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烂漫(黎民外史·八八)

山花烂漫

(黎民外史•八八)

作者:苏宛一线(岩竹)

我终于放下一切牵绊,回到了阔别四十余年的故乡。

四十余年来,也许是我过于在乎学业、过于看重工作,亦或是生活压力太大,不敢有所懈怠,一直处在疲于奔命之中,虽然先后数次接父母来京和我们小住,但我一直没有回过一次家乡。现在,女儿的孩子也已经上了全封闭高中,不用我们照看,我们老俩也已经退休,有了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我就一次次吵着要回家一趟。爹妈已经八十多岁了,虽说身体都还算硬朗,但来京居住困难不少,弟弟说啥都不同意他们再受这折腾。你说,这种时候,我能安心住在京城,享受自己的生活吗?我必须得回来。再说,我这么多年没回来,想念家乡山山水水的情结压抑了几十年,进入老境的我,如果再不回来,我怕没有看到家乡的希望了。于是,我关了手机,任凭催稿的电邮、短信、微信在天空打转,我也不管它了,天天催着丈夫:走吧走吧,回家吧!

我丈夫老王和我不一样,他是个慢性子。说好马上就要出发,可他就是准备不完,不是说少了这,就是说少了那,非要把能够想到的、要带的东西都买齐了再走。直到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才说,好好好,走,今天下午就走。为了安全起间,我们走走停停,用了三天多时间,我才看见那山高入云、层林蔽日的山乡。


这还是我记忆中的家乡吗?一条条柏油马路光洁可鉴,一层层山林遮蔽了四野,汽车、摩托车、电动车像穿梭一样在马路上疾驰而过。不时能够看到两层、三层小楼的农家乐,彩旗随风飘动,像是向我们招手。车停到我家门前时,我怔住了。夕阳余晖下,我们那瓦屋老宅早已不知去向,映入我眼帘的是三层六开间的楼房,外墙上贴着彩色磁砖;门前篮球场大的地方,并没有拉起围墙,平整的混凝土空场上搭起了凉棚,一半是使用液化气的烧烤摊,一半是画了车位的停车场。三楼顶上是簸箩大的六个闪着霓虹灯的招牌:老田家农家乐;路边上竖着一块很大的易拉宝,上面用红色油漆分两行写着:吃住游一条龙,老田家欢迎您。这哪里是我家,分明是包吃住、管导游的宾馆嘛!如果不是女儿家人人都忙,抽不出身来,真该让她们回来瞧瞧。在这种万木葱茏、涧溪相伴的环境中,品几口农家饭菜,喝几盅自酿烧酒,携父老妻儿信步漫游,该是多么惬意啊。那鸽笼叠加的高楼、车流人潮汹涌的城市繁华,怎堪与之比肩呢?

在弟弟、弟妹的引领下,我们先去东房看望二老。看到他们依然精神矍铄,谈笑风生,根本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我对弟弟弟妹生出了无法言说的感激。要不是他们悉心孝敬,二老咋能过得这么安逸自在。晚饭后,老王打开车门和后备箱,弟弟弟妹俩人分五次才把满满的一车营养品、北京特产搬进家里。弟妹先前在饭桌上一个劲儿劝酒,老王已经有了醉意,我也有点头重脚轻。等爹妈睡下之后,我们就和弟弟弟妹在堂屋的茶几前坐定,一边喝茶一边聊起了家常。

聊着聊着,我忽然想起那个叫彭欣茹的小姑娘来。那时候,她一年四季都扎着两个撅撅辫,整天都是一副兴奋快乐的样子,白晰的面庞上总是笑盈盈的,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烦恼。我急切地想知道,我当年这个闺蜜级的小伙伴,现在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说到彭欣茹,弟妹“唉”了一声说,她很不幸,但还算老天有眼,现在在市里和儿子们一家住,听说日子过得可滋润了。

弟弟接口说,你当年跟姨父们去了北京,她上了县城的初中,高中没毕业就回来了,不到八个月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彭叔彭婶是多么顾脸气的老俩,硬是被她活活气死了。本来,她刚显出身的时候,彭叔彭婶急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非要让她去城里打胎,她却誓不从命,以死相抗。老俩四十出头才有了她这个独生女儿,稀罕得要命,咋能舍得她去寻死,只好强忍悲愤,依了她的意思,把孩子生下来当孙子养了。可是,彭叔是远近闻名的场面人,待人和善、能说会道,可自打那以后,再也不到人场上去。只是默默地上山下地,闷头干自己的活儿,回到家里,为了不让女儿难受,也强颜欢笑地哄小家伙玩儿。彭婶偷偷找算命先生给这小子算了一卦,说他命里缺水,就取了个小名叫水娃,大名叫彭得水。在水娃三岁上,山那边一个小伙子死了老婆,有人就来给欣茹提亲,想让她去填房,她说啥都不同意,说自己的小孩不能跟了别人的姓去,况且还有老爹、老妈需要她养老送终。一来而去,彭叔心里积攒下的气就作了祸,得了气结胸,后来转化成肝腹水,在水娃五岁上就去世了,撇下她们祖孙仨苦熬日子。水娃到了上学的年龄,欣茹领着他去村小报名,就把孩子改名叫“常顺水”。村里人就说开了,糟蹋她的那个男人肯定姓常无异了,应该让她带着水娃去认爹,让他爹出抚养费。听到这话的欣茹一言不发,全当没这回事儿一样。彭婶也觉得人们说的不无道理,该让那混帐东西负起责任来。可一看女儿不为所动,她也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一天天生着闷气的彭婶,吃不好、睡不下,精神也变得恍恍惚惚。那次去砍柴时,一脚蹬空,从山坡上骨碌下来,头磕在石头上。本来外伤已经好了,谁知里面作祸,化起脓来,任什么方子也治不住,高烧使她抽搐不止,人也蜷成个疙瘩,不久也就随彭叔去了。这些年来,谁也不知道欣茹在城里遭遇了啥,这孩子爹是谁、干什么的,只是在那里瞎揣测、胡议论,然后就是摇头叹息,替她难过。


弟妹白了一眼弟弟,接过话茬说起来。你光说人家那时候,咋不说人家现在呢。你还别说,这个叫常顺水的小子超级聪明,见样学样、学啥会啥。小学毕业考初中时,得了个全镇第一。欣茹看看孩子挺有指望,就心一横、门一锁,到镇上赁了一间房,开了一家小百货店,娘俩吃住都在店里。考高中时,这小子又得了个全校第一,上了县二中。欣茹一不作二不休,变卖了镇上的店铺,又陪着儿子进了城,在学校附近开了个糖烟酒批发部,钱也挣了,儿子也照顾了。听说她儿子上的是什么重点大学,毕业时本来要留校的,他却应聘到市里来工作,又把他妈接了过去,再也不让她做生意了。听说他现在是什么局的局长呢,可有本事了。

弟弟说,环保局呗。连这都不知道,还说恁起劲。弟妹说,看把你能的。我笑着看他俩打嘴官司,又看看早已睡着的老王,一边去给他盖上一条小被子,一边说,“你看你们,一唱一和的,把你姐夫都说睡着了。”

关于彭欣茹的事情,我在北京时听爹妈说过一些,与弟弟弟妹说的大同小异,谁也闹不明白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当年,彭叔因为家里穷,到三十多才拆了破草房,盖了两间瓦扎檐堂屋,娶了同样一贫如洗的彭家姑娘。可能是生活太苦了,彭婶一直怀不上孩子,直到彭叔四十岁过了,彭婶才生下欣茹这个宝贝女儿。有意思的是,欣茹生就一副好皮囊,白里透红,乖巧可爱,像个鬼精灵,他们老俩喜欢得不得了,真像人家说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任凭家里再穷,也要想办法把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欣茹打小就是学习尖子,唱歌、跳舞样样都会,活跃得像一只百灵鸟。彭叔彭婶觉着女儿将来肯定会有出息,到初中时,就让她跟着小姨到县城去上学,盼望着女儿将来能够光耀门庭,好让他们老俩有个指靠,能安享晚年。那么,彭欣茹为什么豆蔻年华就怀了别人的孩子呢?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一直睡不着觉,直到五更过后,才迷茫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问弟弟知道欣茹家住市里哪个小区,谁知道她的电话。可是,弟弟却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弟妹说,欣茹自从跟着儿子到了市里以后,又把彭叔、彭婶的坟起了,火化之后装在两个精致的骨灰盒里带走了。听说常顺水在一个靠山的公墓里买了片坟地,把爷爷奶奶(他从小就这样叫)的骨灰埋在那里,还预留了地方。所以,从那儿以后欣茹就再也没有回过咱们这个小山村。想想看,她当年在村子里受了多少白眼、挨了多少骂,搁谁也不想回这个伤心地儿。

无论是作为要好的小伙伴,还是作为写小说的,我都太想了解欣茹的情况了。如果见不到欣茹,我是无法解开这个迷团的。我抱着总该有人知道点啥的心态,准备早饭后向邻居们打听打听。就在我拉着老王、带着点心,往乡邻家里去的时候,一辆奥迪轿车无声地停在了我家门前。我正奇怪这么早,谁来吃饭呢?就见车门开处,走出一位个儿高挑的帅气男子,他顺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伸手搀着一位上年纪的女士下了车。她穿着水红短袖上衣,系一条碎花裙子。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从后排两侧车门下了车,都是一身学生装束。我愣愣地站在那里,这女的好生面熟啊!


“田望京,哪阵风把你刮回来了?”她大声向我喊道,声音是那么清脆、那么熟悉。

“哎哟,是你呀,彭欣茹!我正打听你的消息呢,这么巧!”

我快步向她走去,来不及细看,四只胳膊就不由自主地拥拢在了一起,两双眼睛都闪动着泪花。

“可见面了,我还以为咱们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呢!”欣茹用手擦着我的眼睛,我也揩去她的眼泪,接过话头说,“听说你现在幸福得不得了,别提我有多高兴了!”

“别说我,你看你,现在都成大作家了!我还看了你不少小说呢。”

“那都是虚的,你这才叫老来福呢。哎,你不是多年都不回来了吗,今天咋舍得回来了?”

“唉,你不知道,我最近老是睡不着觉,心心念念都是这个舍不了的老家,就趁着儿子休假,让他开车带着我和两个小孩回来看看,也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根儿在哪儿。”

“兴许是心灵感应吧,要不咱们咋这么巧遇。——谁让咱们是闺蜜呢!”

我们俩手拉着手,并肩走进堂屋里。老王和顺水没有进门,就坐在门前的椅子上聊天;弟弟的两个孙子(侄儿侄媳在县城包工程)和顺水的两个孩子,见面就熟,在车前车后玩耍起来。

等坐稳之后,我才定睛看欣茹。六十岁的人了,脸上还展呱呱的,没有一丝儿皱褶,红润的面庞光彩照人,一看就知道没有搽脂抹粉,还是一副好底板。一双丹凤眼水汪汪的,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我心里感叹,欣茹啊欣茹,你的苦没有白吃,你的罪没有白受,天道养善啊!在外面遛弯的爹妈走进门口时,一下惊得不知说什么好,欣茹搀扶着二位老人进屋,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又湿润了。

中午,老王、顺水和我弟弟都喝了些酒,饭后就在堂屋侃起了大山,弟妹为他们倒茶续水,爹妈也回屋歇息去了。我和欣茹相互望一眼,会心一笑,就招呼四个孩子和我们一起,朝我家后面的山道上走去。

这座山本不大,海拔只有三百多米,却有个美丽的传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这山下还是一片湖水,四周长满了毛竹和灌木,山上是茂密的松柏林。一年,西方发生了一次大地震,洪水和泥石流淹没了一切活物,两只金凤凰不远万里飞到了这座山顶,筑巢安家,养儿育女。人们都说这地方风水好,深山里散住的人家都搬迁到这儿盖房起屋,把这座山叫做凤凰山,把山上平展展的地方叫做凤凰顶。后来,这座山上的树木被砍伐一空,凤凰就飞走了,只留下这个口口相传的说法。近几十年的植树造林,使这座山又恢复了生机;再后来,旅游业兴起,又造就了这一片的游览区,招揽着一拨一拨的游人。今天是工作日,游人稀稀拉拉,见不着几个人;我们这六个老老少少,俨然就是个小旅行团。欣茹的孙子、孙女拉着我的侄孙子、孙女,好奇地问这问那。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新鲜的,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山道不宽,山势不陡,走起来也不像爬山的样子。我和欣茹慢慢地走着,等待着她讲述自己的那段往事。惯常的闲话只是个前奏,我最关切的是欣茹后面的话。在讲述她的往事之前,欣茹沉默了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她看了一下我期待的眼神,开始述说起来——


你知道吗,我要不是见到你,是准备把那事儿烂死到肚子里的。你是写书的人,通情达理,咱们当年又是最好的朋友,我就把这事儿告诉你一个人。你命好,过继给没有儿女的姨家,去了北京上学、发展。我呢,父母期望很大,条件却很差。要不是我小姨嫁到县城,我是出不了山区的。可是,出了山区又如何呢?唉,造化弄人啊!

表弟比我小的多,我刚到小姨家时,把他高兴得像得了宝贝一样,整天围着我转。小姨嘛,不用说了,对我要多好有多好;姨父呢,有我小姨罩着,对我自然也亲得很,还夸我是个眼里有活、手上勤快的好姑娘。随着我的年龄增长,我越发出落得像个待字闺中的漂亮姑娘,多了一些文静,少了一些活泼。到上高中时,我虽然只顾埋头学习,却挡不住身体的发育,身子像发面一样膨胀起来,该凸凸、该翘翘,同学们都说我太性感,不搔首弄姿都迷死人了。身体受之父母,我啥法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出落得像水中芙蓉,姨父就越觉得扎眼,开始无来由的不耐烦起来,说欣茹学习那么紧张,还是让她去住校吧。我听到两次他和小姨拌嘴,都是为让我去住校的事儿,我就自觉搬到学校去住了。

住寝室不到一周,我就无法忍受了。那些女生们一到寝室,就像到聚会上一样,真是仨女一台戏,叽叽喳喳、说说闹闹、疯疯癫癫,没完没了。熄灯了,睡不着的女生又开始八卦起来,哪一对男女生约会了,哪一个女孩追老师了,哪一个男生拦住女生不让回家了,如此这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讲不尽的笑话。那些讽刺挖苦的话里,好像都藏着羡慕嫉妒恨一样儿。每天晚上,我都难得睡够五个小时,早上上操没精神,白天上课打瞌睡,整个人一下子萎靡了下来。那天,我们班主任常老师见我上课打瞌睡,下课后就把我叫住:“彭欣茹,你怎么回事,上课没精打采,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我顿了顿,才愁眉苦脸说出了我的烦恼。


其实吧,常老师只比我大十来岁的样子,是省师范大学毕业的,教我们语文和历史。他待学生就像待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亲密无间,毫无忌讳。他人长得帅气,对人和善,课讲得要多好有多好,总有别的班同学逃课来听他讲。他看着我那像受了刑的脸,耐心地听我讲完那揪心事儿,脸上泛起一片阴云,既同情又担心,端正大方的神情凝成了沉思状。那时候,他表妹正跟着他上学,在他住室旁边的厨房里支了一张床。他想了一会儿说,你来和我表妹一起住,好不好?我觉得这个主意真不错,既能避开吵闹声不断、扯淡话成串儿的寝室,又能接近我心向往之的常老师,多些随时请教的机会,何乐而不为呢。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有些忘情,只差去拥抱他一下了。——噢,忘了告诉你,常老师夫人在市里工作,她母亲跟着她带小孩,总是在双休日才回来;有时候忙了,要一个月才回来一趟。

你不知道,在当时,我觉得在常老师身上,刚与柔、水与火,这些似乎本不相容的地方,都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少一分则失真,多一分则无趣,可真是个奇男子。在相处的过程中,我由敬重到敬爱,由敬爱到崇拜,很快我就跨过了师生恋的三级跳,不由自主地迷恋上了他。有一天,我离开他那寝办合一的办公室时,把一封充满少女心思、满是仰慕的信留在了那里。有两三天,上课时我都心不在焉,揣测着他是怎么想的,眼睛更不敢看着他。唉,你不知道,常老师的眼睛有多迷人。如果再配上他那磁性极强、感染力很大的话语,能让你失去自我,迷失其中!每到夜里,我睡在他表妹身边,却老想着他,仿佛那就是他,弄得我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情窦初开,神魂颠倒。再次去他办公室里时,我终于有了新发现。他的笑不再那么自然,似乎意味着亲近,又似乎刻意保持着矜持。指着课文讲解时,那只手偶尔会没来由的抖动两下,眼睛却不往我脸上看。闻着他身上那种特有的浓重的男人气息,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心里像打鼓一样咚咚响。我猛地抓过他的右手,关切地问:“常老师,你生病了吗?”他抬起涨红了的脸,又用左手抓住我的左手,声音颤抖着说,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信,一切如常该多好?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本来想去拥抱他,却使劲抽出我的双手,飞也似的逃了出去,跑到他表妹的房间里,蒙着被子失声痛苦起来。

我何尝不清楚,从他的神情动作中,我可以断定,他也是喜欢我的。他只是藏在道德与法理的后面,虽然探头探脑,却不敢跳出金箍棒划定的圈子来。我知道常老师和他爱人感情很好,我对他的感情是没有结果的,但我克制不住自己,鬼迷心窍一样,醒里梦里都是他!没办法,我想死到他手里的心都有了。后来那天,恰巧他表妹生病回去,他又和朋友喝多了酒,一回来就吐个不停。我一边心疼地帮他倒水喝,一边脱去他的外衣,扶他上床睡觉。见他醉成那样,我也不敢睡着,生怕他出什么状况。我睁着眼睡到后半夜,听到他那屋里咚的一声响,就赶忙过去。原来是他掉落床下,头碰在了床帮上。我去拉他起来时却拉不动,反被他巨大的身躯拽倒在地,我鬼使神差地一把抱紧了他。他的头就枕在我的小肚子上,不知不觉又睡着了。我在一阵剧疼中醒来时,发现我们都在床上,还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下床,帮他掖好被子,回到他表妹的房间。擦洗身体时,手纸上沾满了鲜血,我还以为是自己来了例假,但那种疼痛却是往日所没有的。隔着薄薄的墙壁,似乎还能听到他呼呼大睡的呼噜声——也许,他什么都不知道吧。至于我们是怎么到床上去的,我也想不起来了。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天哪,我该怎么办?有那么半个月时间,我都有意躲着他,挣扎在打不打胎的痛苦中,最终我还是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因为我已经把心许给了他,虽然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但他和我所生的孩子,不就是我们的未来吗?在热恋中,人的决定都是情绪化的,况且我又那么单纯、痴情,理智根本起不了作用。要是搁在现在,我也可能会像那些女孩子一样,毫不犹豫地去打胎。可是,当时我根本不会这样做。我痴痴地认着这样的死理:我既然怀了他的孩子,我就是他的人,就不能再嫁人!有了这个孩子,他就是常的化身,就能陪伴我的一生。爱就是付出,那么我就付出我的一生,为了我们那无辜的孩子!

我悄悄收拾了衣物,书本没带,常也不见,就只对小姨说回去一趟,便独自回到了咱们这里。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听说了。这就是我的秘密,也许连常老师都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了他。不过,我听说在我离开之后他曾经找过我,还生了一场病。再后来,我虽然陪顺水在县里上学,却特意选择了二中,有意避开让我伤感的一中,更没有想着去找他。我听同学们说,他已经离开学校,先是到教育局工作,当了副局长,后来就出了教育系统,调到另外的地市,应该早就退休了吧。我不愿也不能打扰他,就让他过自己的日子吧!也许,今生今世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当初,他们劝我打胎的时候,我怎么想的,你知道吗?我当时固执地认为,他虽然才坐床,但也是个生命啊。世界上进化出人类有多么艰难呀,我有幸让进化在我体内生发,况且他是我爱的人与我的创造,我怎么会去刮了他!儿子工作后,我把实情告诉了他,让他能够活得明白,理解他妈妈这么些年来的忍辱负重都是为了什么。我说:“儿啊,如果你想认他,你就去认吧。妈不干涉你!”儿子却在我面前长跪不起,“妈,你放心,我虽然不怪他,但也决不会和他相认。我只和您老人家相依为命!”我在心里默念,就当我是感应上天生养了你吧,我的孩子!

我一边听着欣茹的讲述,一边抹眼泪。多么善良、多么纯洁的女人啊,为那个初恋,甘愿搭上一辈子!所幸,她的儿子那么争气,也算是对她最大的报偿!什么叫生活,什么算幸福?可能各有各的理解和坚守。像欣茹这样拿一辈子来坚守一份感情,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我自愧不如,心中升起一种由衷的敬意。

我紧紧地抱着她说,过去了,都过去了!还是想想现在的好日子吧!

我们俩手拉手,一直走到凤凰顶。眼前,偌大的凤凰顶上,人们用红、黄、蓝色三色郁金香,植成了一个凤凰欲飞的造型。在四周的山崖上,到处是旺盛的小菊花,和跃跃欲飞的凤凰相映衬,铺陈成了明丽的花海,在夕阳余晖中,泛起斑斓而耀眼的光晕!

四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像小天使一样围拢在欣茹的身旁,火红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就像一尊雕像那样站着,光彩照人。我无法感知她的内心世界,但我能够体会到她现在的幸福是满满的。

我掏出手机,“咔嚓”一声,定格了这个美丽的瞬间。

2020.1.4初稿

2020.1.6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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