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盛世孤独】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导读:

送给你我的一出绝版乡愁;

送给游子的一段曲折心路;

送给上下几代人的,一曲时代祭歌···

出来的,再也回不去;丢失的,再也找不到;后来的,永远迷失了一开始···



人物——

罗伟

父亲

母亲

保洁员

模拟性群演角色若干




【光启】

【舞台中心是一面老旧的石灰迎门墙,圆形墙面石灰剥落,依稀可见墙面一角原有的“松鹤延年”字样,以及墙体上残缺不全的松枝和仙鹤图案;在门墙前面,分别是两面江南老式的镂花木窗,竖条状的木窗三扇紧紧并列,分居门墙左右——能清晰看出被油烟久久熏染的痕迹,也能在一些窗格里看到挂缀的蛛网,堆积的灰尘】

【舞台右侧,是一面类似于电脑桌的长条桌子,上面竖放着塑料文件夹,笔筒,茶杯,笔记本电脑等物】

【一身白衬衫,黑西裤,黑色软皮鞋的罗伟正站在桌前收拾东西,他头发凌乱,精神看起来憔悴不堪,他拿着一个黑色电脑包,把笔记本电脑慢慢放进去,然后从文件夹抽出一叠布满字迹的文稿,一张一张翻看着】

【舞台左侧,手持墩布一身灰色职业装的保洁员走上,她从左侧慢慢拖着地,一点点向右侧的罗伟靠近,拖地的过程一丝不苟,认认真真】

【忽然,罗伟手机来电】

罗伟:喂——回收公司?(侧着脸扫视着观众席)对,之前联系过,年后过来吧,公司倒闭了,所有办公设备都堆在一起呢,很乱,你们过来再说吧,该怎么分类,怎么算钱,过来再说——对,年后早点联系吧,租期很快就到。好,再见。

【罗伟挂掉电话,看着手机,一声叹息】

【罗伟拾起那叠文件,随便翻了几下,看了两眼,一把丢在桌旁的地上,然后又抽出剩下的一叠文件,抓抓头上的乱发,漫不经心地看起来】

【保洁员抬头,看到正在忙碌的罗伟,似乎为了确认,她横着走了两步,勾着头看里面的罗伟,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拖地,拖了两下,重新返回刚才位置,打着眼罩看罗伟】

【保洁员靠近罗伟,微笑着,轻轻敲敲虚拟的门】

【罗伟抬头,看到门外的保洁员】

保洁员:老板,你在呀?

罗伟:阿姨,是你,请进。

【保洁员走近几步,拘束地笑着,一只手握着墩布,一只手在背后不自然地搓揉着,慢慢朝身后退缩】

保洁员:快过年了,老板还没走?

【罗伟把一叠文件又扔地上,顺手继续拿出一叠,随便翻看,头也没抬】

罗伟:马上走,正收拾呢。

【罗似乎注意到对方,抬头看她一眼】

罗伟:你们也该放假了吧?

保洁员:是,是。你们走了,我们就走——老板,能不能求你件事?

【罗伟怔怔地抬头看她,停止手里的动作】

保洁员:是这样,这个楼的物业,嫌我上班迟到,我怕他不让我干了,老板你人好,你要是认识他们,能不能麻烦过去说个情?

罗伟:这···

保洁员:我跟你说,我都是没办法,我去银行给我儿子汇款,本想着周末去下就完了,谁知道人家周末不上班,只好星期一起个大早过去汇,那里值班的保安说汇款不用非要等柜台,在那个机器上就能汇,结果弄来弄去,折腾半天才好,这不,回来上班就晚了,让他好顿说···(笑着摇头)谁让我儿子上大学呢,没钱还上什么学。

【保洁员低头笑着,冷不丁抬头,发现罗伟静静看着自己,瞬间觉得局促】

保洁员:老板,也不知道你做什么的,傍晚在楼道收垃圾,你都是给我开灯,挺感激的,你要是方便,跟他们说说行吗?我今年刚出来打工,农村人,让你笑话了。

【保洁员憨厚地笑着,罗伟继续看手里的文件,翻了翻,然后看对方】

罗伟:阿姨,你垃圾袋带了吗?

【保洁员连忙说着“带了,带了”,从口袋里抽出一个折叠的大垃圾袋,挣开了口】

【罗伟把手里的一叠文件放进去,然后把桌上的其他物件,如文件夹,水杯等等统统放进去】

【保洁员顺势弯腰,把丢在地上的文件也一并放进去】

罗伟:这些东西能用的你就用,都不要了。物业我要是能说就给你说说,没事。

【保洁员收紧垃圾袋,笑着说句“谢谢你老板”,另一手拿着墩布,倒退着出门,临走说句“你忙吧老板,不打扰了”,她走出门两步后又返身说句“新年好”】

【罗伟低头看着空空的桌子,机械地朝门外挥挥手】

【忽然,罗伟手机又响】

罗伟:喂,服装租赁公司?衣服送到楼下了?好的,我一会去取。谢谢。

【罗伟挂了电话,叹口气,叉着腰,看着桌上仅剩的那只鼓囊囊的电脑包,他拎起包,久久注视着那张空空的桌子,忍不住伸手抚摸着桌面,继而又转身环顾左右,似乎在深深留恋这片熟悉而又心痛的空间】

【罗伟肩挎着包,慢慢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刚走几步,忽然手机又响,他边走边接】

罗伟:喂,你好···对,是我,你是···是你···

【罗伟忽然止步】

罗伟:梅,你还好吗?

【光渐熄】

【片刻后】

【光渐明】

【右侧的办公桌早已消失,在舞台左侧,放着一张圆餐桌,两侧是两把凳子;罗伟神采奕奕地坐在外侧那把凳子上,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色西服,头发梳得油亮,衬衣西裤一尘不染】

【桌上放着两只碟子,边上夹着两双筷子,系着围裙的母亲不停地从左侧窗户进进出出,往桌上放饭碗菜盘——母亲已过六旬,虽然满头银发,但精神矍铄,行动言语之间,一个贫苦出身的底层小生产者的姿态展露无遗】

【在左侧窗前的地上,堆放着一些颜色亮丽的年货,如中老年保健品,酒水,糕点等等,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罗伟的手笔】

【母亲笑着,又从窗口闪出,又把两只碟子放在罗伟面前】

母亲:你最爱吃的,电话里你说过今天来,我特意在菜市场给你买的。

【罗伟端起一只碟子深深一吸,闭上眼睛,陶醉状】

罗伟:香啊,真香,跟你在老家做的一样。

【母亲笑笑,在围裙上擦擦手】

母亲:反正公司都挺好的?

罗伟:都挺好的。

【罗伟拿筷子不停夹菜】

母亲:上次你领来的那个小婷,我看挺好的···怎么样了?

罗伟:(尴尬笑笑)也还那样。

母亲:孩子懂事,会说话,又漂亮,一看就是城里人——

【罗伟笑笑,继续吃菜,掩饰尴尬】

【母亲搓着围裙,低着头,慢慢朝窗口倒退】

母亲:上回你带我去酒店吃饭,我挨着那姑娘,还偷偷拍了她照片呢。

【罗伟抬头看她】

母亲:(憨厚笑笑)我还传给咱老家亲戚看了,他们都说好看,小伟有福气,他们都说。

【罗伟愣了愣,低头笑笑】

【母亲转身走进左侧窗内,很快又露出头来】

母亲:差不多就把婚结了吧,老大不小了。都盼着呢。

【罗伟嗯了一声,应付过去,摇头笑笑】

【厨房传来母亲闷闷的咳嗽声,罗伟默默抬头去看】

【随后,母亲又端着一只碟子走出】

【罗伟看着母亲慢慢把碟子放下,慢慢掏出手机】

罗伟:妈,别忙了,要不我网上叫餐吧,什么都有——

母亲:(摆摆手)不用,我一年到头,就一个人吃,想忙也忙不起来,你来了,正好多做几个。年下,这时候不忙啥时候忙?

【罗伟默默收起手机】

【母亲搓搓围裙】

母亲:菜场摊位上的年轻人,都用这个了,什么支付宝微信,收钱当啷一下子,方便得很,我不行,年纪大了,不会鼓捣,眼睛又看不清···

罗伟:唉,再干两年,就不让你干了。

母亲:闲不下来,一个人在这待着干嘛···虽说咱家不像前两年了,你不上学了,用不着钱了,可你还得结婚,还得娶媳妇生孩子啊,要搁咱老家,盖房子都是事,你现在在上海落户,以后花钱还少得了?

罗伟:(笑笑)真要用钱,你那点哪够?您留着自己用吧。

【母亲忽然严肃地看着罗伟】

母亲:真没啥事吧?

罗伟:没有,真没有。今年又融资了,公司规模又扩大了。

【罗伟朝母亲笑笑,伸手一指墙边堆积的年货】

罗伟:你看,真要有事,还能给家里带这么多东西?

【母亲笑笑,默默朝窗边倒退】

母亲:之前你二舅来电话,他想托你给强子找个活干,不行给你公司当货车司机也行。

罗伟:(笑笑)再说吧。

【母亲走入窗内】

【罗伟夹菜,吃了两口,停下来,叹息】

【母亲又端着一碟菜走入】

罗伟:差不多了,你坐下歇歇吧。我插手,你还不让。

母亲:马上就行了。

罗伟:我爸一个人在老家,这么久没给他去电话了,不知道他怎么样?

母亲:他好,一切都好。看着那个小店,这么多年了,没啥事。

【罗伟一声叹息】

母亲:(一拍脑袋)对了,正好说到这儿——过年给你叔叔大爷家的孩子发几个红包吧,你一年年不回去,他在老家没少说你,逢人就说,家里有个在上海滩开公司的儿子,大学毕业,留在那儿发展了,公司老大老好了···

【母亲笑,罗伟也笑】

罗伟:他爱这样。

母亲:是啊,你人回不去,要是过年再一点表示没有,他这大老板的爹,面子也挂不住啊。

罗伟:好,我发。

【罗伟默默掏出手机】

母亲:到三十晚上发就行——别弄太多,意思意思就行!

【罗伟看着母亲笑笑,嗯了一声,放下手机】

【母亲叹口气,笑眯眯地坐下来,和罗伟面对面】

母亲:在外面没事就好,好好干,过两年妈也过去到上海滩转转。

【母亲笑笑,罗伟抬头看看她】

母亲:要是以后你回不来,我就把温州这边的摊位卖了,到上海找家菜市场摊位接着卖,最好挨着你们公司。

【母亲欢快地笑着,罗伟吃菜掩饰着尴尬】

母亲:这么久,没跟我提她,该不会另找了吧?

罗伟:(笑笑)没有。

母亲:来,吃,一会凉了。

罗伟:好,你也吃。

母亲:你们做的行业,我上岁数了,也不懂,都融资了,肯定干得不错。

【罗伟沉下脸,嗯了一声】

母亲:你爸在老家肯定没少提你,一年到头,给我这边来电话的老家人可不少,都知道你挣钱了,我就应了你二舅的,剩下的都推了。

【罗伟抬头,无声地凝视着母亲】

母亲:钱挣得越多,就忙得越狠,哪敢都答应他们···我跟他们说,小伟一个人混到今天不容易,咱们不能帮倒忙拖后腿···

罗伟:为什么你每次都能被我骗,为什么你一次也看不出来,为什么你就那么好骗,为什么明明你生的儿子,到头来你却最容易受骗···(起身,怒吼)你儿子都快死了,你都看不出来!

【罗伟大哭,一把将餐桌掀翻在地】

【罗伟往前走两步,蹲下来,抱头痛哭】

【悲伤音乐骤起】

【母亲愣愣地站在一旁,看着发作的儿子】

【母子各自沉默】

【罗伟持久地抱头哭泣,伤心不已】

【母亲慢慢走到罗伟背后,默默垂泪抽泣】

母亲:伟,儿啊。别哭了。

罗伟:公司都倒闭半年了,那个女的早就跑了,公司一个人都没了···我就是怕丢一家人的面子,才死撑着没告诉你和我爸,连回来这身衣服都是租的···你们谁知道!

【罗伟继续低头痛哭,似乎说到了伤心处,他的哭泣声如新一波怒涛翻涌,听起来撕心裂肺】

【母亲背过身去,低头抽泣】

母亲:你哪次回来,我不是问你怎么样,有啥困难有啥难处,跟我说说···你怎么不说···你不说···怪谁···

罗伟:报喜不报忧,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哪能让你们操心···

【罗伟继续哭泣,哭声渐渐减弱】

【母亲红着眼睛走到罗伟身旁,慢慢搀扶起他】

母亲:儿啊,别哭了,倒闭不要紧,人好好的就行。

【母亲把罗伟扶到墙边,罗伟扶着墙默默抽泣,母亲一个人慢慢把餐桌扶好,把一只只餐具捡回放好】

【母亲站在桌旁,静静地看着伤心的儿子】

母亲:倒闭了也好,好好陪妈过年吧。温州咱们亲戚少,就咱娘俩。说说知心话,行吗儿子?

【罗伟回头,双眼通红,他看着母亲,低头,叹口气,慢慢走过来,重新在老位置坐下】

【母亲在他对面轻轻落座,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

【母子俩又陷入一阵沉默】

母亲:刚才我问你什么,还记得吗?我说,你真没啥事吧?

【母亲看罗伟,罗伟依旧低头抹泪】

母亲:你是不是朝你叔借钱了,借5万?

【罗伟默默抬头看母亲】

母亲:你打死不让他告诉别人,他还是告诉我了,打给你的那5万,有他的一万,我的四万。

【罗伟瞪大眼睛,震惊状】

母亲:我只当你临时用钱,没多想。他还让我,千万别告诉你。

【罗伟长叹一声】

母亲:我哪知道是倒闭···倒闭就是关门吧?

【罗伟发呆片刻,默默点头】

母亲:傻孩子,你老这样,有啥事不能老早说。

罗伟:(叹气)我咋说?我爸一个人在老家,那个小店人来人往的,他不要脸吗?敢告诉你们吗?一个人知道了,全村人都知道了,咱家面子往哪搁?

母亲:人不能就活一个面子。

罗伟:哪次回来,你就知道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这里面的事你们都不懂,我跟谁说去?当子女的,一个人在外打拼,哪次回来不是只带喜讯,受苦受累的事谁好意思提?

母亲:(擦泪)儿啊,咱不是给人家活的,天亲地亲哪有爹娘亲?你爸要面子不假,可你说了实话,我跟你爸也不能笑话你啊。

【罗伟低头叹气】

【母亲转头看着墙角处的年货礼物,叹口气】

母亲:没钱,还买这么多干什么?我还能挑你的理?没钱就早点回来。

罗伟:大半年了,就我一个人在死撑,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

母亲:傻孩子。

【母亲起身,在桌上端起两只空碟子走进窗内】

【罗伟慢慢起身,看着地上被自己挥落在地的菜肴,默默叹息】

【母亲端着碟子返回】

【罗伟往前走出几步,模拟着拿起扫帚进行清扫归堆】

母亲:不用忙,吃完饭再弄吧。

【母亲把菜碟放桌上】

【罗伟入座】

母亲:幸亏锅里还有。

【母亲手快,拿起两只空碗,又快步返回窗内,很快又把饭碗放在二人身前,落座】

母亲:吃吧。

罗伟:我再叫几分外卖吧。

【罗伟又摸出手机】

母亲:(摆摆手)不用,不用,咱娘俩能吃多少?又不像外边。随便吃吃就行了。

【罗伟和母亲各自拿起筷子,夹菜吃饭】

【忽然光线熄灭】

【罗伟抬头四顾】

罗伟:又停电了?

母亲:不是,线路老了,坏很长时间了,时好时坏的。

罗伟:(起身)梯子还在门后头吧?

【罗伟起身欲往右侧窗后走去】

母亲:别,不用——明天再弄吧,太晚了!

【母亲起身,摸着黑,把罗伟往回拽一下,然后一步步挪到窗口处】

母亲:我找根蜡,点上凑活吃吧。

【罗伟默默返回,坐下】

【很快,母亲秉着一根点燃的蜡烛,手里还抓着一只矮小易拉罐,从窗口闪出,她慢腾腾走到桌边,把易拉罐倒放着,倾斜蜡烛,让烛泪流入罐底几滴,然后把蜡烛直直地黏在上面】

【罗伟定定地注视着烛光】

【母亲操起了饭碗,夹菜吃饭,她拿筷子朝儿子指指】

母亲:吃吧。

【罗伟依旧痴痴地凝视烛光】

罗伟:又要过年了···多像小时候···

【母亲停下碗筷,也跟随着儿子,一起凝视着烛光】

罗伟:咱家那个小门市部,一天到晚来人,男女老少嗑着瓜子剥着花生看电视,我在大人中间钻来钻去,老年人的土烟味,呛死了···

母亲:三十晚上,你爸让你抱着一布兜炒货,去你爷爷家,你爷爷就留你在他屋里,抱着你跟小勇,一起守大年夜,他家里是煤油灯,你说煤油味多难闻···

罗伟:(看着蜡烛,微笑着)爷爷家的墙,都熏黑了···

【罗伟和母亲守着这一豆烛光,一片漆黑的右侧舞台上,出现了一些人物影影幢幢的剪影——舞台底部投射光线,前方有人物模拟表演】

【罗伟默默把视线投向舞台右侧,这时候出现一群穿着背心短衫的乡下男人,合力竖起一根粗长的水泥电线杆的景象,大家一起喊着口号,慢慢将倒在地上的电线杆抬起,笔直地竖起后,周围几个男人撤出,拿着铁锹在电线杆底部进行铲土固定】

【在那群男人的群体剪影一侧,慢慢走上来一个腰背佝偻的老人领着一个四五岁小孩的剪影,老人手里拎着一盏油灯,慢慢把大家照亮,小孩抬头看着,死死抓着老人的手】

罗伟:那时候,村里刚通电,一群人喊着号子栽电线杆子,爷爷打着油灯给大家照亮,我跟在爷爷后边。那时候还啥都不懂。

【母亲循着罗伟的视线,也回头去看】

母亲:再往后,村口就通公路了,村口的省道通了,村支部大院的喇叭还放了好几天的戏,《抬花轿》,《百鸟朝凤》,《朝阳沟》,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右侧光源熄灭,片刻后,重新亮起,一些高矮不一各有胖瘦的男女老少,围在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前,内圈的人们或蹲下,或坐在地上,或坐着小板凳,外缘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着,抄着口袋】

【电视里不停跳跃着雪花】

罗伟:后来我记得,村里各家各户陆陆续续有电视了,谁家用自行车从县城驮回来一个大纸箱子,男女老少都追到他家,看着他家慢慢拆开箱子,把泰山牌熊猫牌放在家里正门口,我也挤在中间,就等着通电以后,打开开关的那个画面。小孩子们你瞅我我瞅你,乐得不行,好像是自己家的一样。

【电视画面终于清除了雪花,陆续跳出了《射雕英雄传》和《霍元甲》的电视画面,人群中一些年轻人和小孩子兴奋得跳起来,互相推搡,开心不已】

母亲:(笑笑)对,那时候,谁家买来了电视,都要在自家院子里,放一挂鞭炮呢。

罗伟:(笑笑)我就记得别人家噼里啪啦的鞭炮,唯独忘了咱家的。

母亲:一群小孩,鞭炮响完了,你们总爱钻到树下面找那些没炸的,自己点着玩,你爸总骂你——你还记得吗?

罗伟:咋不记得?

【母亲和罗伟一起发笑】

【他们沉默片刻】

【右侧的人群两侧,先后走上来一家三口:中年男人先走进来,有男人给他递烟,他点点头,笑着接过来,然后朝人群里的其他中老男人点头挥手问好,然后他朝另一侧招招手,示意对方走过来】

【只见另一侧,有个六七岁的小孩,踉踉跄跄挣抓着一只开着口的化肥袋子,里面足足有半袋子的干炒花生,只见他走进人群,挨个让人们抓取】

【这一侧,随后走上来母亲,她看见孩子在分发,于是返回去,自己也拿个塑料袋子,里面满满当当都是炒熟的瓜子,她撑开袋子,挨个从小孩妇女身前走过,示意他们去抓】

罗伟:那时候,你跟着我爸下乡收干花生,干黄豆,回到家我爸就在厨屋里生火,筛沙子,开始炒,我就在旁边拉风箱,刚出锅的,你总是抓出一把让我先尝。

母亲:瓜子一开始也炒,不划算,后来都是从城里进。

罗伟:后来还从城里进南瓜子,炒蚕豆,西瓜子。

母亲:吃的人少,后来就没进了。

【母子俩认真地看着那群影影绰绰慢慢移动的人群】

【妇女给那群人分发过之后,和孩子走到一起,她接过来孩子手里的化肥袋,将两包东西都堆在电视机旁边,然后妇女走下,孩子走入人群,蹲在其他孩子身边,并肩看起了电视】

【中年男子站在电视机一侧,看着人群,手指划过人群,指向在地上的那两包东西,示意人们吃完了再过来拿】

罗伟:每天晚上,来家里串门看电视的人那叫一个多,大爷大娘,叔叔婶子,哥哥嫂子,村东头的,村西头的,家前的家后的···一个个嗑瓜子剥花生···老大爷那个土烟味···

母亲:他们还爱抱着你玩···

罗伟:我爸好热闹,看熟人多了,就张罗一桌酒菜,七八个人在里间,划拳喝酒,吵得我们堂屋看电视的小孩都看不下去了。

母亲:我劝他少喝点···

【罗伟看看母亲,笑笑】

罗伟:乡里乡亲,都是一家子人,喝点酒也没啥,就是——

【罗伟叹口气,低下头,母亲也默默低下头,似乎不约而同想起了伤心的过往】

罗伟:难怪你让他来他不来,就算店亏钱他也不离开,老家那个地方是他的根,炒干货是我老爷爷传下来的,干这个好几辈了,他一辈子干庄稼活,到城市谁家还种花生栽黄豆?他上哪收去?炒了卖给谁?

【作为主人的中年男人离开,随后,其他人也渐渐离开,人群中只剩下一个坐在板凳上的老者,本家的小男孩被他一把抱在腿上,一起看着电视;和小男孩并肩蹲着的另一个孩子,抬头看看他们】

母亲:那就坐等着赔死?饭都吃不上?

罗伟:你要在,他也许能好点,不至于让你汇钱接济。

【母亲默默低头】

【罗伟继续痴痴地看着右侧】

【老人弯着腰默默从一侧离去,两个小孩子各自蹲着,用手趴在板凳的一端,嬉笑着,攀着彼此的肩膀,看着电视】

罗伟:咱们都这些年没回去了,还真想,小勇哥这么久没见面了,每次过年都是电话里简简单单问候一句,也不知道他在西安怎么样。

【母亲沉默地看着右侧】

罗伟:那时候,过年了,一年到头在外面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大包小包的带回家,拿回来不少好吃的小玩意,咱家是娱乐中心,人人都拿着好吃的来咱家,我吃不了就分给小勇,他再分给其他人。

【右侧,之前离开的男人,陆陆续续都返回来,老人重新坐下,又把作为主人的小孩子抱在腿上,那些人纷纷把手里好吃的零食递给那个孩子,渐渐地他手里很快装不下,他就从老人腿上下来,把东西分给之前那个小伙伴,两个小孩子默默走到人群一侧,看着彼此,笑着吃零食】

【作为主人的中年男人和妇女先后走到电视机一侧,女人抓起两个袋子分别走到不同人面前分发炒干货,其他男人纷纷向中年男人递烟,递从外地带来的零食礼品等等】

【罗伟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切,一脸欢笑】

母亲:(叹口气)你叔叔家,你大爷家,都比咱家好。

【罗伟双手抱起头】

【右侧的人群,再次渐渐散去,人群里只剩下那两个孤零零的小孩子,依旧趴在板凳两端看电视,最后,旁边的小孩子起身,左右看看,默默离开,作为主人的小孩子站起来,左顾右盼,最后愣愣地看着电视,忽然电视屏幕一片雪花,然后渐渐熄灭】

【在舞台底部光线的投射下,小孩子一动不动地肃立着】

【母亲扭头看看抱着头的罗伟】

罗伟:是啊,他们家没有家暴,没有出轨,没有赊账,没有孩子要上大学,不用遭这些罪。

【母亲低下头,母子俩陷入长久的沉默】

【右侧的小孩子往一侧慢慢走去,途中屡次回头,留恋不舍地反复看着身后的那片熟悉的空间】

【孩子走下后,光线熄灭,右侧舞台恢复一片黑暗】

【烛火跳跃中,母子俩如微光辉映的雕塑般,静谧安详】

罗伟:要是没有外村的女人,来家里学炒干货,是不是就没那些事?没那些事,你是不是就不用出来了?

母亲:出来有啥不好?温州那么大,每天人来人往,菜市场一个小摊位,每天也不少挣。留在家能干啥,守着一个小门市部,村前村后种种几亩地,够干啥的?

罗伟:也是。要是光靠你们老两口干这个,我这个大学也上不起。

母亲:不光你,咱村里通公路以后,家家户户都买了电驴子,电三轮,还有又有电瓶车,都能去城里买炒干货,又便宜,样又多,谁还来咱的店?你爸死心眼,年年亏钱还收花生黄豆,我给你汇完学费,还得替他还账。

罗伟:你恨他吗?他跟那个女的那样,晚上回来还打你,你出来了,还替他还账。

【母亲出神地看着罗伟】

【罗伟也抬头看母亲】

母亲:你以为,我是为了他?

【罗伟心领神会,默默点下头】

罗伟:那以后,家里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小勇也不来了,辍学打工的人,不比你差多少。

【母亲笑笑,盯着右侧的空白区域】

母亲:他家的彤彤,电话里不是老念叨要来上海玩吗?三十晚上,你红包给她发大点。

罗伟:(摇头笑笑)混得好的人,要找混得差的沾光。

母亲:(叹口气)我回不回去不打紧,土埋半截的人了,去哪都一样,你呢,家里独子,你爸在家肯定念叨:他大爷家的小勇,年年带着孩子开着车风风光光回来,我家小伟呢?

罗伟:回去?不是没回去过,有啥意思呢——你编好了一肚子谎言,想着跟大家怎么吹牛怎么风光,回去说不了两句,就发现每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跟你靠近,巴结你,完全为了他自己,这样回家还有意思吗?这样的团圆饭,走亲戚,亲友团聚又有啥意思?每个人都希望有利可图,都希望你对他有用,以前那时候的骨肉亲情早就没了,回去干什么?

【母亲沉默片刻,忽然回头看罗伟,似乎想起来什么】

母亲:那你二舅他——

罗伟:过完年,找个借口把他打发了吧。

母亲:(低下头,顿悟)公司没了···

【母亲起身,默默挪到窗口一侧,背对着罗伟】

【罗伟慢慢起身,叹口气,抄着口袋,走到前台处,默默徘徊】

【母亲忽然回头看罗伟】

母亲:对了,忘了告诉你了,前两天你爸告诉我,他年前要过来,估计老家没人陪他过年,架不住你大爷三叔他们说,他这才要来···

【罗伟默默回头】

罗伟:什么时候?

母亲:估计就这两天吧,既然来过年,肯定是年前。

【罗伟默默抬头,看着上空】

罗伟:好。

【母子俩背对着彼此,又沉默片刻】

罗伟:妈,太晚了,去休息吧。

母亲:嗯。你也上楼睡吧,知道你来,被褥老早给你晒好了。

【罗伟点点头】

【母亲走过来,一口将蜡烛吹熄】

【漆黑中,忧伤音乐渐起】

【片刻后,光启】

【舞台原有设置如旧,迎门墙,双侧木窗(窗下的年货已清理),餐桌,坐凳依旧不动,前台处,扎着一圈蜿蜒曲折的木篱笆,以小树枝和庄稼秸秆捆扎而成,农舍气息十足,而在木篱笆尽头处,扎起一截简易低矮的塑料大棚,大棚外是几畦绿油油的青菜地】

【饭桌旁,罗伟擦擦嘴,看看手机,关机】

【母亲系着围裙在收拾碗筷,罗伟起身要插手,母亲说声不用】

【罗伟掏出手机默默点击,忽然他叫住母亲】

罗伟:妈,你看,这就是我们公司的抖音号,之前我天天更新,你看看我公司——

【母亲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着,低头看手机】

【罗伟笑着看母亲,然后继续滑动手机屏】

罗伟:你看,还能往下划,这都是——

母亲:还有她,这不是小婷吗?

【罗伟头扭到一边,尴尬笑笑】

【母亲微笑着,摞起餐具慢慢走回窗边】

【罗伟起身准备走出】

母亲:(停住,看他)你——

罗伟:出去走走。

母亲:手机拿了吗?过年了,老家肯定有人打你电话。

罗伟:(挥挥手机)我关机了。

【母亲拿着餐具,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罗伟:不光防他们,上海那边还有不少要账讨债的,我烦。过了年再说。

【母亲似乎有些震惊,迟疑地看着儿子】

【罗伟顿时意识到闪失,尴尬地笑笑,朝母亲摆摆手】

罗伟:您别担心,没事,我过完年回去,会处理好的,用不到别人的钱。放心。

【母亲哦了一声,疑惑地斜睨着儿子,慢慢移步走进窗内】

【罗伟抄着裤袋,一步步顺着篱笆墙走去】

【罗伟慢慢踱步,低下头,长叹一声】

【远处,一声清脆悠长的鸡鸣】

【罗伟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远方,看看左右,又默默掏出了手机,边走边悄悄打开了视频模式,慢慢走着录像】

罗伟:录个短视频吧——家人们,你们看到这条视频的时候,我不再是公司官方号的老板,而是和你们一样的打工人,游子。(停下来,往左右方向录像)看,我家就在这里。本地村民的房子,租给全国各地来打工的老乡。我母亲就一年到头住在这里。

【罗伟继续游步】

罗伟:(重新举起手机)做小买卖的,开摩的送人的,物流公司送货的,工厂看大门的,开小饭店小门市部的。

【罗伟慢慢游步到了大棚附近,默默驻足】

罗伟:(举着手机往四周摇拍)蔬菜大棚,菜地。一切都跟家乡一样,但是又跟家乡不一样···对于这里来说,我只是一个游客,可是老家的游客,又是谁呢?

【罗伟放下手机,默默低头,沉思起来】

【罗伟默默返身回走,忽然,身后的大棚一侧,响起了凶恶的狗吠】

【罗伟回头看看,笑笑】

【舞台左侧,母亲领着父亲走上,父亲穿着布满尘垢的黑色棉衣,棉衣脖颈后的一圈绒毛,也磨损得成色不全,他下巴处勒着有些脏的蓝色口罩,背着两大化肥袋东西,母亲还提着他满满当当的一只黑提包】

【老两口在左侧木窗下停步,父亲嘿嘿笑着,把两只袋子卸下来,母亲把手提包也放下来,她拍怕父亲身上的尘土】

母亲:你坐下歇歇吧,我给你倒杯水。

【父亲嗯了一声,摘下 口罩,拿在手里,叉着腰四处看看】

【罗伟慢慢地走到餐桌前,一抬头和父亲四目相对】

【二人各自愣住】

【母亲这时端着水杯从窗后闪出,她笑着看罗伟,把水杯放在餐桌上】

母亲:你爹来了。

【罗伟哦了一声,默默走到餐桌旁自己原位,无声地坐下】

【母亲折回木窗边,看着父亲背影,说句“水倒好了”,然后转身折进窗内】

罗伟:(头也不抬)刚到吗?

父亲:刚到。

【父亲低着头微笑,偶尔抬头瞥一眼儿子,他站在那里似乎手足无措,愣了一下,把口罩塞进口袋,转身摸索放下的两只袋子,从中各自掏出几把干炒花生和干炒黄豆,他捧出来,分两次放在餐桌上,黄豆骨碌骨碌在桌上乱滚,罗伟哎呀一声,迅速收住】

罗伟:(皱着眉头)哎呀,你放在这上!

【父亲似乎一时拘束,站在桌旁,尴尬地笑笑,紧张地搓起手指】

【罗伟小心地把炒黄豆收到桌边,和炒花生放到一堆】

【父亲从手提包里翻出两只包装袋,都是密封起来的塑料袋包装,里面是剥好壳的花生米以及颗颗饱满的黄豆,父亲笑呵呵地把包装袋放在桌上】

父亲:你看看,现在我都这样卖,密封好的,买回去愿意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不坏。(双手抄进袖筒,弯着腰笑笑)跟城里学的。

【罗伟拉下脸,慢慢起身】

罗伟:干这个不挣钱,我大爷不干了,三叔也不干了···

【罗伟转身走进了左侧木窗内】

【父亲低下头,一言不发】

【很快,里面响起了罗伟与母亲对话的声音】

罗伟:没事,他来了,多拿个凳子。

母亲:别乱跑,一会吃饭了。

罗伟:嗯。

【罗伟拎着一只坐凳走出,放在父亲身后,自己坐回原位】

罗伟:坐吧。

【父亲看着罗伟,又扭头看旁边,轻轻咳嗽两下,慢腾腾坐下】

【罗伟默默掏出手机,开机,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

【父子俩沉默相对,片刻后,母亲端着两只菜碟从窗内闪出,她把碟子放桌上,看到了桌上的炒干货】

母亲:这是你爹带的,小伟,吃吧。

罗伟:(看着手机)嗯。

【母亲笑吟吟地转身走回】

【罗伟痴痴地看着手机,默默沉吟着“7个未接电话,都是老家的”】

父亲:(抬头呵呵笑着看儿子)他们都知道我来这边了,平时我在他们面前没少说你,都知道你当老板了,公司融资几百万。他们都眼红得很。

【母亲又端着一个一只碟子走来,听到了父亲的话,呵呵笑着】

母亲:你爹在家把你挂在嘴边,逢人就说你的情况,认识不认识的,熟的不熟的,都想要你号码,巴不得跟你联系。

【父亲抬头,笑着看母亲】

父亲:就这还有人说我呢:你儿子都混那样了,你怎么还穿成这样?

【父亲和母亲都呵呵笑起来,母亲转身又走进窗内】

【罗伟抬头,瞥一眼父亲】

罗伟:别老提我。没意思。

【父亲无声地笑着,低下头,轻轻搓着手】

父亲:今年小勇回来得早,带着彤彤去了趟市里,开激光把彤彤脖子上的狼疮去掉了,你大娘整天电话里催小勇,怕孩子长大了不好看,得趁早治···

【罗伟一动不动,低头看手机】

父亲:一入冬,门市部又攒下来一千多,伟,你要是用钱,就转给你吧。

罗伟:(没抬头)不用,你留着花吧。

父亲:咱村东头的四爷死了,你知道吗?(见儿子没理他,兀自地)也到年纪了,过90了,儿女都不在身边,临死前自己给自己烧了纸,换了身寿衣,躺着死的,在他小屋里···

【母亲又端着一只碟子进来,放在桌上】

母亲:他到年纪了。

父亲:是啊,可惜的是,西边的贵江也死了,就比小伟大两岁,听说是开车去工地送石料,下雨天,一不小心撞路边变压器上了,当场就死了,车都烧坏了···

【罗伟抬头,吃惊地看着父亲】

【母亲手在围裙上来回蹭蹭,也低头看着父亲,目瞪口呆】

母亲:可怜,他才多大,爹妈就他自己···

【父亲低头笑笑】

【罗伟抬头看看母亲,看看左侧厨房位置,默默起身】

罗伟:差不多了吧,还有几个?

母亲:不用,盛上饭,就完了。

【母亲说着,转身又走进窗内】

【罗伟慢慢坐下】

父亲:伟,你知道吗?县城又加修了两条路,以前只有县五路,现在都到县七路了。县六路从服装厂修到县南工业园,县七路从发电厂家属院一直修到咱村西口了。

【罗伟低头看着手机,嗯了一声】

【母亲端着三个饭碗走上,依次放下】

母亲:过年了,你爷俩不喝点?

【父子俩面面相觑】

罗伟:(起身)我去买吧。

【父亲起身,拉住罗伟】

父亲:用我的吧,我有零钱。

【母亲刚刚坐下,又站起来,做手势让他们坐下】

母亲:都别去了,不该提,饭都做好了,买回来菜都凉了,晚上再说吧。再说,明天才是三十呢,今天喝不喝无所谓。

【罗伟默默走回,坐下】

【母亲坐下,父亲看看母子俩,也默默落座】

【罗伟沉着脸默默夹菜吃饭】

【母亲起身,端着饭碗,从几只碟子里夹菜到碗里】

【罗伟默默看她,意识到母亲的用意】

罗伟:别出去了,一起坐下吃吧。

母亲:你们爷俩聊吧,我出去一样。吃完端着碗过去看看菜摊。

【母亲端着碗默默顺右侧走出】

【罗伟目送母亲渐渐离开,低下头,叹口气】

【父亲默默低头夹菜吃饭】

【父子俩无声地夹菜吃饭,彼此一言不发】

【罗伟的筷子,慢慢停下来】

罗伟:(没抬头)今年给他们发红包,能不能小一点?

父亲:(扒了一口饭,咀嚼着)不宽敞,不发也行。

【罗伟抬头看父亲】

【父亲夹一筷子菜到碗里,低头握着碗】

父亲:你的情况,你妈跟我说了

【父子陷入短暂的沉默】

父亲:没事,慢慢来吧,有赔有赚,有亏有盈,正常。

罗伟:嗯,你做小门市一辈子了。

父亲:我发,你不用发了,他们给我电话拜年的时候,我就说红包我发,我代表了。他们挑不出理。

罗伟:实话最好别告诉他们,他们问,就说行业不景气,公司正裁员,也不缺人手。

父亲:(低头扒饭)好。

【母亲端着空空的饭碗从右侧慢慢返回】

罗伟:明天,我带你到市里的商场,找个服装店给你做一身西装吧。

母亲:买那干啥?他不用。

【母亲走到原位,慢慢把饭碗放下】

【父亲也默默摇头】

父亲:不用,我穿不着。

罗伟:回到家,总不能老穿这身见人。

母亲:儿子是大老板,穿这身也不丢人。农村人都不讲究。

父亲:(笑笑)没事。

罗伟:不讲究是一回事,他们还是会说我。

母亲:(笑笑)谁说你?再说了,现在你这情况,哪能再叫你出钱?

【罗伟放下碗筷,低头轻叹】

【父亲扯扯衣襟,笑着看罗伟】

父亲:没事,天天炒花生黄豆,一年到头就这几身,洗洗还是新衣服。

【母亲转身慢慢朝右侧木窗后走去,一边走一边轻声嘟囔“菜场没人,还打算吃饭的工夫再卖两把”】

【母亲隐入右侧窗后,一声长长的叹息】

【罗伟低头又看起了手机】

【父亲慢慢扒饭,夹菜】

父亲:家前的水渠又加宽了,村里每家每户出人过去挖,现在一年到头水都哗哗淌,庄稼地里再也不愁浇水了。

【罗伟头都没抬,简单嗯了一声】

父亲:(抬头看他一眼,继续默默吃饭)我来的时候,咱家胡同里的孩子,都领着媳妇回来了,从北京,从杭州,从深圳···

罗伟:啥时候走?

父亲:过完年就走吧,小门市部离了人不行,经常有老人过去,你二大爷,东边的三爷,屋后头你长河大爷,家前你大姑夫,都经常来,炒货卖不了几斤,但你人得到。(抬头看看罗伟)我估摸着初一初二就得走,那时候票也好买。

【罗伟看着手机,默默点头】

【父亲放下筷子,默默看着儿子,从自己怀里也摸出一款磨损严重的老式手机,属于街头小店经常摆售的老款智能手机】

【父亲微笑着,把手机推到儿子面前】

父亲:小伟,你帮我看看,能不能帮我把微信打开,替我给彤彤回复下,说我已经到温州了,对,就说二爷爷已经到了——

【罗伟接过来手机,慢慢操作着】

父亲:(笑着看手机)看上面的小字,我眼睛花,看不清,只能打打电话接接电话,发微信都是彤彤帮我。听说我要走,她来咱家好几回,说二爷爷,你到了那边,就微信告诉我,我说好的丫头,你乖乖在家听话,爷爷回来还给你炒花生。

【罗伟起身,慢慢把手机递给父亲,屏幕朝着他】

罗伟:你看,这个就是微信,那个花颜色的图标就是彤彤,信息我已经发送过去了。以后这样操作,就可以了。

【父亲接过来,眯着眼睛,拉长距离,默默看着手机】

【父亲死死地盯着手机,长长地哦了一声】

父亲:彤彤告诉我,她爸爸的微信也在上面,还有你二舅,你小姑,都是哪个,我怎么打字···

【罗伟扫他一眼,接过来手机,用手指上下拨动微信里的头像序列】

罗伟:你看——这上面不都有吗?你挨个往下翻,按照聊天记录,一个个对起来就可以了,打字简单,无论是谁,你点开,在下面空格处轻轻点击,就会出现字母表···

【罗伟把手机里的微信页面对准父亲,尽量耐心地演示,父亲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嗯嗯地表示着】

【罗伟把手机递给父亲,示意他自己试试,父亲接过来,眯着眼睛远距离操作着手机,一来二去都无法点开微信对话框,不是软件找错了,就是在微信上操作失误】

【罗伟不耐烦地一把夺过来,直接帮他点开微信上一个人的对话框,最下方出现九宫格字母表】

罗伟:输吧。

父亲:输什么?

罗伟:那上面不是吗?按照拼音打你要说的话。

【父亲动作迟缓,手指停在九宫格前,始终不知道怎么下手】

父亲:我···怎么拼···

罗伟:(声音加大)我——WO,先摁W,再摁O···

【父亲紧张起来,手指在九宫格上频频按错】

父亲:怎么没有···

罗伟:(厉声指责)那是W吗?

【父亲尴尬地笑笑,摇摇头】

【罗伟吐出一口气,闷闷地说声“我出去了”,转身走入前方的篱笆墙一侧,抄着裤袋,低头踱起步来】

【父亲转身看着远去的儿子,回过头,尴尬地微笑起来,手不由自主地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把手机放回口袋】

【父亲叹口气,重新操起筷子,拨弄着桌上早已凉掉的菜肴,不知道为什么,他夹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把菜夹稳,他轻轻地把筷子举高,定睛看着筷子中间的菜】

父亲:(轻声地)小时候,我教过他多少次?

【已经慢慢踱步到蔬菜大棚前缘的罗伟,默默停步,回头看父亲背影】

【又一声清脆悠长的鸡鸣】

【光渐暗】

【画外音,出现一阵沙沙沙的电视噪音,随后出现喜庆热烈的民乐演奏,演奏声歇,有电视主持人语气欢快地宣布春节晚会正式开始】

【光渐明】

【舞台布局如之前一家三口就餐时一样:圆餐桌旁,罗伟父子相对而坐,系着围裙的母亲慢慢端着一只碟子从窗后走出】

【窗下父亲带来的炒干货早已清理,桌上多了几只喝酒的杯子,桌旁还放着几瓶包装喜庆的白酒】

【电视画外音持续作响】

【罗伟和父亲不时抬头看向舞台前方】

【母亲放下碟子,也站立着看舞台前方】

母亲:快春节晚会了。

罗伟:嗯。

【父亲看着前方,满脸笑意】

【罗伟轻轻起身,指指母亲身下的坐凳】

罗伟:妈,坐下吃吧,饺子快凉了。数你最忙。

【母亲拘束地笑笑,坐了下来】

【罗伟抄着裤袋,默默从前方走出】

【母亲看看他留下的碗,又看看他】

母亲:你这是——

罗伟:出去走走。

【父亲母亲对视一眼,又一起看慢慢远去的儿子】

【罗伟一步一步慢慢地踱步,走到篱笆墙位置,他掏出了手机,边走边看】

【舞台光渐熄,只剩罗伟所在区域一束紧紧跟随的追光】

【忽然,罗伟停住,他愣愣地看着手机,接起了电话】

罗伟:喂,是你——

【舞台右侧区域,原本展现罗伟村庄及罗伟家庭的位置,出现一个端坐在一把老式黑漆木椅的女子——罗伟的故乡初恋,梅,正静静注视着罗伟,她也被一束光线投注着,整个人显得安详静谧】

梅:是我。

罗伟:梅,你还好吗?

梅:还好,你呢?

【罗伟举着手机,默默转首看右侧的梅】

罗伟:上次接你电话,就很意外。这么久了···

梅:你没回来吗?

【罗伟慢慢放下手机,装进口袋,看着对方,默默摇头】

梅:听人说,你回老家了,才跟你联系的。

罗伟:我还在这边。

【罗伟一步步靠近梅】

罗伟:这么久了,真的是天各一方,人各有命···

【罗伟走到梅一侧,远远地看着她,又悄悄转身,面向前台】

罗伟:你读完书,早早回了老家,结婚生子,再没出来过;我呢,来到大城市,毕业,上班,创业,在老家人的传说中风光,传奇,一路辛酸又有谁知道···

【梅一动不动,同样目光深远地看着前方】

梅:不都是自找的吗?谁又逼过你呢?

【罗伟轻轻叹息,低头】

梅:岁月静好,波澜壮阔,都是命。

【梅看着罗伟,微笑着,默默摇头】

罗伟:他们都好吗?

梅:谁?

罗伟:他,还有孩子。

梅:都好。

罗伟:一直想联系,就怕你不方便。

梅:没事。我联系你,他知道。

【罗伟默默转身,背对着梅】

梅:伟,你怎么样了?

【罗伟笑笑,摇摇头】

梅:该找了。

【罗伟回头看她】

【梅定定地看着前方】

梅:再忙,也照顾好自己。再大的事业,也是人做的。

罗伟:要是事业没了呢?

【梅和罗伟四目相对,各自默然】

梅:自己选的,各自珍重吧。

罗伟:你比他们好多了,公司倒了,他们就跑了,钱一分不能少,出了门一辈子也不再认识。

【罗伟轻轻抽泣着,一步步靠近梅,脚步颤颤巍巍】

罗伟:梅···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多苦···没一个人理解,回到家我还得装成没事一样···还不敢回老家···

【罗伟终于一头栽进梅的怀里,放声号啕,梅眼泪直流,一遍遍抚摸着怀里的罗伟,无声地哭泣着】

梅:傻瓜,我都知道···

【跪着的罗伟,一直紧紧抱着梅,悲痛欲绝地哭泣着】

【梅轻轻地捧起罗伟的脸,认真地看着他,她轻轻擦去他满脸的泪水】

【舞台右侧响起了小孩子清脆欢快的笑声,随后接二连三响起了乡下儿童常玩的擦炮和二踢脚的爆破声,响声结束,又一阵孩子的欢笑声】

【罗伟紧紧抓住梅的手】

罗伟:梅,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以后我们保持联系,只有你理解我···

【梅默默朝右侧看了看,轻轻起身,擦擦脸上的泪水,慢慢走到右侧口,转身面朝罗伟,轻轻挥手】

梅:伟,多保重。

【梅擦擦泪水,转身慢慢走下】

【罗伟扶着椅子,慢慢起身,失魂落魄地看着前台,很久很久,一言不发】

【罗伟抬脚,一步步走回刚才离开的位置,他掏出手机,默默看着,停顿了很久,才顺着篱笆墙继续往前走去】

【右侧区域光熄】

【罗伟又慢慢踱到蔬菜大棚前沿,他转身看着遥远的前方,一声长长的叹息】

【场外响起此起彼伏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时不时间杂着一两声烟花的轰鸣爆裂声】

【舞台后方亮起,餐桌上多出一副包饺子的工具设备:一只小铁皮盆,里面斜支着两双筷子,盆旁边还有一只小擀面杖,外缘还放着一只用来盛放饺子的小簸箕】

【家里的父亲,正站在餐桌前,双手抄进袖管,焦灼不安地看着前方】

【电视声效再次响起,是欢天喜地庆祝春节的歌舞表演】

【父亲无声地抬头看天,似乎在翘首期盼着儿子外出归来】

【罗伟抬头看看天空,默默走回】

【父亲忍不住在桌前来回徘徊,忽然抬头看到儿子回来,于是走到餐桌前,从桌子一角揪起一根虚拟物,走到罗伟身前】

父亲:快12点了,刚才我放了一挂鞭炮,12点这一挂,你放——图个好兆头···

【罗伟连看都没看,直接走过去】

罗伟:等会再说吧。

【罗伟准备朝右侧木窗内走去,母亲恰好从中走出,两人碰到一起】

母亲:(笑着把儿子往外推)刚才还找你呢,快,一起包饺子!

【罗伟尴尬地笑笑,被母亲推了两步后,他默默停在餐桌斜前方,低下头,没精打采】

【母亲笑着,坐在餐桌里侧儿子的座位上,父亲在外侧的座位上落座,二老开始陆续动手,母亲拿筷子往饺子皮里拨馅,一个个包起来,父亲则拿擀面杖不停擀皮】

母亲:(看着罗伟,笑笑)马上12点了,你爹说给你放一挂,来年图个吉利。

【罗伟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左右四顾】

【母亲觉察到了情况,于是把一只闲着的凳子推到桌子前沿,罗伟在桌子正前方坐下来,抓起另一双筷子,慢慢包起饺子】

罗伟:(叹口气)现在,都没有年味了。

【一家人沉默片刻】

母亲:(包着饺子)在外面也好,在老家麻烦,过年走亲戚光带礼就让你头疼,你带得少了他觉得你看不起他,嫌他穷,你带多了他又觉得你巴结他,是不是有事求他···现在人心不一样了···

【一家人又沉默一阵】

父亲:年味现在老家也一样,老家现在不兴拜年磕头了,建设新农村城乡一体化一搞,也不让放鞭炮了,什么都少了,过年,哪里都一样···

【罗伟笑着摇摇头】

父亲:我来之前,还听家里买炒货的年轻人讲,现在全国土特产,你只要能上网,在哪都能买得到,过年在家在外面还有啥区别?还告诉我现在都在啥音上卖货,在咱家拍拍我炒花生、炒黄豆,再让我把货一摆,开个直播间就能卖货,(开心笑起来)他们说的!小伟,你懂吗?到底咋回事?

【罗伟把头扭到一边,沉默着继续包饺子】

【忽然,父亲手机响起,一阵机械重复的噪音,那种上了年代的来电铃声】

父亲:喂——彤彤?妮儿,你好,你二爷爷早就到了,我让你小伟叔给你发消息了,看到了吗?

【父亲爽朗地笑起来】

父亲:你爷爷身体好吗?腰痛没再犯吧,你妈妈也回来了?那就好···谢谢彤彤,二爷爷也祝你们全家快乐,全家新年快乐···什么,跟你小伟叔拜年?

【父亲的视线投向罗伟,罗伟顿时一惊,紧急朝父亲摆手,以示拒绝】

【母亲看着父子二人的表现,默默微笑】

父亲:那好···我把电话给他。

【父亲笑呵呵地把手机递给罗伟,随口说句“随便说两句就行”,罗伟一脸嫌弃地接过来】

罗伟:(马上一脸欢笑)喂,彤彤你好,能听出来我是谁吗?呵呵···谢谢彤彤,也祝你们新年快乐···嗯,叔叔答应过你,等你上学了,放假了,一定接你来上海看东方明珠,还记得吗?一定好好学习哦,在家听爷爷奶奶的话···什么,爸爸跟爷爷也在身边?那好,把电话给他们吧,叔叔跟他们拜个年。

【罗伟默默起身,在餐桌前方来回踱步,通话过程中始终保持欢笑】

罗伟:是大爷吗?我是小伟···是,我一切都好,大爷您不用担心,行业不景气,公司正在转型,很正常,没事(笑笑)···大娘好,您身体还好?照片你看到了?对,叫小婷···婚期还没定,定了告诉您···小勇哥,咱们多久没见了,听说彤彤刚做完小手术了,是吗?多注意点,小孩皮肤嫩,别感染了···嫂子你好,是啊,我们也想你们,在西安都挺好吧,你跟我哥在那多少年了,发展得越来越好,向你们学习···什么,三叔也在?

【罗伟转身,看看父母】

【二老慢慢擀皮包馅,满脸微笑,丝毫没注意到儿子脸上的尴尬难堪】

罗伟:那好,把电话给咱叔吧···叔,你好,侄子给您拜年,新年快乐···公司没事,刚才跟我大爷说过了···现在不要人了,正裁员呢,等公司要招人的时候再告诉您吧,您再介绍来得及···(忽然压低嗓音)没事,没事,就是一时之需而已,公司临时调整需要一点费用而已,您放心吧叔···三婶你好,您问我跟小婷?婚期本来快订了,后来出点小问题···反正,等定下来再告诉您吧,完婚的时候,一定接您来,您一点不用担心!侄子这么重大的事,怎么能缺了我三婶,您说是不是?

【罗伟再次一阵大笑,身后的父母也默默跟着发笑】

罗伟:好了,再次祝大爷大娘,我小勇哥跟嫂子,还有我三叔三婶,新年快乐,侄子在温州给您送去新年祝福,大爷大娘叔叔婶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我哥我嫂子阖家欢乐来年一帆风顺好运满满!稍后,我给彤彤,还有咱家所有小宝贝一人一个红包,手机上记得查收哦···

【罗伟对着手机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声音很响亮,显得无比亲昵】

【罗伟慢慢放下电话,脸上的笑容很快消散,他愣了一两秒,顿时恢复意识,把手机快步递到父亲手里】

【在父亲对那边亲人的亲切交流中,罗伟低着头重新踱到餐桌前方,眉头紧皱,脸色低沉】

父亲:喂,都在呢···我到好几天了,都好,都好···大哥你腰这几天没事吧,上年纪了,多注意休息···小勇,过了年几号回西安?你们带彤彤一起回去吗···我没事,你们也多注意,疫情防控很紧张,出去都戴口罩···

【罗伟默默掏出手机,低着头一通操作,似乎在为网络的彼端发着红包】

父亲:什么,你二嫂,在的,在——我们一家三口,看着电视包饺子呢···

【父亲笑吟吟地把手机递给桌子内侧的母亲,母亲笑呵呵地接过来】

母亲:喂,是大哥吗?大哥大嫂你们好,我在这里给你们拜年了···好,好,一切都好,我们一家三口好得很···对,对,小伟他公司经营良好,虽然行情不好,但是他们还算不错···嗯,不错,过了年就跟那个小婷订婚,很漂亮是吧?(大笑)订完婚带回家让他大娘把把关,不好看咱不要(大笑)···三弟,二嫂给你们拜年了,新的一年生意红红火火,别太拼命,都这么大岁数了,疫情那么厉害,别出去跑了···

【罗伟深低着头,眉头紧蹙,左右踌躇,他听着母亲对老家亲人的亲切交流,似乎如坐针毡】

【罗伟从父亲身旁走过】

罗伟:我上楼了。

母亲:大哥身体不好,你也多注意,都那么多白头发了···好,老嫂子也注意,平时就卖卖菜也累不着···好的,谢谢你们,新年快乐!

【母亲又一阵爽朗的笑声】

【罗伟走到右侧区域,在之前停留过儿时家庭和梅的位置,默默抱膝坐下】

【舞台上渐渐出现两束明亮的光线,一左一右,分别将父母所在的餐桌,以及独处的罗伟照亮】

【很快,餐桌上消失了二老的笑声,他们挂掉电话,一起分工包着饺子,在电视上春节晚会节目的音效以及外面接二连三炸响的鞭炮声中,他们二老低声开始交谈】

父亲:小伟跟你说,他接下来啥打算了吗?

母亲:没说。跟你说了?

父亲:也没有。

【二老沉默,默默擀皮,包饺子】

【罗伟一惊,默默抬头,警觉地看着舞台前方】

母亲:谁也别问,免得他给压力,他干啥咱都支持。日子还得往下过。

【父亲闷闷地嗯了一声】

母亲:人总不能活活憋死。

【母亲又一声沉闷的叹息】

【罗伟深深低下头】

【忽然,电视音效出现熟悉的零点钟声的读秒计时,在无数人山呼海啸般的“54321”倒计时中,一声响亮的钟声骤然响起,电视音效随后出现无数人欢呼发出的轰鸣】

【随后,屋外响起一阵噼里啪啦激烈交杂的鞭炮声,似乎,在这个城中村内外,无数人打算借新年伊始的寓意,给自己博得满满一年的好运】

【父亲忽然起身,回头看罗伟所在位置】

父亲:12点了,该叫小伟了——

母亲:叫他干啥?

父亲:放鞭炮!

母亲:(紧急朝对方做下压手势)快别叫了,叫他歇歇吧,大年夜就那么回事,儿子休息好,吃得好,比啥都强——一挂鞭炮,算啥···

【父亲不舍地看着罗伟位置,闷闷地坐下来】

【罗伟依旧闷闷地沉坐着,头依旧深深地埋下去】

【外面此起彼伏密集如雨的鞭炮声,渐渐稀疏下来】

【母亲和父亲依旧重复着擀皮和包饺子的动作,两下无言】

【电视声效里出现李谷一《难忘今宵》的歌声】

母亲:你几号走?

父亲:初三吧——三六九,往外走。

母亲:中,过年准备这么多东西,你带走点,煮的肉,炸的丸子,做的菜,还有小伟带来的保健品···

父亲:早点回去,门市部开起来,能卖一点算一点,让小伟事业早点起来···

【罗伟低着头,开始轻轻抽泣】

【母亲又一声叹息】

父亲:他还要结婚买房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母亲:(笑着)上海是啥地方,你那个小门市部攒一年又怎么样,够干啥的?

【电视音效完全喑哑,出现一片沙沙沙闪烁雪花的轻度噪音】

【母亲扭头看看前方,说了声“电视关了吧”,然后模拟着拿起遥控器往前一按】

【轻度噪音消失】

【父亲又按瘪几块小面团,一一把它们擀成圆形面皮,双手慢慢停下来,又一声无力的长叹】

【罗伟默默抬头,闭着眼睛,面朝前方,只见他脸上布满湿湿的泪痕,他无声地抽噎着,模样似乎极其痛苦,憋屈】

【远方只剩下一挂鞭炮稀稀拉拉的爆破声,在这样的声音里,左右两束光,渐渐熄灭】

【片刻后,又一声清脆悠长的鸡鸣声】

【舞台光渐启】

【前台区域的篱笆墙,大棚及菜地都已消失,转而出现在前台中央的,是一只孤零零矗立的公交站牌】

【舞台右侧,重新出现开场时的那只电脑桌,上面空无一物】

【舞台左侧的餐桌前,如同过年刚回来时那样,罗伟一身整齐穿戴,他背起那只电脑包,站在桌前低头看着手机】

【父亲坐在桌旁的原位,不知所措地看着儿子,明明坐着,却时刻准备要站起来一样】

【餐桌上早已收拾利落,那套工具设备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三口早餐吃过饺子剩下的餐具——三只碗,上面放着三双筷子,中间摆列着两只小菜碟】

【母亲从左侧窗后慢慢走出,她系着围裙,似乎正准备收拾碗筷——她两只手分别拎着一只罗伟带来的鲜红礼品,以及一大包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她拎着东西放在餐桌上】

母亲:才大年初一,刚过了年,就要走···

【父亲也拘束地站起来,默默看着儿子】

罗伟:没办法,公司一大堆事等着我处理,反正年过完了,您二老身体都好,就挺好,我回去也放心了。没事。

【罗伟转身欲走下,母亲哎了一声,看着他,紧急拎起两包东西追上】

罗伟:不用,我在公司也吃不着这些,留在家,你跟我爸慢慢吃吧。

母亲:你爸后天也走了,你们爷俩一走,我得吃到猴年马月去?

【父亲看看罗伟,转身快步朝左侧窗后走去】

【罗伟低下头笑笑,转身,挎着包,慢慢朝前台中央的站牌绕去】

【母亲跟过来几步,恋恋不舍地看着儿子】

母亲:路上慢点,到了打电话。

【罗伟头也没回,笑笑,说声“好”】

【母亲慢慢退后两步,停下来,默默看着远行的儿子】

【父亲从窗后闪出,手里拎着两只鼓鼓的大塑料袋,里面清晰可见装着带壳的炒花生——他快步走到前方,企图追上儿子】

父亲:等等,我送你过去。

【罗伟回头看父亲,父亲顿时警觉,迅速把两只塑料袋藏在身后】

【罗伟假装没看见,放慢脚步等父亲】

【母亲默默微笑,看着两父子】

【父亲似乎觉得掩藏已经没有必要,索性把两包东西自然垂在身体两侧】

罗伟:没事,公交站不远,你快回吧。

【父亲默默跟在儿子一侧】

父亲:没事,吃完饭闲着也是闲着。

【父子俩再无言语,默默并行到公交车牌下,罗伟低下头,从口袋掏出一只口罩 ,默默拿在手中】

【父亲死死拎着两包东西,不时抬头看看车牌信息,扭头看看舞台左侧来车的方向】

父亲:快来了,应该快来了,我来的时候也是坐的这辆···

【忽然,一辆公交车渐渐驶来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罗伟抬头看了看,父亲先他一步走到前面,翘首看着驶到面前的车】

【一声轻轻的刹车声】

【罗伟戴好口罩,走上前,刚准备踏上车门,父亲走到他身侧,把两包炒花生连忙塞到他手里】

父亲:拿着吧,我从老家给你带的,没事的时候吃···

【罗伟已经无法拒绝,上车的时间已经刻不容缓,他拎起两包东西做出踏进车门的动作】

【罗伟顺势往右侧走出几步,停下来,回头,见父亲依旧停在原地,静静看着自己】

【罗伟回过头,慢慢在右侧绕行,一步步绕到自己办公室的电脑桌前,取下口罩装好】

【罗伟低下头,轻轻叹口气,把手里两包炒花生,轻轻搁在桌前】

【父亲静静站着,远远眺望着车辆消失的方向,最后,他扭过头,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父亲走到半途中,又一次停住脚,回头望望站牌位置,停留片刻后,又一步步返回家中】

【餐桌前,母亲早已把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早已折进左侧窗内开始洗刷餐具】

【父亲在桌旁自己原位坐下来,低下头,一声叹息】

【系着围裙的母亲再度从左侧墙后走出,她端着一杯热热的茶,放在父亲身旁,然后抬头茫然地看着前方】

【这时候传出欢快轻松的春节节目的电视音效,一群人欢歌热舞,唱着和春节有关的喜庆歌曲】

【罗伟静静走进桌后,把西装上衣脱下放在椅背,然后从包里取出电脑,放正后打开——他坐进椅子,一声沉重的叹息,往后一仰,双目紧闭,眉头紧锁】

母亲:出去走走吧。我一会去菜市场,看有没有没走的老乡来买菜,做一笔是一笔。

【父亲低着头,沉默无声】

【舞台渐暗——左侧餐桌位置,前台站牌位置,统统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唯独罗伟所处的办公室,被一束光清晰打亮】

【罗伟又长舒一口气,在电脑键盘敲击几下,很快,轻柔抒情的钢琴声传出】

【罗伟左顾右盼,似乎莫衷一是,正无聊之际,他忽然低头,从抽屉里翻出香烟火机,他抽出一根,点燃,身子一仰,吞云吐雾起来】

【罗伟看看香烟,又默默靠近桌子,发现没有烟灰缸,于是直接将烟灰弹在桌子一角】

【他又狠狠抽了两口,把香烟靠着桌角朝外放好,双手飞快在键盘上打字,片刻后又突然顿住,不知道该继续写什么,他沉吟再三,又狠敲删除键,一股脑把刚才写下的全部删除】

【罗伟静静发呆,忽然在键盘上一根手指猛戳下去,钢琴声顿时停止】

【罗伟捻起那根烟,一声长叹,默默仰视】

罗伟:一大堆事等着你处理,什么事···微信,飞书,钉钉,邮箱,一大堆人,你联系谁,谁又联系你···(低头看电脑屏幕)破产了,谁联系你···

【罗伟默默掏出手机,简单操作一下,默默看一会,轻轻放在电脑一旁;他默默摇头苦笑,把烟灰又在桌上弹一弹,身子又轻轻往后仰去】

罗伟:最大的事,等回收公司上门收设备?

【罗伟闭上眼睛苦笑】

【罗伟微微起身,又抽了两口烟,把烟蒂在桌上按灭,然后从椅背上取下衣服,盖在身上,往后一靠,静静入睡】

【片刻后,左侧悄悄走来保洁阿姨,她依旧是原样装束,一身灰色职业装,手持墩布,她在昏暗区域慢慢拖着地,悄悄靠近右侧罗伟的办公室】

【罗伟似乎被惊动,他闭着眼睛,似乎轻轻骚动几下】

【保洁员停下来,伸手在虚拟的墙壁上按一下,光明区域瞬间扩大】

【罗伟被惊醒,他迷迷糊糊坐正,揉揉眼,努力去看办公室外面】

【保洁员横着走几步,瞬间发现灯光明亮的办公室,于是微笑着凑到门口】

【二人默默对视,罗伟慢慢认清对面笑容洋溢的保洁员】

罗伟:阿姨,你来这么早?

保洁员:老板好,我过年没回去。物业的让我留下继续干···

【罗伟轻轻哦了一声,清清嗓子,把衣服重新挂回椅背】

保洁员:初三开班,年前时间又短,我就没回去···他们可能也怕年后招不到人···

【阿姨憨厚地笑着,罗伟默默看着电脑,没有任何表示】

【保洁员看罗伟没表示,开始慢慢转身走回,嘴里兀自嘟哝着“怕楼里有人进来得早,我早出来两天”】

【罗伟不经意间低头看了下桌前空地,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连忙起身,朝保洁员招手】

罗伟:喂,阿姨——

【保洁员迅速返回门口】

罗伟:(指着地上两袋炒花生)两袋,你拿走一袋吧。

保洁员:(尴尬地笑着,看看袋子,又看看罗伟)这——

罗伟:(默默走下)人家给我带的,公司没人,我自己也吃不完这么多,你拿走一袋吧。

保洁员:这,多不好意思···

罗伟:没事。

【保洁员尴尬地笑笑,把墩布放在一侧,慢慢朝门内蹭进去】

罗伟:您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在这里打拼,这么早就来了,咱们都不容易,不是吗?

【保洁员笑笑,低头走到两只袋子跟前,蹲下来,解开其中一袋,两只手抓起满满的两把炒花生,站起来,笑着看罗伟】

保洁员:老板,我就拿这些好吗?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又没给你带什么,多不好意思。

【罗伟从电脑前把脸挪开,看见对方的举动,微微皱眉】

罗伟:不用,阿姨,说让你拿走,拿走就行了,我这里多的是。

【保洁员呵呵笑着,弯腰把手里的炒花生放入袋中,系上口,一把提起这包炒货】

保洁员:你公司的人,不是过两天就到吗?呵呵···

【保洁员轻松地笑着,罗伟听来如芒在背,他盯着屏幕,强装出一脸笑容】

【保洁员拎着袋子往后倒退两步,微笑看着罗伟】

保洁员:谢谢老板,过两天我老伴给我寄的年货到了,再给你带来——都是俺老家才有的!

【罗伟客气地笑笑,眼睛依旧停留在电脑屏幕上,默默朝对方挥挥手,示意再见】

【保洁员又往门口走一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停住,回头看着罗伟,一脸兴奋的笑意】

保洁员:老板,你知道吗?我儿子上学期拿了奖学金,还背着我们偷偷勤工俭学,一共攒了几千块呢,这不,过年的时候,还给我跟他爹一人买了几瓶保健品,还给我邮了一件保暖裤呢。

【罗伟笑着抬头看看她】

罗伟:是吗?

保洁员:是,是,真的!

【保洁员顿时来了兴奋劲,听到罗伟回应她儿子的消息,一时难以抑制这股发自心头的冲动,她放下袋子,飞快朝罗伟走近几步,几乎凑到了罗的桌前】

保洁员:我没回去,前两天又去趟银行,给他汇了一个月工资——他还小,上学才是最主要的,哪能让他挣钱?

【罗伟尴尬地笑着,他默默起身,在桌旁轻轻踱步】

罗伟:好啊,阿姨,您儿子不错,希望他学业有成,最后也来这大城市发展,挣钱让你享福。

保洁员:(激动地欢笑着)谢谢谢谢,我儿子像你这么有出息就好了,年纪轻轻做老板,事业有成!

【罗伟的笑容瞬间僵住,但是很快又复苏,他笑意盈盈地看看对方,然后又往前走出两步,勾头试图看向外面走廊】

罗伟:楼道黑不黑,要不要帮你开灯?

保洁员:不用不用!现在人少,垃圾也少,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保洁员说着,迅速往门边走去,她拎起袋子退出门口,抓起墩布走出几步,又返回到门口,笑着朝罗伟挥挥手】

保洁员:谢谢老板,新年快乐!

【罗伟勉强微笑着朝对方挥手,等对方走下,他走到门口,探头看看对方离去的方向,悄悄把门关上】

【光明区域缩小,罗伟所处的办公室,依旧是光线聚焦的唯一区域】

【罗伟似乎陷入极度苦恼的状态,他深深低头,一只手扶着鼻梁,眉头紧皱,无法言表的痛苦袭入心头,难以遣散,他长叹一声,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桌后座椅走去】

【罗伟慢慢踱到椅子旁,没有坐,反而低着头皱着眉,又慢慢朝门口踱去,一步一步,像机械轮回的钟表发条】

【光线渐变暗】

【罗伟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远远看去只有一个模糊的边缘发亮的轮廓,他依旧在一步步迟滞笨重地挪动着,从门口到后墙,从后墙到门口,他似乎无处安置,也似乎无处回归,无处落脚】

【罗伟走到办公室中间,终于慢慢地停下来,他面朝前方,慢慢抬起沉重的头颅,满目深沉忧伤地看着最远处,似乎渴望和那里的故乡,面孔,亲情和记忆,一一照面】

【光渐熄】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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