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 Return(六)~尾声

离开暗房之后,阿秋又感受到了那股驱使着她的力量,她明白这是龙灵在催促她尽快行动。龙灵应该知道龙壁的第六扇门在哪里,这样阿秋就省事了——只需要跟着那股力量走到某个地方,然后按一个手印。

迎面过来一个男人,见到她之后站住,打了个招呼。“嗨,是你?你还好吗?”

是老板罗恩!

阿秋这才发现自己站在离原先的办公室不远的走廊里,那股力量驱使她不知不觉来到了三楼。

“我很好,谢谢。你呢?”阿秋按国内英语教科书里的常规句型回复了个招呼。

罗恩在她面前站住。“你最近怎么样?”罗恩平均两个月在办公室里出现一次,每次出现基本都是这几句话。

阿秋却没能回答他。她盯着他的身后,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子匆匆忙忙从一间办公室跑出来,捧着一摞文件向电梯奔去,黑色的长发在白色工作服上甩来甩去,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忙碌。

阿秋认出那是她自己。

这个发现让她难以接受,虽然她很快想起了在穿越之前聻卫对她说过的话:“我把你的形象做了点小改动——这样即使你碰到你很熟悉的人,也不会有人发现你是谁,更不会有人怀疑。”

聻卫把她变成了谁?

就这个疑问在脑海里盘旋的时候,阿秋发现刚才驱使她的那股力量消失了。莫非那第六扇门就在附近?阿秋看了看左右的墙壁,毫无头绪。

“莉迪,我很高兴你能回来。”罗恩对她笑眯眯地说,“你实习期间的工作我很满意,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考虑留在我的团队里。你也知道,现在我这个团队急缺人才。”

阿秋还没来得及照镜子,已经被罗恩对她的称呼给震住了。

“呃,谢谢您。不过我觉得您的团队很不错,大家都很能干,比如……”

阿秋正打算把同事逐个夸一遍,却下意识停下了,因为看到她自己从电梯出来向办公室快步走去,手上除了那摞文件,还多了两个盒子。

这是两个月前的我,这是两个月前的我。阿秋盯着那个“自己”的背影,不断默默提醒着。

罗恩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看到了正推门往办公室里走的阿秋。

“你是说瑞秋吗?她是不错,肯干活。”罗恩维持着一贯的笑容,“但肯干和能干是两回事,只有苦劳没有用,功劳才是关键;我需要一个我真正信任的、让我能放心让其承担重要项目的人。”

阿秋心里的某块区域在一点一滴被冰水渗透。当我们相信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相当重要的时候,其实这个世界才刚刚准备原谅我们的幼稚。

“您不信任瑞秋?”她问。

“我无法信任她。她不是美国人,她只是来这里交流访问,迟早要回去到她自己的国家。”

阿秋冲罗恩笑了笑,用以缓和自己脸上的僵硬表情,免得让罗恩诧异。“瑞秋说您很信任她,她每天工作也很努力,想要尽快完成手头项目。”

“瑞秋能这样想,很好。她是个好人,乐意做很多额外的事情,拼命努力工作,这些对我们都很有利。当然,我也给了她不少希望。”罗恩顿了一下,意味深长来了一句:“想让驴子卖力,总得给它根胡萝卜。”

阿秋心里那块内涝区域在蔓延,但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冷了。她忽然明白莉迪突然闯进门来对她说那番话的原因。那番话曾让她不明所以,明了前因后果之后,又让她觉得温暖——在这个异国他乡至少还有对她坦诚相待的人,尽管不是她的同胞。

“好了,我还要去开会,以后找你细谈。”罗恩向她告辞,转身走了几步之后又站住,回过头来冲她一笑。

“其实,你真的很不错,莉迪。相信你不会像瑞秋那样自以为是和善意泛滥,以为自己是有责任改变世界的救世主。其实规则是永远无法被打破的,被打破的只有她的期望和梦想。”

罗恩消失在走廊拐角,阿秋愣愣站着,把攥紧的拳头放到胸前紧紧按着,仿佛是想顶住呼啸着下沉的心脏。过了很久,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扮演着两个月前的莉迪,那么得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推开办公室的门,向正在里面忙碌的“自己”走去。

“嘿,你怎么来了?”那个阿秋看到她,显得很高兴。

“我正巧路过,来看看你。……你在这里开心吗?”阿秋努力回忆着莉迪当时说过的每句话。

“挺开心的。为什么这么问?”

“罗恩对你怎样?”

“挺好。他很信任我。”那个阿秋的脸上浮现着难以掩饰的满足。

阿秋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各种情绪,不让面部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纠结沮丧。

“你怎么了?”那个阿秋问她。

“我只是想警告你,不要被表面现象迷惑。当你发现你要的结果仅仅被人作为引诱你围着磨盘拼命干活的胡萝卜的时候,你抽身得越早,损失得越少。”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那个阿秋显得很惊讶。这让阿秋发现两个月前的自己真的很像一头愚蠢懵懂的小驴子。她不想回答这个弱智的问题,只想赶紧把台词说完走人。

“还有,别刻意去做个好人。好心从来都不会有好报。”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我得走了。”

阿秋转身迅速走出门外。龙灵驱使她的力量又忽然出现,强大到逼得她不得不快步跑起来,直冲进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刹那,阿秋觉得自己是灵魂从莉迪的皮囊里出窍了,因为她看见莉迪站在电梯外愣神,然后转身走下楼。

电梯开始下降。电梯门仿佛遭遇了高温,开始熔化扭曲,仿佛被重新铸造了一遍,变成了和龙壁内那前五扇白铁门一模一样的门,上面有一个清晰的左手手印,是人手的手印。

阿秋看着自己的右手。这就是最后一道门。她想。

“你好,瑞秋。”一个声音在电梯角落响起。这个电梯很大,光线昏暗,角落被阴影覆盖着。

阿秋打了个寒颤。这是胡安的声音。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是我,胡安。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墨西哥人从阴影里走出。声音还是那么柔和,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双目粲粲若星,包括明显的西班牙口音,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

“或者我该称呼你——聻卫?”阿秋已经退到电梯另一个角落,后面就是金属墙壁,没有退路。

“相信龙灵已经把很多关于我的真相告诉你了,瑞秋。我承认她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不过她并没有告诉你全部真相。”

真相怎样对阿秋已经无所谓了,龙灵的话她已经开始怀疑,胡安说的她也不完全相信。或许他们说的都是真相,只不过描述了硬币的正反面。

“请说下去。”她对胡安说。

“我不是一个故去的魂灵,我只是一个心灵死亡的人,对任何事物不再有任何期望和幻想,包括自己。于是龙灵可以很轻松操控我,让我为她所用。这么多年下来,有一天我终于觉醒了,我要逃出她的掌控,所以我做了那个圈套和符咒来困住她。带她去中国的原因是听说那里可以找到还我自由的方法。”

“这是你俩之间的恩怨,和我没有关系。”

“接下来和就和你有关系了——为了保证符咒的安全,我把困有龙灵的符咒伪装藏在飞机盥洗室的墙壁上,没想到误打误撞被你给破了。她被困在你的右手龙印后,看上去是我诱导你返回芝加哥并且穿越回现在,其实所有的一切仍是龙灵所为。她脱离了符咒的羁绊后,神力回归,以致可以重新掌控我。”

“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已不再信任我,需要有人来取代我的位置。你也是个心灵即将死亡的人,右手还有龙印,是她非常满意的人选。”

阿秋几乎把眼珠给瞪出来:“我的心快死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你虽然看上去一切照常,能吃能睡能哭能笑,但你对大部分事物已经没兴趣了,表现方式就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你对外界的伤害不再敏感,对自己的进步不再喜悦,动辄就有玉石俱焚的冲动,而完全不再关心后果怎样。”

阿秋紧紧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听胡安继续说。

“你对环境依赖性强,又是个容易极端的完美主义者,如果你做不到无所不能,你就会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为了做到前者,你宁肯包揽与你无关的责任,承受完全不属于你的压力;一旦后者出现,那些责任和压力立刻成为你伤害自己的理由,如同一把把断裂的刀锋,在你体内全身游走。接下来,为了不那么快崩溃,你只能选择麻木。”

“莉迪的话只是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其他稻草早在你被那个环境第一次伤害起就开始默默积累。你可以不承认或者拒绝审视自己,但你无法改变你已麻木这个事实。”

“直到现在,你心里对自己说的次数最多的话还是‘谁在乎?我不在乎’。对么?这说明你的心离死去不远了。龙灵要你重新回到令你纠结不已的环境的目的,就是让你的心彻底死亡。”

一阵沉默。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阿秋抬起头盯着胡安,暗暗咬紧牙关。因为此时她的右手开始剧痛,同时又开始发痒,让她第一次体会到剧痛和奇痒混合的感觉,生不如死。

“因为我不想你变成下一个我!”胡安叫道,“你的右手只能按一次,或者按在那座门上,或者按在这里!”他猛然扯开衬衫,露出胸口,上面有一个和白铁门上一模一样的左手手印,只不过是暗红色,嵌进他的皮肉至少半寸,看起来触目惊心。

“两个手印有区别吗?”阿秋把右手举在眼前端详着,努力维持平静沉着的形象。而剧痛奇痒变本加厉折磨着她,让她的两个眼皮突突直跳,牙齿在口腔里打战,心脏震颤得仿佛要撞破胸膛。

“手印按在门上,你将释放龙灵,但你也将被她控制,从此你可以和她分享龙壁里的所有秘密,掌握凡人所没有的权力,代价是永远无法离开那里;如果按在我胸口,你将成全我,这个手印将再次禁锢龙灵,还我自由!”

又是一阵沉默。

阿秋一直在端详着自己的右手,她发现自己的右手还是挺耐看的,虽然手指短了点,小时候因此学不成钢琴。

“有些故事,我明明知道是假的,读完之后还是会哭;有些烂片,剧情虽然狗血,看到煽情的地方,我也还是会掉泪。不知道是为什么,是我太容易被控制?还是我更在意过程而非结果?”阿秋幽幽的声音在电梯里回响。

“你必须做个决定,龙灵不会等很久,她会帮你做决定的!”胡安喘息着说,他已开始呼吸困难,“瑞秋,我太需要自由了,希望你能帮我!”

“帮你不是我的义务。而且,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得到自由之后,我将何去何从?”阿秋盯着胡安,看着后者在自己的目光下渐渐萎顿下去。

一股力道托起阿秋的右手,强迫五指张开,向白铁门上的那个手印缓缓按去。

“龙灵,我承认你强大的神力,也无意挑战你的权威;我只是需要你明白一件事。”

阿秋的右手在半空蓦然停住,片刻按到了一旁的电梯壁上,白铁门上方显示电梯楼层的屏幕上亮出一行字:

——什么事?

“我就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里,不是么?”阿秋用左手拔出腰间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往自己胸口戳去。

“不!瑞秋!”胡安大叫一声。这声叫喊让阿秋稍一分神,左手的匕首立刻被她的右手抓住,向胡安扎过去。

胡安用手抓住阿秋右手腕,匕首在他面门前闪着诡异的光,但他的力气终究抗不过龙灵,整个人被迫躺倒在地,仍然奋力撑着手腕,看着匕首尖离自己越来越近。

阿秋一面拼命抽拔右臂,一面用左手扣紧右腕,向自己这边猛拉,反作用力让她的身体也栽倒在地。此时她的右手掌心开始发光,起初是微微的蓝光,随后越来越强。在阿秋成功阻止她的右手把匕首插入胡安身体的时候,如同爆破了一个照明弹,整个电梯亮得让人伸手不见五指。

亮光散去,阿秋挡在胡安身前,匕首戳进了她自己的心脏,汩汩而下是紫色的血,可能因为混进了蓝光的缘故。

“胡安。”阿秋不觉得疼,只觉得很虚弱。

“我在这里!”胡安扶着阿秋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胳膊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龙灵呢?”阿秋答非所问。

“龙印已经失效,龙灵正在复苏。”阿秋的右手掌心出现一个七彩的漩涡,一团雾气氤氲上升,飘向白铁门。

“你呢?”

“我被她控制,直到我找到机会逃脱为止。”胡安的声音低了下去。

“如果没有我搅局,你应该已经自由了。”阿秋轻声说。

胡安的声音很微弱:“我不怪你,阿秋,这是命中注定。我也理解你为什么拒绝帮我。好事如果办得不巧,后果比坏事更糟。”

No good deed goes unpunished。阿秋笑了。

“你会再制服她的,我用我这两个月的记忆保证。你会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再次获得自由,真正的自由!”

“希望……如此……”胡安的声音更加微弱,而且断断续续。

阿秋用左手紧紧抓住匕首,刀锋割破了她的手掌,紫色的血奔涌而出。“如果你再遇见我,一定要阻止我走进机舱后部的那个盥洗室。”她伸手用指尖在胡安胸前按了一个小小的血指印。“这个印记,是为了让你记住我的话。”

但她却惊愕地发现,胡安胸前已经印了好几个紫色的指印,三三两两稀疏分散着,像日出前的星星。

“每次你都会……选择结束自己,并且……留下这个印记,想要打破……那个‘命中注定’,但这个故事却总陷入……循环……”

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解脱的魔咒。西西弗斯的苦刑。无限循环的绝望。

“怎样才能打破这个魔咒呢?”阿秋觉得自己应该绝望,其实却没有。她只觉得平静,只觉得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也不错。

循环也是一种生存状态,绝望也是一种生活心态。

“很难……除非……小概率的……意外因素……”

白铁门被浓厚的雾气簇拥,上面的左掌印骤然放出万条金光,强光映射下,阿秋看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感觉非常轻盈,轻得可以飘到世界尽头。

尾声

阿秋正坐在回国的飞机上,有长长的十几个小时完全属于自己支配,飞机是芝加哥经由洛杉矶回上海,已经从洛杉矶起飞了四个小时。

这架航班让人感觉很乏味,机舱后部盥洗室的马桶莫名其妙堵得厉害,空姐怎么通都无济于事,只能锁闭。于是只有机舱前部的盥洗室能用,乘客们只好排队。

邻座也让人觉得无趣,是个英语不太流利的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刚上飞机时,他曾对阿秋表示他的母语是西班牙语,英语不好;阿秋安慰他,说她的母语是中文,英语也不好。两个人半斤八两,倒也没太多交流障碍——因为基本不交流。唯一让阿秋多看几眼的是他半敞衬衫里露出的胸膛——上面有很大一团紫黑色的胎记,细看是密密麻麻一个个紫黑色的小椭圆组成,仿佛一朵指画花,非常醒目,会让密集恐惧症患者很不舒服。

排队用完盥洗室后,阿秋回到座位上打开笔记本电脑,上面是她刚刚写完几段文字:

——黑夜笼罩下的中国城灯火不算通明,却比美国中部这个城市任何一处地方都热闹,饭馆多开到晚上十点以后,有些甚至通宵营业。

——“这就是龙壁?”

——“是这里。”

——几个黑影站在地铁站,似在等车,只见烟头忽亮忽灭,间或几句对话。

——“你确定?”

——“确定。”

这个开头让阿秋很满意,她决定继续写。

广播里传来空姐甜美的声音:“各位旅客,我们就刚才为您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机舱后部盥洗室现已修好,请有序使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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