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武侠】龙啸狼吟(卷五上)

【卷五(上)】


樊动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仰起头,打量着眼前这座庄门。

朱红色的檐橼、朱红色的角梁、朱红色的檐柱,直向两边延伸出数十丈。掩隐在一派绿色之中,端的是耀目生辉。

朱红色的牌匾上,那笔力遒劲的四个大字,正是“夏华山庄”。

自樊动离了逍遥门之后,一路上赏山看水,倒也没有什么人敢再去找他的麻烦。可不知怎的,无论是湖光山色,还是画栋雕楼,他看在眼里统统别扭得紧。就连楚云天的乳鸽配上十年陈的即墨酒,吃在嘴里都没了滋味。

别的尚可忍受,可这饮酒无味,却真是要命。

樊动并不想被酒瘾要去了命,所以他只好折回了夏华山。一入那苍掩翠映的山间古道,果然所有的景色都顺眼了起来。

可任何美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吴亦所言不虚。通往山庄的这一路上果然诸多高手,大多和他年纪相仿,可剑法却个个不输那些浸淫剑术数十年的老手。尤其是最后一个看上去身子最单薄的左手剑客,亦使反手剑,但剑路轻灵迅捷,身法更是快如鬼魅,着实让他吃了好些苦头。

他苦战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将对方手里的剑挑落。那年轻的剑客身子站得笔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下次再交手时,胜的一定是我。”

樊动甩甩满头的汗,解下腰间的酒壶,抛给了他:“好,我等着。”

夏华山庄除了剑术上的盛誉,在武林中一向还有思虑细致、礼数周全的名声。试剑会开始前需有一个揭剑仪典,仪典过后各路群豪可在庄中修整七日,再开始正式的试剑。

再过上几个时辰,就是今年的揭剑大典了,此刻山庄内已热闹了起来。庄内的弟子来来往往,清一色的朱红短褂、墨色洒脚裤,扎明黄腰带,看上去很是精神。

樊动一进门,就被人引入了西面的花厅。花厅里已摆下了十几桌酒席,可每张桌子上只有上首的位子坐了寥寥数人,看来这些有本事进得庄门的人大多都傲得很,竟是不愿陪人坐在下首。唯有东边角落里的那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哪怕是周围几张桌子上首坐着的人,也在偷偷注意着那桌的动静。

那张桌子的上首坐着的只不过是一个干瘪瘪的老头,留着两撇枯草似的山羊胡子,穿着一件补满了各色缀子的破短褂,还长了一口黄牙和满头癞子,浑身上下瞧不出半点值钱的地方。樊动实在想不通这些眼高于顶的高手们为何偏偏对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如此感兴趣。

只听人群中有人问道:“这么说,前辈当真是亲眼所见了?”

问话的是一个年轻后生,一身雪白的丝袍,束青玉板带,看起来是个富家公子,可言语间竟对这穷酸老头客气得很。

那干瘪老头半眯着眼睛,伸手又抓了一块蹄髈放在嘴里大嚼,边道:“嘿嘿,你若是不相信我,大可不必坐在这张桌上。”话音刚落,大嘴一张,从满口黄牙间打出一个大喷嚏,顿时鼻涕口水混着蹄髈上的猪皮沫子全喷到了那公子雪白的袖子上。那年轻人笼在袖子里的拳头一紧,面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晚辈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前辈刚才的话太过惊人。”

那老头道:“你们只道他俩盛名相仿,必定是水火不容。又有多少人记得,雪龙和玄狼原是师出同门呢。这同门情谊,岂是说断就断的。” 这老头虽然看上去粗陋,说话间却口齿灵便,言辞颇为得体。

“可晚辈听说,那一战结束之后,雪龙确实长剑高举,玄狼也并未反抗。谁能想到这惊天一战,雪龙最终并未杀死玄狼。”

那老头摇头晃脑道:“没杀,没杀,雪龙当时长剑高举,却连玄狼的一块油皮都没伤着,只不过削落了玄狼的一片衣襟。”

老头说到这里,人群中发出嗡地一声,也不知是惊讶,还是失望。

有人道:“这可怪了,难道他们是效法削发代首不成?”

另一人冷笑道:“胜则生,败则死,从来没听说过这之间还有第三条路可走。没想到夏华山庄的弟子竟也如此贪生怕死。”

一时人群议论纷纷,突然有个女声问道:“那禅平金印呢?”

说话的是个一身粉衣的女子。她的年纪已不算轻,但一双杏眼顾盼流辉,右眼角下有一条细长的、柳叶形状的深红色胎记,不但没有丝毫减损她的美丽,反而多添了一股妩媚的韵味。

那老头哈哈一笑,“敖谷主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那一战结束后,玄狼便亲手将自己脖子上的金印解下,挂在了雪龙腕子上。” 原来这女子正是驻蝶谷主敖彩衣。

人群中一个细眉鼠眼的矮子尖声笑道:“都说他们两人打这一架就是为了抢那金印。既然金印已经到手,杀不杀人我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还不如赚个顾念同门的好名声。”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华服剑客冷笑道,“ 哼,莫不是以为所有人都像你’棺材里伸手’金不为那样厚脸皮么?”

那金不为也不动怒,眯着眼笑道:“脸皮厚也不是坏事。若是你也能像我脸皮这样厚,你那未过门的媳妇也不至于跟着你那小白脸徒弟跑了。”

那剑客大怒,正待拔剑,他身边坐着的几人似是与他相熟,忙一把拉住,低声劝他不要节外生枝。

此刻群豪谁也说不清那决斗最后的情形,都想从寒酸老头口中问出更多的消息来。多数人既拉不下脸面却又怕别人抢了先机赶不上拍马屁,一时场面十分滑稽。突然,冷不丁从隔壁桌子传来一声冷笑,“啊呀,编的好故事,阁下不去说书简直是浪费了口才。”

冷笑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猿背熊腰,紫膛脸面。手边立着一柄铜口重剑,少说也有六七十斤。这句话一出口,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瞬时安静了下来。

那白衣公子沉着脸道: “你说他编故事,难道你自己在现场不成?”

那大汉从鼻子中哼了一声,“要是不在现场,如何能知道他说的是鬼话?” 他上下打量了那公子一番,冷冷道,“不妨问问你那’前辈’,雪龙和玄狼二人决斗时天气如何?梨月镇有何草木?二人所穿的衣裳是什么颜色?”

众人瞧那大汉言辞肯定,心中已有些偏向于他,再看向那穷酸老头时目光中不免带有些怀疑之色。却见他依旧自顾自吃喝,脸上连一点被拆穿的神色也不见,一时也不知道该相信谁。

那白衣公子不由自主地转头,试探着问道:“这……前辈如果真的在场,不妨……”

那老头瞧都不瞧他一眼:“我说了,要是不信,大可不必听。” 

突听一个人阴测测地笑道:“ 阎殿鬼话,一真九假。秃阎王的话要是也有人相信,那人若不是傻子,就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说话的是坐在那紫面大汉身边的一个道人,带着一顶宽边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

厅中年纪较轻的人倒还不觉怎样,几个年纪稍长者听到“秃阎王”这三个字,脸上却是耸然变色,仿佛是听了到了什么不可触碰的禁语。

那老头脸上神色依旧不变,边大口嚼肉边哈哈笑道:“好小子,不想还能有人认得我老头子。”

那道人冷笑道:“就算我敢忘,我脸上的这道疤也不敢忘”,一面说,一面掀开头上的斗笠。只见他的面色有如死灰枯木,一条五六寸长的刀疤盘踞在脸正中,由额角一直延伸到下颚,便是在大白天看去也狰狞无比。“十二年了,我原以为就算是阎王也该学着说两句真话了。没想到今天一见,还是鬼话连篇。”

那老头悠悠道:“在鬼殿本不该说假话,奈何现在活人都把那献食祭鬼的好习惯给丢了。没了香火钱,自然是连阎王都不愿说真话了。何况,现在的人委实太过好骗,你越不在意他们是否信你,他们就越相信你。人心如此,我老头子只不过小小利用了一把。”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瞧了瞧刚才最是殷勤的白衣公子,那公子的脸色已气得比他的衣裳还要白。余下的人也多面有怒容,只是不知这老头的底细,无人敢轻易发作。

只听那道人道:“若不是当年我听闻秃阎王十句话里虽然有九句是假,但剩下那一句必定是千金难换的真实消息,也不至于白花了五千两银子还上了这样的大当。”


那老头道:“上当?嘿嘿,当年若不是你贪图高家那三十箱黄金,如何能来找我?我老头子十句话里必有一句是万金也换不到的真话,可至于哪句话是真,那就要看听的人的造化了。造化不够,有何脸面怨人。”

那道人怒道:“往事休提!秃阎王,你既有胆量在人间再次现身,日后走夜路不妨留神着些,莫要一不小心叫人把脑袋削了去。”

“我这个秃脑袋若是还值几个钱,那就叫人砍了去换酒,也只能怨我自己本事不够。”  他瞟了一眼那道人的脸,“本事不够的,就算被人在脸上划上几道疤,也只好白受着了。”

那道人面色一阵扭曲,待要起身,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捏了捏拳头,竟生生忍下了这口气。他虽然言辞咄咄,心中对这“秃阎王”却还是相当忌惮。

厅中大多人虽不认得秃阎王,但却是认得那疤面道人的。若是连青虹观的观主南华子都惹不起的角色,他们轻易也讨不了便宜。更何况现在既然那紫面大汉知道当时决斗之事,众人自然不会去惹这不必要的麻烦,一时间这桌人都纷纷朝紫面大汉那边聚了过去,生怕落在人后。

刚才那桌还人声鼎沸,不到半刻便冷冷清清。只有那白衣公子却还不肯离开,一双眼睛死死瞪着秃阎王,指尖捏得泛白,显然在极力忍耐。秃阎王还是瞧也不瞧他一眼,只管继续吃喝。那公子瞪了半晌,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终于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也向紫衣大汉那桌靠了过去。

樊动突然觉得这花厅中的空气实在闷得很。

那大汉面带得色,等到身边的人围够了三层,才斟了一杯酒,故意慢慢放缓了语调:“那雪龙和玄狼是何等身份,剑出必见血,怎会为了所谓同门之谊而手下留情?至于那金印也不过是胜者所得,理所当然。”

敖彩衣眼睛一亮:“这么说,雪龙确是杀了玄狼?”

那大汉见她一双美目盯着自己,面色不禁微微发红,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低头道:“那,那倒也没有,不过雪龙之所以没有杀死玄狼,可不是为了什么同门情谊,而是……”瞧了一眼敖彩衣,又立刻低下头, “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敖彩衣看上去有些失望,已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人?”

那汉子皱眉道:“那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年纪看上去竟像是比雪龙和玄狼都小,身量颇高,左手拿着一把奇怪的九曲长剑。他上前去和雪龙玄狼二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那二人就一起离开了。”

“说了什么?”

大汉摇头,“离得太远,没有听清。但看他二人当时离去的样子,竟是颇为亲厚,丝毫看不出刚经历过如此激烈的决斗。”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敖彩衣突然靠近那大汉,将粉颊几乎贴到他的脸上,甜甜地笑道:“既然你亲眼见过那决斗,想必雪龙和玄狼的招式也看在了眼里,不知你觉得他二人的武功到底如何?”

那大汉眼见她的娇颜离自己不足半寸,一张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吃吃了半晌方道:“这…嘿嘿,虽然说出来有些丢脸,但他二人的招式实在太快…老实说,我确实没有看清。”

金不为怪笑道:“只怕看不清是假,不想透露是真吧。阁下若是想为之后的试剑会留上一手,也是人之常情,又何必害臊。”

又有一年轻人笑道:“小弟此番是初次得以入庄试剑,并未肖想那金印,前辈也无需视我为对手。小弟只是素来仰慕雪龙和玄狼两位高手,只憾从未见得真容。今天哪怕是能从前辈口中略得他二人的风采,小弟也心满意足了。”

立刻有人附和道:“是了,来这里的人也并非一定为了争夺金印,能一游夏华山庄盛景便已足矣。”

金不为哈哈大笑道:“说得极是,别的不说,除了这四年一次的试剑会,还有什么机会能让我们坐在这里吃喝,却让夏华山庄的弟子给我们端酒送菜呢?实在妙极,妙极!”

突听当啷一声巨响,一盘酒菜被重重砸在桌上。端菜的是两个山庄的弟子,带头的是个面容英俊的中年男子,眼窝颇深,怒目而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脸圆圆、眼睛也圆圆的少年人。

金不为不等两人开口,抢先道:“我听说夏华山庄最是懂得待客之礼。大好日子,就算是客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主人的也该包容则个。自然,若是仗着夏华山庄的名号一定要欺负人,嘿嘿,那我也无话可说。”

那中年男子脸色铁青,瞪起眼睛就要揍人,突然一个人按住了他的手:“试剑在际,莫为了这等事动气。” 说话的是个身形修颀、长方脸面的中年人,也不知是何时进得这厅中的。那人天生一双笑眼,看着金不为倒真像在看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弊庄弟子自是应当以礼待人,但若是这礼数有来而无往,甚至于遇上狺狺狂吠之辈,那倒不如不知礼的好,阁下觉得呢?”

金不为半点也不脸红,满口答应道:“好说好说,我金不为一向是最知礼的。” 一面说,一面在桌下偷偷摸出一柄五寸长的短剑。这柄短剑是他的独门暗器,极少露白,不知道有多少人吃了这柄剑的亏。那金不为老奸巨猾,深知夏华山庄弟子素来恪守江湖道义,试剑期间尤甚,不到万不得已并不会随意出手报复。他便想趁着对方不备削下那人的一片袖子,也好叫庄内弟子们丢些颜面。

哪知他手指方动,便感到一股大力压在剑柄上,这剑便再也拔不出来。金不为大惊之下看去,却是一根筷子按在了剑柄上。那长脸男子依旧言笑殷殷,只用左手两根手指捏住筷子。那筷子乃是竹制,在那男子的内力下渐渐弯曲,却偏偏怎么也不折断。金不为再想拔剑,两下一错力,筷子完好无损,那剑柄却倒飞回去,连带着整柄剑打在他的大腿上,竟是钻心地疼。饶是金不为脸皮再厚,此刻也不好意思出声呼痛,咬了咬牙,满头冷汗直冒。

那男子将筷子放回,也松开了一直按在桌子上的右手,只见桌上赫然多出了一个掌印。要知道这桌子乃是梨花实木所制,也未见那男子如何发力,一双肉掌竟能力透桌背,这份内力实在是骇人。

金不为这样的人原最是欺软怕硬,眼见那男子功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只得悻悻坐下。

那圆眼睛少年忽然绕着桌子极快地转了一圈,口中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消消气,坐。”

众人瞧着那桌上的掌印,心中惶然,不由得都乖乖坐回凳上。突听“咔擦咔擦”几声响过,这一桌所有的凳子腿竟都齐齐断裂。这一下突如其来,十个人里有八个倒摔了个实在。圆脸少年凉凉道:“呀,抱歉抱歉,最近庄内白蚁横行,想来这凳子是被蛀空了。” 那长脸男子待要说什么,终是无奈一笑,也就由他去了。

群豪明知是那圆脸少年捣鬼,但自己理亏在先,又不敢直面去捋夏华山庄之虎须,只得作罢。

刚才这么一闹,桌上的酒壶被碰翻了好几个,酒水撒了一地。樊动身上唯一的一壶酒已经给了之前那个左手剑客,本就馋得心痒,现在闻着满地的酒香,更是难受。可若要他和眼前这些人共桌喝酒,那他宁愿蹲在家里捉臭虫。于是他转头跟着那几个庄中弟子离开了花厅。 

一出花厅,那深眼窝的中年男子便狠狠地啐道:“削你个仙人板板!要是让我去守山,这些德行非得统统砍死在半路,哪能放他们进得了庄门。 糊涂!” 又道,“力哥你就不该拦着我。”

那长脸男子拍拍他的肩,笑道:“也不是第一次了,何苦与这些人置气。”

廊柱后突然传来一阵大笑,一人道:“可拉倒吧,就你现在这两下子,要是放你去守山,那庄子的门槛可不得被些阿猫阿狗踏平咯!”

深眼窝男子一听这声音,立刻飞身扑去,双手出爪如鹰,自廊柱后抓住一双手来。谁知那人也极熟悉他的招式,腕子一翻,两只手便游鱼般滑脱了出来。樊动抬眼瞧去,只见那人也是庄中弟子打扮,他的年纪已经不小,身形也微微有些发福,而一张脸却生得面若冠玉,星目剑眉。尤其是那双眼睛神采飞扬,使得他全身上下充满着一股生动的少年气。

深眼窝男子也不和他纠缠,呸了一声,转头朝那圆眼睛的少年人笑道:“不过侄儿,你那招釜底抽薪使得可真不错,可算是给老子出了口气。” 他的脾气就像是盛夏的天,刚才还满面怒气,现在立刻又满面笑容。

剑眉男子嘻嘻笑道:“什么釜底抽薪,我看是凳底抽腿。” 

那少年人却一脸苦笑地摆摆手:“现在夸什么都是假的,要是师父怪下来,叔你可得帮我兜着。”

樊动随着这几个弟子一路走过穿廊,穿廊外是演武场,那万众瞩目的盛会就将在这里展开。有风吹过,送来一阵极诱人的酒香。樊动深深吸一口气,是二十年陈的梨花酿。他大喜之下忙向四周打量,瞧见长廊尽头的转角处不时来往着送酒端菜的庄内弟子,想来那间屋子就是厨房所在。

樊动展动身形,朝着酒香处一掠而去,正碰上一个庄内弟子端着一大盘酒菜而来。樊动心中一喜,身形犹在半空中便伸手去拿酒壶。他出手如电,谁知那弟子反应也极快,右掌一推,手中的漆盘便平平向上飞起,正擦着樊动指尖飞过。樊动收招撤掌,半空中竟生生又变换了身法,一个跟头自盘子上方翻过,一下子便蹿到了右边的廊柱前。他单脚勾住柱子绕了个圈,双手背在身后,身子却如一支利箭般笔直地插在柱子上。

那弟子身手如小豹子一般敏捷,一个跪地板桥,伸手接住了落下的漆盘。盘中酒菜具在,当中一道香切芙蓉,一粒樱桃颤巍巍立在玉兰堆片上,连位置都没有移动半分。那弟子站起身,瞧着樊动傲然一笑,原来是个大眼睛的清秀少年。

樊动亦朝他一笑,把双手自背后伸了出来。那少年脸色微微一变,发现盘中的酒杯少了一个。

少的那个酒杯自然在樊动手中,而且由空杯变成了满杯。

夏华山庄的弟子自然识货,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武功,那大眼睛少年忍不住大赞:“好轻功,好身手!”

樊动微微举杯示意,仰头干了杯中的酒。

酒一入喉他就觉得不对。这酒与花厅中打翻的酒一样,虽然也是好酒,但与他方才嗅到的陈年梨花酿相比,还是差了不少。

樊动从柱子上一滑而下,继续朝着厨房而去。长廊的左边是雪白的墙壁,偶尔有细细的光柱沿着墙壁的缝隙洒下来。樊动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然而越往厨房的方向去,其他酒香越浓,那梨花酿的香味反而越淡了。

那这梨花酿的香味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好在樊动对酒味最是灵敏,嗅了一阵便找到了酒香最浓的地方。那是长廊中间的一堵墙,墙间有条细细的窄缝,酒香竟像是从墙缝里飘出来的。阳光从窄缝中漏下,在地上划出几道金色的细线。有风吹过,那金线仿佛随风微微摇动了起来。

樊动一拍脑袋,觉出了刚才不对劲的来源。

此刻日已偏西,若是阳光自墙缝中漏出,必然是向东偏斜。他现在却站在墙面的西边,按常理这一边是万万见不到阳光的。

樊动皱眉思索了半晌,了然一笑。

此情此景,只有一种解释。

他一个鹞子翻身,便跃上了穿廊的屋顶。

穿廊建得很高,站在顶上,山庄的亭台楼宇一览无余。樊动脚下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四面都被穿廊包围,除非跃上屋顶,否则轻易不会被人发现。院子与外界唯一的通道是北面一间屋子的后门,那屋子中锅瓢声叮当,还不时有爆火滋油声传出,想必就是厨房。因出入厨房的必然只有庄内弟子,这个小院子俨然成了一个只有内部人才能进出的隐秘所在。

院子中央摆着几扇巨大的铜镜, 每一面都磨得晶亮光滑。刚才樊动瞧见的光束,就是这些铜镜反射阳光留下的,也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樊动身处墙西也能看见穿墙而过的阳光。那几面铜镜的位置和排列都十分巧妙,配合着墙面上几处窄窄的细缝,竟能把整个演武场都映照在镜面中。即便是坐在这院子中,外面的情景也能尽收眼底。

樊动正暗暗赞叹安排这机关的人心思巧妙,忽听一人朗声到:“上面的朋友,也想喝一口吗?”

院子的角落处有一张用蔷薇石砌成的小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碟酱排骨,一碟炸海星,一碟拍黄瓜,一碗晶莹剔透的银耳羹,并其他几样精致的下酒菜。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桌边自斟自饮,杯中酒水颜色清冽、香气馥郁,正是樊动闻到的梨花酿。

樊动也不客气,身子一纵便落到了桌子边,“多谢。”

那男子抬头替他斟满了一杯酒,樊动这才看清他的面貌。他的面色很白,眉目生得十分温和,年纪看上去竟仿佛比自己还小。身上穿的也是夏华山庄的衣裳,只是未扎腰带。脚上的鞋子不是一对儿,左脚的鞋是蓝色,右脚却是黄色。

那男子瞧了一眼铜镜,笑道:“这虽不是什么稀罕的机关,但一般人也不会轻易发现。你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樊动拍拍自己的肚子,笑道:“不是我发现的,是我肚子里的酒虫发现的。”说罢一仰头饮干了杯中的酒,立时觉得全身的骨头都酥麻了,不由心满意足地轻叹了一声,“果然是二十年陈的梨花酿,只有谷雨时节采摘的棠梨才能酿出如此轻淳的梨花酿。”

那男子眼中微有惊喜之色:“你很懂酒。”

突然听到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道:“不错,可算来了个人能陪你喝酒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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