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燕

田晓燕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一见她就说“这孩子真是掉福窝里了”。她以为大人们就是这样跟小孩开玩笑的,就像很多爸爸妈妈都会跟孩子说他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直到九岁那年,田晓燕才知道“掉福窝”并不是大人们的玩笑话,而她真的是被她爸妈捡回来的。

那天学校开运动会,只上半天课。田晓燕最讨厌的就是运动,她什么项目也没参加,就偷偷溜回家了。在家门口看到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她知道又是堂伯从老家过来了。

田晓燕不喜欢这个堂伯,不光是也因为他身上有股味,还因为他每次来,妈妈杨秀珍都要收拾出好些东西让他拿回老家,其中就包括田晓燕的旧衣服,书,玩具之类的。虽然那些都是她用旧了的,但她还是不乐意送给堂伯,况且那时候爸爸田卫华才刚刚下岗,离创办为华集团还很有一段时间,家里也没有那么多闲钱马上给她买新玩具,尤其是“作为交换”,堂伯拿来的都是些玉米面、棉花之类的东西,田晓燕一点也不感兴趣,她觉得亏了。

田晓燕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想悄悄溜进自己房间待到放学时间再假装从外面回来。经过客厅时却听到爸爸妈妈在说她的名字。

“燕子还是不走了,”是爸爸的声音,“我又跟秀珍商量了一下,当时我们既然把她抱回来,就该对她负责到底。”

“大哥,我也想通了,卫华说得对,”妈妈杨秀珍说,“燕子还是跟着我们吧,反正都这么多年了,不也熬过来了?最近卫华张罗着开厂是忙点,我们都觉得这次挺不过去了,主要你说我那饭店吧也没啥起色,真愁人。所以我才想着让燕子跟你们到老家去,也不至于跟着我们整天没人管。”

田晓燕脑袋嗡的一声,回到房间关起门,觉得满屋子都是自己的心跳,像把自己关在鼓里似的。这么多年被蒙在鼓里,她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田晓波都是大眼睛白皮肤,只有自己是小眼睛黑皮肤;也明白了为什么班上总有同学叫她“野孩儿”,同学的爸爸妈妈还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甚至明白了为什么哥哥田晓波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而自己总是班上的倒数第几名。她的世界好像一下子清晰了,但是也一下子变了个颜色,或者说,没有了颜色——爸爸妈妈竟然想把她送给堂伯!就像送走那些旧衣服一样!

田晓燕强忍着泪水,偷偷地四处打听自己的身世。她不敢问田卫华和杨秀珍,怕他们又要把她送走。尤其杨秀珍是个暴脾气,说得出做得到,说一不二。田晓燕后来打听到,当初要把她留下就是杨秀珍的主意,可现在要把她送走还是她做得主,所以她对杨秀珍总有些怕,这种怕贯穿了她的整个童年,直到她十八岁他们告诉她他们是怎么在家门口的一个纸箱里发现的她,又是怎么寻找她的亲生父母未果后决定收养她,这种怕仍然深深地埋在她心底,时不时冒个水泡似的噩梦出来,吓得她一身冷汗。

田晓燕没有打听出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同学们都说不知道,田卫华和杨秀珍也说“派出所都没找出是谁,可能不是本地人”。连个纸条也没留下,只有一床小被子裹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像小猫似的叫唤,小脸儿都冻青了”。

是杨秀珍第一个发现的,后来看找不到人来认领,她就跟田卫华商量,留下了这个女娃,也算是儿女双全,凑成了一个“好”字。好在小地方计划生育政策执行得并不严谨,田卫华之前又是国营工厂里的小领导,方方面面都认识一些人,就把户口上上了。

杨秀珍把那床小被子拿出来给田晓燕,红底白花的棉布背面,四周用白布缝了一圈,质朴粗糙,应该是出自农家的手。

田晓燕有一段时间曾经特别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但长大后,慢慢就不再想这件事了。她不想离开这个家,只想做田卫华和杨秀珍的孩子,像哥哥田晓波那样。

田晓波一直是街坊邻里孩子们的榜样,学习好,体育好,人也好。谁家孩子不听话了,家长总要搬出田晓波来训话,于是就有些淘气的回嘴道:“你看他们家田晓燕还不是就那样?”家长便厉声喝道“闭嘴”,之后又小声说:“那能一样吗?”自从那次堂叔过来,田晓燕一下子懂了很多事,再听到这样的话就不顾一切地跑掉了。

她也不是没努力过,但就是小学的课本,无论她再怎么费劲,成绩也就只到中游就再也上不去了,和哥哥根本没法比。爸爸妈妈倒是完全没有苛责的意思,总是宽容地让她慢慢来,但他们看哥哥时眼里那种骄傲的小星星,在看她时就完全消失了。

慢慢地,田晓燕开始嫉恨哥哥,虽然哥哥对她很好,带她一起玩游戏,也给她辅导功课。但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她就忍不住讨厌哥哥。

田晓燕十岁那年,哥哥参加高考。考试前一天晚上,爸爸妈妈都放下工作回家吃饭了。爸爸下海后正在筹备自己开工厂,妈妈也打算承包下厂里的国营酒店,两个人各自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很久没一家人一起吃饭了,所以田晓燕特别开心。

她在饭桌上把奖状拿出来——她们班在学校六一儿童节歌咏比赛上拿了一等奖,而她是领唱。这个消息在得奖那天她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爸妈了,但她还是想亲自把奖状拿出来给他们看,如果他们眼里的小星星也能落在她身上,她会觉得全身都被照亮了。

但爸爸妈妈似乎都各自怀着心事。田卫华只是摸了摸田晓燕的头,说了声“好”,就让她把奖状拿进房间挂起来。杨秀珍更是催着一家人赶紧吃饭,好让田晓波早点回房再看两眼书就睡觉。“不是电话里都跟爸爸说了吗?奖品都给你买了,快吃饭吧,你还要做作业呢。今晚谁也不许晚睡啊!”

田晓燕本来打算给爸妈唱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的,也只好埋头吃饭了。回到房间,田晓燕还是不想写作业,看到旁边盒子里的新款芭比娃娃,就开始摆弄起来。这是妈妈给她买的儿童节礼物,也算是对她唱歌比赛得奖的鼓励。玩着玩着,田晓燕忍不住唱了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还没唱两句,就看到杨秀珍拉着脸冲进来:“别唱了!哥哥明天要考试!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不是让你写作业吗?本子呢?”

田晓燕这才畏畏缩缩地从书包里拿出了课本,摊在桌上。

那天晚上一家人早早就回房间了。田晓燕趁哥哥去洗漱时偷偷进到他房间里,把他的准考证拿了出来,去厕所的时候撕碎了扔进马桶里。

第二天一早田晓燕照常去上学,田晓波和杨秀珍把家里翻遍了也找不到准考证,最后联系了班主任,校长亲自去考场和监考老师说了半天才把田晓波放进去了,这时第一门考试已经开始了二十多分钟。田晓波心情可能也受到了影响,最后没考上重点本科。

暑假里田晓燕看着哥哥在家里蔫得像根干黄瓜,心里有些自责,但每次听到父母批评他挫折承受能力差,只会在家打游戏而不想想后路,又暗自开心,哥哥也有挨骂的时候。

假期还没结束,田晓波就被送到省城的一所补习学校住校去了,一年后如愿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学。

哥哥走后,田晓燕更讨厌他了。虽然在那么远的地方,但是家里好像处处都是他的地盘似的,他的电脑,他的游戏机,他的书柜,他在沙发上专门坐的位置。最让田晓燕生气的是,每次爸妈见面,似乎没有别的话题,全部都是“晓波最近怎么样”。

实际上,田晓燕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同时看到爸爸妈妈了。虽然县城不大,他们都各自在离工作更近的地方有了住所,“方便工作”。田晓燕平时住校,只在需要钱的时候,去饭店找杨秀珍,或者去工厂里找田卫华。她更喜欢去找田卫华,因为他给的钱更多。有一次田晓燕和同学去KTV唱歌,去上厕所的路上撞见田卫华正搂着一个穿着黑丝袜的年轻女人,见了她立马把手从那女人的屁股上抽了回去。从那以后,田卫华给的零花钱就没少过。

田晓燕在同学朋友之间算是数一数二的“土豪”,但她从不炫耀,她只喜欢吃东西,喜欢很多人陪她一起吃东西。因此,田晓燕在班上人缘极好,朋友众多,她总是带着一帮男生女生到处下馆子——总比一个人在家吃外卖强吧。虽然有时候,田晓燕不得不一个人吃外卖,比如过年过节别人家都挺热闹而爸妈都在忙着赚钱,哥哥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玩电脑的时候;比如寒暑假同学们都跟着爸妈去外面旅游,而她却只能闷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又比如和同学出去玩到晚上十点才回来,但家里的复式别墅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窝在床上,一边用iPad看视频,一边吃着外卖炸鸡桶。

时间也像被田晓燕大口大口地吃掉了,转眼间她已经高中毕业,出落成了一个膘肥体壮的大姑娘。杨秀珍请了声乐老师给田晓燕开小灶,又给省音乐学院招生办主任塞了个大红包,田晓燕就成了音乐学院声乐系的学生。

杨秀珍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她不贪心,不图田晓燕成名成家,只要踏踏实实毕了业,出来以后在县城学校当个音乐老师就行。田晓波大学毕业后去美国读了研,又在那边找了工作和媳妇,看样子怕是不回来了。总要在身边留一个不是?就是田晓燕的体重让她有些担心,就算她有能耐把田晓燕的工作安排了,女孩家的这么胖,以后怎么找对象?她杨秀珍总不能给县委那些领导塞红包,让他们谁家的儿子委屈一下把田晓燕领走吧?那帮小兔崽子可难伺候了!

杨秀珍思来想去,最后决定,田晓燕必须得减肥!拉个双眼皮垫个鼻子都不是问题,但你那一百六十多斤的肥肉往那儿一堆,还让人怎么看?杨秀珍立马去了一趟省城,一把把田晓燕从音乐学院女生宿舍里拽出来,硬是给她在附近报了一个健身房。还给她定下了目标:一个学期不多,减十斤就行。她心里盘算着,现在大二,到大四毕业能减到100斤左右就差不多了,工作以后只需要维持维持,就能拿得上台面让媒人看了。

田晓燕回到宿舍就把卡随便一扔,上床睡觉去了。两个月以后她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张卡从桌子下面的够了出来,上面沾满了灰尘和柳絮,好像长出了一层灰色的绒毛。

田晓燕翻箱倒柜地找这张卡,是因为前两天参加了一个校友会。一个长着细长双眼皮的男生坐在她旁边,害羞似的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害得她不好意思吃饭。男生叫高云哲,是田晓燕同一所中学的学弟,现在在对面电子科技大学读大一。田晓燕想跟他像正常人那样聊天,可是她发现好像很难,不知道怎么着就觉得不自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好像都不对。最后她说自己是学姐,对这一片比较熟悉,让他有什么生活上的问题随时问她。男生说好,两人便互相加了微信。

回到宿舍,点进朋友圈,她发现这个男生关心的几乎全是体育,对球赛的点评,护具,篮球哪家的好,他发的自拍也全是在运动,要么穿着球衣,要么举着杠铃。田晓燕在现实生活的朋友圈里没一个喜欢体育的。都是县委大院里出来的孩子,没事不是往饭馆里跑,就是在KTV泡着。田晓燕觉得这个男生和别人不一样,虽然她说不出来哪儿特别。其实,她用不着说出来,就光那瘦高的个子,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肌就足够让她脸红心跳的了。

田晓燕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为了一个男生脸红心跳。告你高中时她差点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人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

那次也是出去吃饭,有个叫张龙飞的男生刚刚失恋,一个人喝了好多闷酒。饭后田晓燕像平常一样打车把住县委大院的几个同学送回去,张龙飞死活不下车,非要把田晓燕也送回家。到了田晓燕家的小区时,他自己却又睡得鼾声雷动。田晓燕知道家里没人,也懒得再把他送回县委大院,就想让他在客房睡一晚算了,反正两家父母都认识,也不算外人。

她好不容易把张龙飞架到客厅的沙发上,他勾在她脖子上的手却不松开了,另一只手把她往他身上揽。她去掰他的手,他却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宝贝别走,田晓燕就心软了,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没过一会儿两人就都一丝不挂了,田晓燕任凭张龙飞摆弄,但从沙发到地毯上,张龙飞折腾了半天愣是没成功,酒倒是醒了大半,两个人就都有些尴尬。

后来张龙飞说不早了他要回家了,田晓燕说好,就给他叫了一辆出租车。

谁也没再提起那天的事。几年后张龙飞他爸当上了副县长,杨秀珍就总让田晓燕把张龙飞叫到家里吃饭:“多找找龙飞,你们从小一起玩大的感情多好,现在也都不小了,再让别人抢走了。”田晓燕就死活都不愿意。

田晓燕总还记得张龙飞身下那一团东西,张牙舞爪的弄得她很疼,过一会儿又全泄了气,皱皱巴巴像一个中了毒的过期橙子。所以有时候吃她请的男生靠过来,她总打心里犯恶心,直到遇到高云哲。那双细长的丹凤眼清亮澄澈,透着天真无辜,让田晓燕觉得他仿佛是天上来的,总之跟这些长着丑东西的男生们不一样。

田晓燕咬着牙,去了一个月健身房,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却只瘦了四斤。于是一天晚上从健身房回来,她大着胆子给高云哲发了一条微信,问他平时怎么运动。

高云哲说他是校篮球队的,平时也在学校的健身俱乐部兼职,一节课能赚50块课时费呢,并发来了一个戴着墨镜的得意表情。田晓燕说,你来教我吧,一节课给你一百。她花了三千块钱给高云哲办了一张健身卡,从此每天晚上约他去健身房带着她锻炼,之后再和他去附近的小饭馆吃饭。一天晚上时间晚了,宿舍已经关门,两个人就找了间小旅馆住下了。

如鱼得水,两个人一进门便抱在了一起。高云哲表现得游刃有余,田晓燕渴望又害羞地做了女人。第二天早晨,高云哲还在熟睡,田晓燕悄悄掀开被子,发现高云哲的那个东西和张龙飞的其实没什么两样,但不知道为什么,高云哲的好像没那么丑。

田晓燕长租了旅馆的一个房间,把自己和高云哲的生活用品从各自宿舍搬了进来。两人白天分别去上课,晚上就回到这个房间里翻云覆雨。

十九岁的高云哲长着一张读书人的脸,皮肤白皙,脸庞瘦长,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如果不说话还有一丝忧郁气质;但看到他的身体才会明白他其实并不忧郁,花在读书上的时间也不那么多。他跟田晓燕说自己是一匹野狼,会吃人肉,喝人血的那种。

的确,搬进旅馆没多久,田晓燕就变得面色憔悴,黑眼圈怎么都遮不住,眼袋都要垂到嘴角去了。高云哲不光夜里折腾她,午休时间也不放过,好像永远不会累似的。而无论他什么时候提什么要求,田晓燕根本无法拒绝。就算她很累,一看到高云哲那双细长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她,她就觉得全身像被充电了似的,投入他的怀里。

更让田晓燕无法自拔的是女朋友的待遇,尤其是作为校草级别帅哥的女朋友的待遇。每次电大篮球比赛,高云哲进球后都要给看台上的田晓燕一个飞吻,惹得围观女生都投来愤恨的目光。田晓燕从来没有如此享受过被嫉恨的感觉,仿佛她的人生是一朵花,被这些敌意浇灌着,盛开绽放,越发熠熠生辉。再想想自己嫉恨哥哥时的苦楚,便觉得老天把这二十多年欠她的都还给她了,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了。

如果此刻问她还有什么心愿,那大概就是让这一切保持着,让高云哲永远像现在这样把自己捧在手心里。他每天骑着她买的摩托车接送她上下课,晚上带她锻炼,回到旅馆给她洗衣服,她说想吃什么立马出去买,就算大冷天跑大半个城市也毫无怨言。她觉得爸爸妈妈哥哥加起来也没有他对她好。他们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他们的事情永远都那么重要。

田晓燕只希望时间可以停下来,一切都不再有变化,但她也知道钟表可以停下来,时间不能,所以她开始忧心忡忡,心底的恐惧感又出来闹腾了。

她不打算去健身房了,锻炼了这么长时间没瘦多少,锻炼完还吃得特别多,她不想每天再那么累了。她也不想高云哲去健身房,总有那些穿得很少的女生在他身边晃来晃去,田晓燕既赶不走她们,又比不过她们,所以分外气恼。高云哲当然不愿意停下锻炼,田晓燕就跟他吵,后来还是她妥协了,每天跟他去健身房。只不过高云哲在那些器械上出汗的时候,田晓燕只在一边的跑步机上捧着手机慢走。只要他不离开她的视线,她的心就能在肚子里好好的呆着。

一天田晓燕正在跑步机上看韩剧,突然觉得头晕喘不过气来,高云哲带她回去休息了一晚上还是不行。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也觉得全身无力,甚至不想吃东西。去医院检查了一下,医生说是怀孕了。

两个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检查报告,一脸惊恐。

“大夫现在还能打掉吗?”高云哲问。

“打什么打?”田晓燕一听就生气了,“我还没说话呢。”

“你想要啊?”高云哲那表情似乎觉得田晓燕不可理喻。

医生让他们商量好了再回来,说一个月之内都属于最佳时间,不过推荐他们早点做,因为暑假人就多了,就没有学生折扣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无话,田晓燕一直在想怎么告诉杨秀珍。她本来想等毕业以后高云哲找份像样的工作再告诉爸妈她谈恋爱了的,因为她知道像高云哲现在这样他们一定不会同意的。

以前张龙飞爸爸当县档案局局长的时候,杨秀珍都嫌弃过人家,跟田卫华说过: ”这小伙子不错,人看着挺老实的,也经常跟燕子玩,以后可以发展发展,不过他老子一直不动窝可不行,档案局局长有什么好当的?既没前途又没油水。”

而高云哲的爸爸只是一个跑长途的货运司机,高云哲三岁的时候他连人带车翻进了山沟里,到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高云哲的妈妈从纺织厂下岗后自己开了间毛线店,平时也帮人打打毛衣,一个人辛辛苦苦地把儿子拉扯大。

“这周末咱们回趟县城吧,”快到旅馆的时候,高云哲说话了。“我回去跟我妈商量商量,你……你也跟你父母说说吧。如果你真的不想打掉的话,就只能告诉他们了。”

田晓燕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周末田晓燕把田卫华和杨秀珍叫回家,说想他们了,要一起在家吃顿饭。酒足饭饱之后,田晓燕说我怀孕了,然后看着田卫华和杨秀珍瞬间变脸,任他们对她大发雷霆,之后又互相埋怨。田卫华说“要打断那狗日的腿”,田晓燕忙说他已经够可怜的了,然后一五一十介绍了高云哲的家世,他如何勤奋努力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以及他们的相识经过。“他真的是个好人,对我很好。”

“好个屁!他要是那么好,能把你肚子弄大?”杨秀珍说,“你怀孕了他怎么说?”

田晓燕不敢说他让她打掉的事,只说他要回家和他妈妈商量一下。

“他还要娶你不成?他娶得起吗?”田卫华说“我女儿出嫁该有的都要有,他给得起吗?”

“爸,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跟他在一起”田晓燕哀求道。

“你懂个屁!”田卫华说:“你跟他说,可别想着和你结婚就能从我这儿得着钱,一个子儿都没有,他有本事娶你,就要有本事养你!”

“我还说呢,你最近怎么花销那么大,他一个穷小子哪儿来的钱跟你谈恋爱?是不都是你花钱?”杨秀珍直直地盯着田晓燕,逼得她又把在外面租房的事说了出来。

杨秀珍的怒火又窜了起来:“好啊你个田晓燕!我们辛辛苦苦赚钱供你吃,供你穿,还让你上音乐学院,我工作都给你安排下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倒好,用我们的钱在外面养小白脸?日子过得真潇洒啊你!”

一旁的田卫华脸上有些不自在,说道:“行了行了,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既然已经这样了,想想怎么解决吧。”

“我想生下来,”田晓燕抢着说,她一直想给高云哲生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男孩有一定会像他一样爱运动,女孩也会继承他的好模样。

“不行!”杨秀珍怒吼道:“你还嫌 丢人丢的不够?姑娘家的又没结婚,你以后怎么见人?枉我还一直让你减肥,好以后给你找个好婆家呢,你现在这是自毁前程你知道吗?”

田晓燕从来没想过前程不前程的,她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跟这两个字有任何关系,这两个字只有说哥哥的时候才会用到的呀,比如爸妈的朋友送给哥哥的工艺品上写着“前程似锦”,比如妈妈跟别人讲到哥哥的时候会一脸自豪地说,“娃在美国奔个好前程”,都是喜气洋洋的,可是到了她身上怎么一点喜庆的感觉都没有呢?听他们的安排去上班,再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这样就算好前程?那她宁愿不要。

“明天就去打掉!我明天正好去省城开会,让小许带你去妇幼保健院,你们不是快考试了吗?最近课不多吧,你跟老师请两天假自己在家看书吧,以后每周末必须回家,听见没?”

田晓燕无助地叹了口气,一脸不情愿。

“还有,不许再跟那个男娃混到一起,我以后每个月只给你一千块钱零花,你要买东西再临时问我要,你要是再让我知道你跟那个男娃在一起,我一分钱都不给你,就当我没养过你!”

田晓燕看着田卫华,希望他能帮忙说句话,然而他也说:”打掉吧,你妈说得对,这孩子生出来对谁都不好,我原先还想着那小子能娶你,但既然现在都是你给他花钱,你以后恐怕别想指望他。趁你还年轻,吃一堑长一智吧。过几年你就明白了,你不会愿意跟这种人结婚的。”

“不是的,你们都不了解他,他现在就是年龄不够,毕了业他找到一份正式工作,我们就结婚。”

田卫华只冷笑一声:“那你就等着吧。”

杨秀珍已经在给秘书小许打电话了,再三叮嘱这事要保密,用假名字和假身份证到医院登记,不要出岔子。

田晓燕不敢再跟杨秀珍争论,只好悄悄给高云哲发信息,问他家里什么情况。高云哲说他妈想见她。田晓燕一听就头大:“我见我妈已经够难受了,还要去见你妈?”说着把她父母的话都告诉了高云哲,高云哲安慰了她几句,还是坚持让她去,说他妈说了一定要见她一面。

晚上九十点钟,田晓燕跟父母说自己睡了,之后从一楼的厕所窗户翻了出去,打车来到了县城一个背街小巷里。她给高云哲发了个信息,不一会儿那面黑漆漆的墙壁上一块木板松动了,透出白色的灯光,木板后探出一个人的脑袋,是高云哲,招呼田晓燕进去。

田晓燕侧着身子,好不容易才从两块木板中间的缝挤了进去。这间店面整个就是一条狭长的缝,宽一米多一点,走廊也就够田晓燕一个人站着,两边的墙壁上摆满了各色毛线,田晓燕走过去,毛线就蹭在她胳膊上,软软滑滑的。

田晓燕跟着高云哲往里走了七八米,掀开一张军绿色帆布帘,就看到了一张很小的床,也就比火车卧铺稍微宽一些,床单看起来有些旧了,但干干净净,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角落里摆着一张小课桌,上面放着一个笨重的台式电脑显示器。田晓燕已经很久都没见过这种厚厚的显示器了,记得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家里的显示器是这样的,但自从上了中学,杨秀珍就把它换成了超薄的那种液晶显示器了,说液晶的不那么费眼睛。

“你睡这儿?”田晓燕忍不住问。

“嗯,”高云哲说,“我小时候睡楼上,后来大了就睡这儿了。”

她依旧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从床和墙壁之间的窄缝挪过去。电脑桌右侧便是楼梯。楼梯也很窄,紧紧地盘绕向上,又因为楼上和楼下的光都不是很能照到,显得格外昏暗,每个台阶还特别高。最让田晓燕受不了的是每踩一下,木头阶梯就嘎吱嘎吱地响,好像随时都要塌下来似的。

二层总算比一层宽敞点,起码是个长方形而不只是一条窄溜。家具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口当电视柜用的木箱和一台很旧的电视。屋子里散发着中老年人特有的气息,陈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生活用品、小玩意儿摆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是舍不得扔的。

高云哲的妈妈刘兰娇正坐在床上,见他们来了就放下手里的正在织的毛衣,招呼田晓燕过去坐。

“小田是吧?快坐快坐!”刘兰娇一边扶了扶脸上的老花镜,一边让高云哲去给田晓燕倒茶。

田晓燕走去坐在她旁边了,她握着田晓燕的手,仔细打量着她说:“哲哲说你对他特别好,谢谢你照顾他,让你受委屈了。”

田晓燕不好意思,忙说“没有没有,云哲也对我特别好。”

高云哲泡了茶回来,刘兰娇从他手里接过来亲自递给田晓燕,说:“听哲哲说你怀孕了?”

田晓燕窘迫地点点头。

“你父母知道了吗?他们是什么意见呢?”

“他们让我打掉,”田晓燕低下头,一脸无奈。

“哦,他们是考虑你的名声……那你是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田晓燕犹豫了一会儿,又说:“我想生下来。”

“姑娘,听阿姨说啊,你爸爸妈妈的打算肯定还是为你好的。“刘兰娇把老花摘了,看着田晓燕的眼睛说:”你要是生下来呢,一个是对你名声不好,毕竟你是个女孩子,也没有结婚。”

田晓燕看着地板上的坑坑洼洼,默不作声。

“还有呢,就是没有能力养活。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哲哲应该也跟你说了。他从小爸爸就不在了,我一个人开个小店也只能勉强养活他,尤其这两年人们都不买毛线了,找我织毛衣的人也少了,我也老了干不动了,这肩周炎折腾的我没办法,一下雨两个膀子疼得动不了“。

“妈,”高云哲在一旁玩手机,听到这儿也觉得伤心,便说:“我以后赚钱了你就不用辛苦了。”

“恩我知道你孝顺,”刘兰娇看了一眼儿子,又是骄傲又是怜惜:“哲哲是个好孩子,从小就特别懂事,会照顾人。我也想过让他跟你领证呢,就怕你嫁过来受委屈。你想想,你要真把孩子生下来,谁给你们看孩子呢?你和哲哲都还小,自己都没有收入,我这膀子也跟废人差不多了,还要看店,你父母如果支持还可以,现在你父母也不支持,你说怎么办呢?”

田晓燕叹了口气,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高云哲,他正在手机上忙活。他的苹果手机还是田晓燕买的,他平时拿着打电话没有半点不自然,不认识的人绝对看不出他是从这件小破房子里走出来的。

刘兰娇和田晓燕又絮絮叨叨说了些高云哲小时候的事和他失踪爸爸的事,又问了问她的家庭和她在学校的事,眼看已经快十一点了,就赶紧让高云哲送她回家。

临走时,刘兰娇让田晓燕再考虑考虑,如果愿意打胎,她可以咬咬牙出医疗费和营养费,但如果田晓燕要生下来就真养不起了。

“年轻人犯点错也很正常,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能处理好就行。”临走时,刘兰娇把田晓燕送到楼梯口。田晓燕的手被她握着,感觉她的手又硬又粗,是时间和大量繁重的工作造成的。

出租车上,田晓燕勾着高云哲的脖子说真的只能打掉了吗?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他们一眼,高云哲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把田晓燕的手掰开,说:“还是听大人的吧,毕竟他们比咱们经验丰富,而且咱们确实养不起。”

“好吧,”田晓燕把头挪回来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黑影,只觉得很生气。但是生什么气呢?生谁的气呢?爸爸妈妈?高云哲妈妈?还是高云哲?或者是她自己?田晓燕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但这股气憋在心里,仿佛把田晓燕胀成了一直带刺的气球,见谁都扎一下,随时都会爆炸。她一路上再也没有跟高云哲说话。

周一一大早,妇幼保健院已经人满为患,就算小许托人高价买了专家号,也只能老老实实在候诊室等着。

小许是杨秀珍的贴身秘书,带着田晓燕办完手续,第一件事就是给杨秀珍打电话汇报。电话里杨秀珍又叮嘱了一遍保密的事,还交代了一些饭店的工作,说了很长时间。今天杨秀珍在省城参加行业协会举办的活动,饭店的事也一并交给了小许,周一又恰好是饭店进货补货的日子,小许刚刚挂掉电话回到座位上,另一个电话就又打来了。

田晓燕靠着候诊室的塑料椅背,心里很是忐忑,给高云哲发信息也不见回复,周围又很吵,她便愈加烦躁。她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玩了一会儿游戏又觉得很无聊,便抬起头,抻了抻脖子。前排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把脸凑到旁边的孕妇跟前说话,听不清说什么,只看到男人胳膊上纹着一只皮卡丘,还是彩色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留着鸡冠板寸头,穿一件紧身白色短袖,看起来挺时尚,还有一点帅气,那种野性的硬汉感觉,但他胳膊上的竟然不是青龙白虎,而是皮卡丘,田晓燕只觉得好笑,不过孩子应该会很喜欢的。

田晓燕盯着皮卡丘纹身,越看越觉得他和孕妇不是一家子,靠这么近还显得很生疏似的,要是高云哲坐她旁边,她早就让他搂着自己了。田晓燕又看了一下手机,高云哲还是没有回复,她叹了口气,一抬头却发现皮卡丘却坐在了自己身边小许的空位子上。

“妹子,代孕做不做?包吃包住一年赚十到二十万。”

“帮别人生孩子是么?”听到这么多钱,田晓燕还是有些心动的,毕竟妈妈刚说过以后她的零用钱一个月只有一千块,这哪儿够她花呀?所以就算她不打算做,也想了解了解。

“对,人工授精,胚胎移植到你体内,你只要保胎安胎就行,生完我们还给安排月子中心,都是免费的,不要你出钱。”皮卡丘男一脸认真稳重,好像一个诚诚恳恳的保险推销员。

“哦,但是我已经怀孕了……”田晓燕心里想,要是能消失一年包吃住把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怀孕了——打算要么?如果不打算要的话,生下来给我们也能处理,总比你做人流好。人流伤身,做几次你可能都生不了娃了。”

“怎么处理?”

“找收养家庭呗,找到了还给你感谢费呢,”皮卡丘男压低了声音:”男孩五六万,女孩三四万,只要保证身体健康,没啥大问题,怀孕期间还给你每个月500元营养补贴。”

“这么好?”田晓燕简直不能相信。“那能不能暂时让收养家庭养几年,不要感谢费,过几年我再给钱把孩子要回来?”

“那恐怕不行,”皮卡丘又靠近了一些,凑在田晓燕耳边说:“收养家庭一般都是没孩子的,或者没男孩的,人家就是要你这孩子呢;而且你们双方信息都是保密的,你孩子一给出去就成人家的了,不能再找回来了。”

“哦,好吧。”田晓燕有些失望,心里乱乱的。

“给,妹子,这是我名片,”皮凯丘男从裤兜里翻出一张卡片塞到她手里。 “你考虑一下,要是同意就扫这上面的码加我微信,办完手续就可以找我领营养费了。”

田晓燕接过来,名片上写着“阳光宝贝婴幼儿托管中心 毛经理”。业务介绍,联系方式一概没有,只在背面印着一个二维码。

“加我的时候说妇幼保健院就行,”毛经理看小许回来了,就走开了。

小许问田晓燕那人是谁,她说不认识,推销的,之后把名片随手塞进了包里。

手术约到了周五下午。回到学校,打发走了小许,田晓燕就去了旅馆。高云哲回信息说他晚上要篮球训练,晚点回来。田晓燕就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多,高云哲才一身汗味地回到房间,她已经生了一肚子气。

“怎么了?”高云哲有些摸不着头脑。

“周五下午做手术。”田晓燕没好气地说。

“周五下午?”高云哲凑到田晓燕身边,讨好地说:“燕子,我知道你想让我陪你去,但是我真的去不了,我们球赛也是周五下午。”

田晓燕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哭了起来,高云哲忙抱住了她。

“别哭,燕子,我也想陪你,但是这场比赛真的太重要了,李欢哥受伤了上不了场,我再不去我们这次就真的没戏了。这场要输了也就不能再往下走了,你明白吗?”

“不用你去,我妈的秘书陪我去!”田晓燕赌气地说,说完还是止不住流泪,哭得比刚才更伤心了。

高云哲怎么安慰也不管用,后来他说:“就算我去了,你怎么跟你妈的秘书解释?你跟你爸妈说到我了吗?”

田晓燕说说过了,她只顾着哭,顾不上思前想后,把父母不许她再见他,还威胁不给她零花钱的事全说了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高云哲又是生气,又是灰心丧气。

“我想从家里拿点钱,我知道我妈把现金放哪了。咱们不多拿,拿个二十万就行,先找个地方把娃生下来,他们肯定会认的。”

“别傻了,你都不是他们亲生的,又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凭什么认啊?到时候再报警,你就等着蹲监狱吧!”高云哲说完觉得自己说重了,看田晓燕又要哭了,忙上前安慰:

“你爸妈还是挺疼你的,什么都愿意给你,你还是听他们的吧。”

“见面肯定还是可以见的,毕竟这么近,咱们老家也在同一个县城。”高云哲起身用毛巾擦了擦脸,回过头又说:“你觉得咱们真的有未来么?”

“什么意思?”田晓燕慌了,高云哲以前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你父母不会接受我和我们家的,真的。我妈说的有道理,咱们俩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合适。”

“你什么意思!你说哪儿不合适了?”

“燕子你先冷静冷静,”高云哲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说:“你家这么有钱,你父母肯定希望你嫁给一个有钱人,或者当官的,不可能让你嫁给我这样的草根,我现在学校贷款都没还完呢。”

“我不管,我就要嫁给你!”

“这个事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以前咱们都不懂这个道理,经济基础才是第一位的。”

高云哲为田晓燕抹了抹眼泪,接着说:“你看这次,你要把孩子生下来,你父母不让你生,他们一旦切断你的生活来源,你还怎么生啊?你自己都养活不了吧?”

田晓燕哽咽着说:“这都是你妈说的?”

高云哲点了点头:“也不全是,不过现实就是这样,很残酷的,你从小富贵日子过惯了。”

高云哲没有告诉田晓燕,他妈妈还嫌她胖,丑,说他“找谁不好偏找个这样的,要模样没模样,要气质没气质,也不知道到自爱,没结婚就怀上孩子。”

而刘兰娇最忌讳的,是田晓燕不明不白的身世,“说是捡来的,搞不好是她那个厂长老爹的私生子,都说她那老爹风流得不是一般二般的。”作为一个漂亮的寡妇,刘兰娇这些年来背负了多少不清不白的名声,儿子再找个来历不明的媳妇,还未婚生子,她就是再宠高云哲也接受不了。

“那你也想跟我分手?”

“不是我想跟你分手,你说现在咱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咱们再这样下去,万一你爸妈发现了真的不认你了,你怎么办?”

田晓燕只是哭。

“我觉得咱们先这样吧。明天下课回来收拾收拾,把这房间先退了。咱们可以先做朋友,等毕业了咱们都有工作了,经济也独立了,如果还想着在一起,那时候咱们再在一起也不迟。不过说不定那时候你已经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了,你父母喜欢的那种,那我也会真心祝福你的。”

田晓燕哭得手都麻了,觉得额头里都好像有东西在跳似的。高云哲说得动情,也流下了眼泪。

这一夜他们很安静地睡了。两个人都很疲惫,躺下不一会儿就有了鼾声。田晓燕梦里仍然在哽咽。

第二天,高云哲帮田晓燕把东西搬回了宿舍,临走时说:“最近咱们还是先不要见面了,你回去跟你父母认个错,好好陪陪他们。做手术以后养好

身体最重要。”见田晓燕要哭,又说:“要是实在想我了就到我们学校来找我,平时也可以发信息。就是我最近训练比较忙,可能不能马上回你,但看到了肯定会回你的。”

田晓燕的室友们看着她肿得核桃似的眼睛和大包小包的行李都不敢多问,田晓燕也不愿意讲,一个人闷闷地带了几天,就被小许送到了妇幼保健院。

候诊室的电视上播着科学避孕短片,四周坐着的年轻女孩大都面无表情,有的身边坐着一个男人,要么在睡觉,要么在看手机。田晓燕想到高云哲,不仅不来,还要跟他分手,心里充满了凄楚,不禁鼻子一酸,眼眶又湿了。

小许见状忙问怎么了,田晓燕回答没事。小许以为她抵触手术,便说:“别害怕,咱们做的是无痛人流,主任亲自给你做,不会疼的。”

田晓燕没有说话,心里却窜起一股无名火,暗自骂道你懂什么?三十六岁的男人婆,估计连恋爱都没谈过,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一会儿就叫到了田晓燕的假名字,她跟着护士去了手术室,在门口的更衣室换无菌服的时候,看到一个纤弱的女孩被护士挽着从手术室里走出来,面色惨白,颤颤悠悠地坐下,脱衣服。浅色的内裤上沾了血迹,两腿之间垫着厚厚的纱布也似乎被血浸透了。不知道因为天热还是疼痛,女孩头上挂着细小的汗珠,穿脱衣服都显得很费劲。

“不是无痛吗?”田晓燕惊恐地问。

女孩苦笑了一下,“说是那么说。”便套上了一件宽松的连衣裙,拿了东西走了。

田晓燕愣住了,呆在更衣室半晌,又把衣服换回来了。她跟来催她的护士说了声“我不做了,”就跑了出去。

在走廊上,她看到一个男人把刚才的女孩横抱在怀里正在等电梯,田晓燕不愿意停下来,就从楼梯下了二楼。她一路走着跑着不敢停下来,仿佛一停下所有麻烦就都要追上她了。

大概跑了两站地,田晓燕实在跑不动了。她从一间报停买了瓶矿泉水,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火车站。

在车上,田晓燕给小许发了个短信,说她害怕,不想做手术了,要去外地几天散散心,让她跟杨秀珍好好解释一下。小许立刻拨了电话过来,田晓燕按掉了,再打,再按;过了一会儿,小许发短信来说:“你妈妈让你好好照顾自己,早点回家。”

火车站像平常一样拥挤嘈杂,广播上不时播报着列车到站和即将出发的信息,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售票窗口外照例排着长队。田晓燕在队尾,她卡里的钱够她在国内任何一个地方玩一两个月的,可是去哪儿呢?一个人去哪儿好像都没意思。

快排到田晓燕的时候,她又从队伍里撤了出去,打车到了电子科技大学。还是先去找高云哲吧,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自己还能怎么办了。她最好的朋友都是从小一起和她长大的县委的孩子们。一上大学有很多都去了外地,而且,指望他们?要先看看口袋里有几个钱。

田晓燕给高云哲打电话,没有人接;又发了信息,问他在哪儿,说她想见他。还是没有回。到了中午吃饭时间,田晓燕就在男生宿舍楼下等他。不一会儿,就看到高云哲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她正要跟他招手,却发现后座上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背上。

田晓燕只觉得血一下都涌到了头上。高云哲把摩托车停在了宿舍楼门前的大树下,扶女孩下了车,两人便拥抱了起来。女孩瘦瘦小小,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和高云哲站在一起很顺眼,而不像自己站在高云哲旁边那样。这让田晓燕更生气,她冲上去一把抓住那女孩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拽,女孩就仰面倒在了地上。田晓燕顺势坐在她身上,一边抽耳光,一边大骂。她平时不怎么骂人,气急了也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话,只叫到:“骚货,我还怀着他孩子呢!”

那女孩被打得眼冒金星,只大声哭着喊救命。愣在一边的高云哲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把田晓燕拉了起来:“你疯了!”又赶紧去扶躺在地上的女孩。

田晓燕一下子崩溃了,大声嚎哭起来:“你跟我分手就是为了她?骗子!”

“我不都跟你说了吗?我跟你没有未来!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可是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你说分手就分手?”她抓着高云哲的衣领,恨不得用目光把他生吞活剥了。

“放开!放开!”高云哲好不容易推开田晓燕,质问道:“我能怎么办?你自己明白怎么回事。”说罢便扶起白衣女孩冲出围观的人向摩托车走去。

田晓燕追上去说:“回来!摩托车还是我买的呢!”

高云哲便退回来把车钥匙给她,冷冷地说:“给你给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说完转头就走。

田晓燕朝高云哲猛地一扔,车钥匙砸在了他背上。高云哲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就继续扶着女孩走了。

田晓燕哭着蹲在地上,用手抱着头,直到宿管阿姨把围观的人都劝走了也没力气站起来。阿姨把她叫到值班室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别着急,有话好好说。田晓燕什么也不想说,喝了水,谢过阿姨们,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她在学校门口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窗外发呆。眼泪时不时流下来,等到了终点站幸福三村的时候,总算是干了。

村子里很安静,马路两边是低矮栅栏,围城一个一个小院子,有的门口立着招牌或白底红字的灯箱,写着“采摘,垂钓,棋牌,烧烤”。她随便进了一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用土话问“看吃点啥”。她肚子不饿,但是犯恶心了。作为一个孕妇,田晓燕知道,犯恶心了就是要吃东西了。她随口点了几个菜,肚子饱了,心情也好了一些。结账时小姑娘问她要不要在她们院儿里住一晚上,可以看花灯,还能钓鱼,最后补了句,现在淡季,住一晚最低只要八十。

田晓燕想了想,反正也不知道该去哪,就点了头。房间在后院的一栋三层水泥楼上,小姑娘一路上给田晓燕介绍,这是桃花,那是杏花,春天可好看,现在都败了,不过那架子上的葡萄马上就熟了,到时候可以来摘葡萄。葡萄架子旁边的鱼塘里有好几种鱼,钓上来称斤算,可以现让厨房杀了做好。

田晓燕要了个大床房,小姑娘把她带到三楼中间的一个房间,说:“这儿晚上能看到灯。”过了一会儿又送了一壶热水进来,让她先休息,晚上去前院吃烧烤。

田晓燕躺在床上,打开手机,信息就都蹦出来。有好几个大学同学问她和高云哲怎么了,朋友圈里也有她中午大闹电大男生宿舍的照片。田晓燕一个也没有回复,她脑子里太乱了,或者太空了,她需要自己先捋一捋。

这就是劈腿了吧?好像再也不能更简单直白了吧,可是怎么好像这是一个很困难的事儿,让田晓燕想半天也想不明白。不是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就一下子这样了?她努力回想自己和高云哲之间的种种,想看看出了什么问题,可是脑子里只有宿舍楼下他搂着白裙子女孩亲嘴的画面,心像被扎了似的疼。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天一点点黑了,还是没想出来一点头绪。楼下烤肉的烟飘了上来,她又觉得恶心,便下楼吃饭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田晓燕仿佛跟自己较上劲了,脑子里都是高云哲,好像不把这个问题想清楚就不罢休似的。其实也不是田晓燕要想,她巴不得高云哲和他的小三从她脑子里滚出去,还她一个清净,这样她也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可是这一对狗男女就是赖在那儿不走,她哭也不管用,闹也不管用,整夜失眠还是不管用。

其实她也不用费心想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她再也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了,她杀不了高云哲,至少可以杀了他的孩子。她只要回去跟杨秀珍认个错,去医院把孩子做掉,就还可以继续当富二代田晓燕。只是田晓燕脑子被怒气和难过堵住了,直到收到田卫华的短信,才想起来自己可以这样。田卫华说田晓波要回来了,问她啥时候回家。她突然觉得想家了,想田卫华和杨秀珍了,甚至有点想杨晓波了。她翻过身坐起来,回田卫华短信说,马上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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