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娟


        丁堰是一条数米宽的河,曲折的贯穿了整个白谷镇。河两边杂草丛生,偶有几棵野生的柳树长在河的两旁。自从镇政府投资在最上游开了一个大理石加工厂,打磨石料的废水直接排到了河里,河水也没有往日的清澈了。沿河的村镇都通了自来水,只有一些年纪大的妇人为了节省水费,会提着衣桶来到河边清洗。

        想来这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前天早上就已经是淅淅沥沥。李家岗的郑姑婆穿着厚重的胶靴,带着黑色的油皮毡帽,一手提着装了两件待浣洗衣服的铁桶,一手扶着伞把,肩膀斜扛着伞,缓慢的往河边挪来。初冬的早晨天灰蒙蒙的,太阳早已不见了踪影。老妪挪步到了浣衣的石板处,雨不大,她将伞收了搁在一旁,慢腾腾的把衣服倒在了石板上,用空桶在河里荡了荡准备洗净用来装漂洗过后的衣服。起身的时候,突然注意到岸边不远处的草里飘着一团红黑色的东西。那老妪往前走近了些,才发现是红色的衣服和黑色的裤子,看起来挺新的。她俯低了身子,用捣衣杵拨开了衣服上缠绕的水草,衣服领上就露出了一个睁着眼,被水泡胀的白脸来。



        唐莉娟是我的二舅的女儿,长我五岁,89年生人。我二舅从小没念过书,也没什么手艺,和二舅妈结婚后,一直就靠从镇上的菜场批发蔬菜到临近的村子中去叫卖,以此为生,所以家里一直都很清贫节俭,日子只能算是凑合。

        小时候去二舅家做客,总是莉娟表姐带着我们玩,踢键子,跳皮筋儿,教我们跳从学校里学来的兔子舞。那个时候她很活泼,也很喜欢叫人,家里来了亲戚,端茶点烟,非常的热情懂事。

        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莉娟差不多九岁,我表弟出生了。也许是在家里受到的关注变少了,又或许是因为一些未明的原因,莉娟会做一些奇怪的动作,比如大家都在上课的时候,她会突然起来顺着教室的墙边走,过一会又好了。小镇上的人情世故全在一个圈子里,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议论纷纷,说唐家的大女儿精神有问题,同班同学的家长都不愿意让自己家的孩子和唐莉娟做同桌,还有家长建议学校开除她。老师无奈,只能在讲台的旁边单独给她开了一个位子,也经常因为她的一些事,把二舅喊进学校。也许是莉娟感受到了周围人态度的转变,她精神愈发紧张了,开始三番五次的从同学们的抽屉里偷一些小东西,同学们都离她远远的,告到了老师那里,老师又叫来了二舅。  二舅觉得既然自己女子在学校被人说闲话,就索性让她辍了学,在家烧烧饭,带带弟弟。

        回家后的莉娟精神越来越不好了,二舅就更加嫌弃她,散了工回来,会骂她饭烧的慢了,有时候天气热了,带了冰棍回来,只有弟弟可以吃,没有她的份儿,她只能在旁边看。

        在念小学三四年级时候的某一个冬天,我去二舅家玩,发现莉娟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发呆。她穿着过时的大红棉袄和黑色的确良裤子,脚下蹬着双不一样颜色的、脏兮兮的棉拖鞋。脸倒是洗的白净,额头上被水打湿的刘海蜷在一起,绕过耳后,两棵麻花辫用缠着红绳的皮筋系着,梳得整整齐齐的翘在脑袋上。她就那样怔坐在老平房的门口,空空的眼神看着自己正前方的那盆刚洗净的衣服。冬日上午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乌黑的发髻反着亮晶晶的光。我就过去喊她:“莉娟,你在干嘛哩?”小时候自己也顽皮,从大人们的嘴里听到说莉娟脑袋有些问题后,就不再喊她姐姐了。不过她好像对我与她称呼的转变没有丝毫的介意,后面我就更加没有顾及,总是莉娟莉娟的叫着了。

        莉娟没有回我,仍是痴痴的看着那盆衣服,就好像所有的不解要要从那堆衣服中找出答案来似的。我也没多大在意,径直的走进堂屋里。那时候表弟才四五岁,裹得严实臃肿,像一个立着的粽子,在堂屋里面的地上坐着乱翻着一本《乌龙院》的漫画书。二舅和二舅妈都出去了,家里就他们姐弟俩,我蹲下来,逗玩了一会儿小粽子,莉娟两只手搬着板凳也进屋里来了。

        待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无聊,就对莉娟说:“莉娟,我们把电视机打开看电视吧。”莉娟这回听到了我说话,便怯生生的回我:“我爸不让我在家里看电视,他觉得我不干活还在家浪费电,回来又要骂我了。”由于在这儿看不了电视,心里有些忿忿不平,也只能小声的对莉娟说,你爸真小气!

        二姨家表妹十周岁生日宴会那天,亲戚朋友都去了二姨家。二舅和二舅妈带着表弟也来了,后面破天荒的跟着莉娟,那时她已经十五岁了,打扮却还像个小女生,依旧扎两条辫子,不同的是这次换上了一件绿色花边的连衣裙,冷不丁的一瞧,她也长成大姑娘了。

        生日宴会吃完午饭,大人们都拉开桌子,热热闹闹的组起了牌局。小孩子们也都聚成一团,你追我赶,玩着游戏。只有莉娟,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孤零零的吃罢饭后,一个人在门口的池塘边转悠。今天的小寿星突然在房间里翻腾着找些什么,小孩子们也都凑了进去,才发现是二姨夫给她新买的发卡丢了,那是一个很漂亮的金丝蝴蝶发卡,到处找都没找着。我一直在屋子外面玩,等我进门的时候突然发现,大人们都不打牌了,所有人都围在一起,中间站着不知所措的莉娟和满脸泪水的表妹。问了妈妈才明白事情的原委:表妹的发卡丢了怎么都找不着,她看见莉娟进过她的房间,所以她觉得是莉娟偷拿了,而且还真的从莉娟的口袋里翻出来发卡。所有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顾及到二舅夫妇还有莉娟,二姨夫还是让表妹给莉娟道歉。表妹才满十岁,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她只觉得自己心里委屈的不行,跑回房间反锁了门大哭道:“明明是她偷拿了我的东西,还让我给她道歉?”此时莉娟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无表情的一个人愣在原地掰着手指。没一会儿,二舅夫妇就跟姨夫辞别,带着表弟和莉娟早早的回家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亲戚家的宴席上见过她。

        村子里有和莉娟差不多大年纪的人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书了,去省城打工补贴家用。过年的时候回来说在电子厂里上班,干的活很简单,也不算累,大家打趣道莉娟去也行的。二舅妈听了这话回来想了想,也许她觉得丽娟这么大了,也该出去学着挣钱养活自己,还能帮衬一下这个家,和二舅商量了一下,想让村里人带莉娟出去打工。跟莉娟说这个事的时候,莉娟十分高兴的就同意了,在那么一会儿,做父母的甚至觉得自己女儿和别人的孩子一样正常。

        于是莉娟就提着装着换洗衣服的大包,与村子里其他人一起去往省城。 省城离小镇不是很远,从市里火车站坐两三个小时的火车就到了。一路上莉娟十分兴奋,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她一会儿激动的哈哈大笑,一会儿望着窗外飞快刷过的大山大河发呆。火车到站后,村子里的人拿着行李带莉娟下车,可是刚一下车没个注意,莉娟就不见了,连出门时带的包都丢在了站台上。大家找了又找,问了站内的警察,还是遍寻不见。二舅夫妇也从老家赶了过去,在省城的火车站附近找了两三天,还是没有看到莉娟的影子。最后只能回来,当大家都以为莉娟永远的走丢了并试着去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一周后从省城的公安局打来了电话,让家里来人去领人,说唐莉娟找着了。二舅和我父亲一起去省城接她,几天未见,莉娟还是走时的模样,就是有一只鞋子不见了。她一个人在离火车站五公里外的公园晃悠了三四天,被公园里的常来公园下棋的人发现并报了警,警察问她什么她都答不上来,最后从她衣服的内兜里搜出了身份证,这才联系到户籍地。

        领莉娟回家后,大家都凑上来问她:“莉娟,你一个人怎么下了火车就乱跑啊?”莉娟这回又答了上来:“因为我想当歌星!”,她抬着头大声说,声音非常的洪亮,头顶上的粉色发夹在人群里特别的突出。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想法,也许在她的意识世界里面,在她能看得到的高度里,歌星就是最美好的向往吧。只是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二舅就再也没有让她出过村子了。




        在中国农村里,谁家如果摊上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那么这家人是十分忌讳谈论这个事情的。这就像是一个疤,它存在于那里,你可以很明显的看到它,但是你不能去问别人:你这个伤口疼吗?主动去提起这个事情就像是把结了痂的伤口重新撕开来给人看,有伤的人再疼一遍,看伤的人见到鲜血淋淋也直打冷颤,没有人会乐意去干的,大家心照不宣的每天打招呼,仿佛无事一般。

        日子要想过下去,也只能无视一般。

        随着莉娟年龄的增长,虽然在某方面她有缺陷,但这并不妨碍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还算标致的大姑娘,刚满二十岁,二舅和二舅妈就期望着早点给她寻个人家。但附近的十里八乡或多或少知道莉娟精神有问题,适龄的男青年都避之不及。唯有李家岗的一户人家倒是中意,因为他家的儿子从小智力就有问题,快三十岁了,话说的都不利索。在婚姻这个事情上,两个可怜的年轻人都没有做主权,于是两家大人一碰头,就很快的挑定了一个良辰吉日。两个村子离得不远,出嫁那天莉娟披着红盖头,还算是开心,于是所有人都开开心心,参加婚礼的宾朋都为这对新人送上祝福。

        只是平凡安稳的日子哪有那么容易就能降临到头上,而命运的带来的坎坷却总是一波三折。两个人结婚后不久,日子就开始紧张起来。莉娟正常的时候,会发现眼前这个男人不正常,而她已经是这个人的妻子了,可她的世界里却没有妻子这个概念,她三天两头的往娘家跑。她爸也只能把她送回来,为此也没少大发脾气。这样持续了一年。突然有一天,二舅在去批菜的路上感到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肝癌晚期。在生命的最后的一段时光里,他也没有对这个女儿表现出更多的疼爱,反而变本加厉的抱怨,常说自己的肝癌是莉娟气出来的。莉娟开始也不说话,一个人走开,后面也学着顶嘴,说老头子是自己活该。

      在病床上躺了半年后,二舅走了,莉娟看起来也没有难过,她的一些行为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最开始只是和村子里的一些老光棍说些浑话,到最后面竟然在人家家里过夜。婆家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将就着过,没成想后面竟然怀了孩子。谁也不知道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就连莉娟也不知道,她也无所谓知不知道了。后面被拉着去做了引产手术,婆家提出离婚,也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离成。

        本来是浑浑噩噩的过着自己的人生,结果在某个岔路口被人推了一把。莉娟又认识了一个男人,也许这个男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吧,她们没有领证,莉娟住到他家去了,一年后,两个人生了一个儿子。但母爱的光辉仅仅持续了一两年,小孩两岁的时候,莉娟和这个新的婆家又闹了矛盾,更恐怖的是,她往做的饭菜里下了老鼠药,两个老人吃的是上吐下泻。

        这个女人开始变得疯颠起来,每天嘻嘻哈哈,更没了人管。手上有了一些零钱就去路边店里买营养快线,或者走老远去镇上的炸鸡铺买鸡腿。吃完了还想吃,没钱了就去偷,偷过各个超市的东西,在外面饭店里吃饭不给钱就跑。人家报警,警察抓了她无数次,因为她精神状况的原因,每次没关多久,就又给放出来了。

        偷不着就去抢,在大路上拦住过往的路人,跟人家要钱,人只当她是个疯子。她赌着气骂道:不给钱,我就去跳河。人还是不给,这个女人真的就往河里跳了。可怜她哪里会游泳啊,水一呛进鼻子里,就没扛住难受的那股劲儿开始大声的喊救命。过路的人也吓坏了,急忙把她从水里拉起来送进了医院。

        在医院简单诊治了一下,莉娟就回来了,她妈问她是不是真的想死?她笑嘻嘻的回答:“怎么可能,那水灌进鼻子里,可难受了,要死也不能这么死吧?”




        可她到底还是死了,年轻的生命沉没在之前跳过的那条河里。这次也许是失足,也许是赌命要钱未果,总之是死了。死了还把那李家岗的老姑婆吓掉半条命,衣服都没收就颤巍巍的一路小跑回村喊人。

        派出所的民警把尸体直接运进了殡仪馆,然后通知家属来认领。二舅妈在去殡仪馆的路上很平静,没有一丝的悲伤,也许这些年在她心里,莉娟带给这个家的,尽是麻烦与不光彩,她走了,对所有人都好。等真到了殡仪馆的停尸房,这位母亲却开始慌张起来。她不敢去掀开那张盖有自己女儿身体的白布,被亲戚推着向前耐着掀开瞥了一眼,就立马又把布盖了上去,嘴上叨叨的重复着:是的是的是的,仿佛迟一秒那个死去的人会自己掀开身上的素裹,伸出冰冷的双手掐住她的脖子一般。

        亲戚的聊天群里正说着莉娟的一些事,没有人怀疑她的死因,大家反而都觉得她走了是一种解脱。莉娟聒噪吵闹的一生在这个雨天里戛然而止,然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回忆起她的生前,突然发现她其实算是一个话多的人,好像逢人都在诉说她的委屈。可是没人喜欢听她说这些,大家都觉得她是精神病,没有人理解她,毕竟精神病人就喜欢乱说,最后说的越多,大家就越觉得她不正常。到末了这辈子她没有一个朋友,一肚子的委屈与不解都随着这副留在人间的躯壳一起沉入了河里。

        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看着群里一条一条消息在跳动,突然觉得十分难过。走到窗前,外面万家灯火,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彷佛是要把这个世界浸入悲凉。


后记


        本想着后面再把莉娟的人生写的完全一些,写到她疯颠的说自己没想死的时候,已经写不下去了。我很佩服那些写悲剧的作家,在创作的时候,如何保持住自己的心,不带入个人的情感,我很努力的去避免加入个人的感情,但写到后面,感觉莉娟就坐在我面前,我真的悲伤而难以为继。也罢,就此搁笔,让这篇不完整的故事,描述莉娟不完整的人生吧。

        莉娟原名唐丽娟,是我朋友的表姐,卒于2019年11月27日。朋友给我发了两段她生前的视频,她都带着发卡,虽然年有三十,但给我的感觉她还是个女孩,而“丽”字过于妩媚成熟,遂改为“莉”,文中故事都是平铺直叙,均来自朋友转述。

        今天是莉娟头七,写的时候这篇也没想着给别人看。但今天还是决定发出来,也许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你身边也有像莉娟这样在生活里不被人理解而独自生存的人,看到的话,请多听听他们说的话,多给他们一点关心,世界也许会不一样呢?

        仅以此文,给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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