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先生走的时候像一棵树，回来的时候成为了一根木头。

十年了，街道上的银杏树依旧像旧时的样子，每到秋天便开始变得憔悴不堪。一片片娇小的叶片逐渐泛黄，有气无力地挂在银杏树的枝干上，只需要一阵秋风吹来，叶片便簌簌落下。十年了，街道依旧狭窄老旧，四季的风不停地吹，白昼的太阳不停地晒，夜晚的月亮不停地照，街道于是像风一般陈旧、像太阳一样古老、像月亮一样神秘。

十年过去了，乔木先生终于回来了。

十年前他有黑的头发、黑的眼睛和年轻的面孔，十年后他只有白的头发、灰的眼睛和苍老的面孔。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物，比如让一座小镇变得更旧，让一个人变得更老。十年后，老去的不只是小镇，而且还有乔木先生。十年前，乔木先生戴着黑色的礼帽、穿着黑色的大衣和黑色的皮鞋离开小镇。十年后，乔木先生回到小镇，他的黑色礼帽、黑色大衣和黑色的皮鞋磨出了白边。

乔木先生手里提着他的黑色行李箱，箱子像他的主人一样也老了，表面的漆掉了很多，斑斑驳驳，露出里面白色的布。乔木先生走在寂静的大街上，没有人认识他。这是一个清晨，小镇显得很忧伤，每所房子的烟囱都在叹气，灰色的麻雀在屋檐上排成行，唱着无人知晓的歌曲。他们也不认识乔木先生。

这个小镇不认识乔木先生，乔木先生却熟悉小镇。他沿着鹅卵石铺成的蜿蜒小道，皮鞋哒哒穿过充满雾气的街道。小镇的人们把门窗紧闭，依旧沉浸在微凉清晨最后的一点安逸之中。他们的窗台前摆放着红色、蓝色、金色的花朵，可是，又是什么颜色的梦曾浮现在他们的睡眠中？乔木先生长久注视着那些花朵，想起他过去的生活中也曾有过如鲜花般的往事。

拐角处，是一座清瘦的房子，低矮的平房被杂乱的树木围着，木篱笆开始腐朽，上面爬满了爬藤，间或开出一朵两朵蓝色或者黄色的小花。乔木先生知道他的目的地到了。他轻轻推开院门，踩在金黄色的枯叶上，院子寂寞地发出声响，幽蓝的星星隐隐约约从地平线的尽头开始消失。寂静的更加寂静，寂寞的更加寂寞。乔木先生沿着枯叶铺成的小路走近他的房子，他曲起枯瘦的手轻轻叩了下门扉，房门无声打开。

箱子落地，灰尘飞扬。乔木先生看着自己的房子，十年了，它依旧像旧时一样，保留着寂静的样子。桌子一张，椅子一把，画架一副，灯一盏，这一切都被灰尘蒙蔽，仿佛被雾气笼罩着的城市，虽然距离很近，感觉却很远。窗玻璃也覆盖着满满的灰尘，好像毛玻璃，乔木先生卷起大衣的袖子，擦出一小块玻璃。阳光斑斑点点穿过窗子落进房间里，乔木先生看到窗外一个小女孩在浇花，她穿着红色的衣服，在阳光下红的耀眼，像一团温柔的火。

房间里灰尘开成飞扬，在阳光的作用下如同金沙飞扬在空气中，乔木先生揉揉眼睛，看着这飞扬的尘粒，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仿佛一座金色的雕像，他想起他走过的路，看过的云，遇见的人，经过的事，如同此刻围绕着他转动的金色灰尘一样朦胧而清晰。

卡塔，乔木先生的黑色箱子突然倒下，打断了他的思绪。

乔木先生叹了口气走到箱子前，打开箱子，箱子里空空的，放着画笔、画布、油彩和调色盘，还有一本叫做《一个旅人的日记》的书。乔木先生拿出画笔、油彩和调色盘，坐在落满灰尘的椅子上，对着画布沉默不语。

许久之后，他开始画画。

第一幅画：一只小狗出现在画布上，它有着温柔的眼睛。

第二幅画：一个小男孩骑在一只被丢弃的木马上。

第三幅画：鲜花的布满的木篱笆前，一位母亲在浇花。

…………

往事在乔木先生的画布上一幅一幅地出现，最后一幅是一张人物像，画中的人物戴着黑色的帽子，破出白边；他穿着黑色大衣，旧出白边；他穿着黑色皮鞋，老出白边；他提着黑色的箱子，磨出白边。他坐在一间空荡荡房间里的椅子上，注视着前方，却没有五官，没有眉毛、眼睛、鼻子和嘴，一张白色的脸定定地看着前方，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

画布用光了，油彩用完了，画笔秃掉了，乔木先生枯枯地坐在椅子上，画笔和调色盘掉在了地上，他都没有察觉。房间的地上都是他画的画，杂乱地扔在地上，平静而动人，像暴风雨过后的海洋。他像一根木头一般看着他的自画像。

我该歇歇了，乔木先生自言自语道。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窗外面，阳光在升起，一片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