见声音拥过来，只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手握成拳头捶在胸前，长泪纵横。

他一次也没去过豆豆的家长会，大概是他觉得他自己“长得不体面”，豆豆或许也这样觉得。

“我只吃了四毛钱的，可是老师说我吃了五毛钱的。”豆豆又说了一遍。

“那你记错了吧。”爸爸仍旧是一副和事佬的样子。

“没记错！没记错！没记错！”豆豆的性格像爸爸，在学校很是腼腆，只有在家里才会流露情绪。

“那我明天多给你五毛钱。”爸爸仍旧不抬头。

“嗯哼……”豆豆几乎带着哭腔。

“好了好了……”

“我就是没吃那一毛钱……”

“没吃就算了，反正就一毛钱啊。”

“可是买菜的少两毛钱你不也是会要回来吗？”

“你这不一样，人家是老师啊，肯定比你记得清楚……”爸爸说到最后也有点心虚了。

“嗯……我不管……”豆豆窝在门前的空地上曲着膝，难过得不得了。

“好了好了，明天给你一块钱。”

“我不要……我就要那一毛钱……老师记错了……”豆豆想要爸爸去帮自己要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爸爸不会的。

“没事没事……”爸爸只是笨拙地重复这一句，眼神里透着隐隐的心疼，他看得出豆豆的委屈。

“嗯……不行……”

豆豆始终记得那天委屈的心情，好多年以后。

他也试想过很多种解开心结的办法。

是自己真的记错了吗？他已经无从辨认了。他也原谅了爸爸总是讨好的笑和息事宁人的性格。

有天开家长会，妈妈去了姥姥家，爸爸在校门不远的地方推着个小车卖刚摘的黄瓜。

豆豆在大路口等了很久都没看见妈妈的影子。爸爸的小车旁偶尔有几个人匆匆而过，并没有什么生意。爸爸推起车准备回家。

“要不你帮我开家长会吧？”豆豆用试探的语气。

“我……我还要回去浇辣子……”

“你骗人！你上次说中午就不能浇辣子，会烫死的。”

“我……我有点自卑……我我不给你丢人了……”爸爸丢下豆豆掉头就走。

豆豆居然脚步重得没法去拦他。

他就是觉得自己不好看，他就是觉得自己没本事，他的种种讨好就是因为自卑，他终于说出来了。

豆豆想到的解开心结的办法是这样的。当然，是在假如豆豆是爸爸，记错或者真的没吃到那一毛钱香辣棒的人是自己的儿子的情况下。

豆豆会认真地问儿子，你真的记得只吃了四毛钱的的吗？

儿子点头。

他会带着儿子去学校，跟海娃的老婆认真说这件事，让她把剩下的一毛钱香辣棒给儿子。

如果她坚持说是儿子记错了。那么豆豆作为爸爸就把儿子支开，单独跟老师说几句。

他会告诉老师，自己可以支付这一毛钱，甚至几倍的钱，请她给儿子这最后一根香辣棒，让他小小的心里不要有“委曲求全”的字眼，因为他深信自己确实没有吃这一毛钱的。

也或许，他带着儿子去了，哪怕老师坚持说儿子记错了，也不肯合作再给这一根香辣棒。他会在回来的路上告诉儿子，爸爸相信你。可是别人也有犯错的时候，我们却需要为此买一点点单。就像别人不小心打碎你仅有的心爱的杯子一样，怎样弥补和道歉都不能使它复原。

哪怕这样，豆豆可能也就解开心结了。

可是啊，不完美的爸爸也会犯错，就像他不能站出来去要回那根香辣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