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札记（8）

在本邦跨入平民社会之前，贵族们的优越从骨子里向外散发，飒气逼人。

楚人项梁、项羽就是这样的贵族。尽管，他们的身份是在逃杀人犯。

二大爷项梁杀了人，带着侄儿项羽逃到吴中。

碰巧，遇到始皇病薨，天下渐乱，时反气正焰东南，帝国已无暇顾及。

项梁仗着自己在吴中门生多，日子过得虽低调，可也算安稳。

项家算老牌贵族，世代握着楚国兵权。在秦统一六国中，为秦将王翦所迫身亡的项燕，就是项梁的爹。

将门虎子，人家的身份、气派，举手投足都呈现巨大磁场。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举义于大泽乡大兴楚引发连锁反应。秋九月，吴中会稽太守也想起事，但这哥们没啥底气，想要依靠贵族项梁，让他冲锋陷阵。

那个年月，玩心眼谁能玩得过贵族？项家叔侄直接杀了太守，接管八千精兵，组建起项家创业班㡳。

项家军的所有校尉、司马等军官，均为吴中贵族。

呵呵，可别以为贵族是纨绔子弟啊！

自周至战国，只是贵族才有资格接受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教育，这是本邦文化、军事素质最高的群体。

项羽一生好像都在为面子而战，贵族怎么能放下这么高傲的身段？

这也就是汉以前，本邦贵族还保有那么一份气质和血性，以后基本都借坡下驴了。

就在项家军顺风顺水之际，居鄛有个大谋士范增投奔于项梁。

那年，范谋士已七十岁。在当时只四十岁平均年龄的情况下，这把岁数出山，明显是要干一番大事业。

范谋士见面礼是一奇计：利用世人对楚怀王的怀念，创业成立个“复楚公司”⋯⋯

无非想借楚人的仇恨，搞垮大秦集团。这样背景中的楚怀王，怎么看都感觉是个傀儡。

可是，没人想到：这个傀儡，就差那么一点点便完成人生的大反转。

一般来说，傀儡要实现逆袭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傀儡反制“提线人”。

40岁的项梁，还谈不上油腻。他才是“复楚公司”的真正老板。

而公司供着的牌位，是项梁找来的当年楚怀王之孙熊心一一一个放羊娃。

对于多数蝼蚁般的众生来说，其实一出生他们的命运就已经确定了。

董事长只名义上的，能活下去都算造化，还逆袭？

更何况，阶层固化的社会藩篱，是不喜欢有人掏窟窿的。

时逢乱世，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底层向上爬的本能，总有人要掏窟窿的，大泽乡敢喊“宁有种乎”的民工，五千年能有几个？

范增的奇计，也是在天下吞咽秦苛之苦，再加了些苦楚。

熊心的爷爷楚怀王熊槐，也是一代名君。秦王将其扣押，胁迫其割地赔款。

楚怀王被扣三年里，其子为不受秦挟而自立为王，这样的一幕，本邦多有重演。

楚怀王为国捐命，使秦国割地不得，攻楚不能。老怀王客死于秦，梓棺返乡，“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

当时有个预言大师楚南宫，留下一句谶：“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范增用这句话给项梁打气：即使楚只剩下昭、屈、景三氏，也能干掉大秦。

范增是铁定想让项家公司上市的，从他发现刘邦邦有龙气，一心除掉刘邦便可见一斑。

亡秦必楚，是理想也是信念。打仗虽然靠花钱，可成大事必须靠信念。

那会儿，陈胜的“张楚公司”刚开张，各诸侯国也纷纷成立“倒秦公司”，革命形势风起云涌。

杀人犯项梁也别无退路，革命干到底，让公司做大到上市。

怎么才能上巿？不知道。干！死马当活马医吧，万一成功了呢？

项梁在复楚公司中，牢牢把握着实权。

人事任免一干大事，基本都出自他一人。大家都知道怀王熊心就是个摆设。

刘邦谋臣张良，是韩国贵族，有一批王室哥们，想要封王，求张良帮忙。

张良找到项梁说：“韩国公子中横阳君韩成最贤良了，可立为王。”

项梁直接拍板：“请你告诉韩成，立他为韩王。”

请示董事长楚怀王了？开玩笑！老大定的事，用牌位来管么。

那时的沛公（刘邦）身为公司三把手，虽然有一批铁哥们拥趸，可毕竟是影响力有限，忍而不发。

一个平头小亭长，带着一伙铁子拉杆子起事，有时候一仗打下来，身边只剩十几个铁粉。

兵源、后勤䃼给，全靠大佬项梁。

一次，刘邦带百余名随从见项梁，项梁给他拨了五千士兵，十名大夫级军官。

刘邦很拼命，二话没说马上又领兵攻陷丰邑，曾背叛刘邦的雍齿逃亡了。

少说话，多出力，在老大老二面前，刘邦必须装的像个小舍子。

其实，熊心这个牧羊儿，也在忍着。

同刘邦一样，在等待着机会。左等右等，机会终于来了。

秦二世二年（前208）九月，项梁在东阿击败了秦悍将章邯的军队，领兵西进定陶时，再度打垮秦军。

在此之前，章邯连破陈胜、魏咎、周章、田儋，如猎狐兔，锋不可挡。

但是，秦虎狼之师遇项梁项羽刘邦，针尖麦芒秦兵大败，项梁透出骄傲。

项梁手下谋臣宋义谏言：骄兵必败。但项梁没走心。

这时二世调动秦军增援章邯，衔枚夜袭定陶，大败楚军，项梁阵亡。

项梁之死，怀王熊心感觉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改组“复楚公司”！

熊心当了两年傀儡，实现人生逆袭的时刻，他要抢回权力！

先是徙都盱眙于彭城，合并吕臣、项羽军队，亲自指挥。

随后任命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诸别将皆属宋义，封宋号“卿子冠军”。

熊心能重用宋义，决非宋义预言骄兵必败，“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这么简单，熊心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然而，作为傀儡的怀王却选错了人，让自己的逆袭梦流产了。

宋义是个文臣，无半点军功。

一将功成万骨枯，戎马血腥的残酷现实，文臣带兵打仗本身就是个笑话，极难服众。

既然怀王要逆袭人生，那就且走且看。

刘邦、项羽尽管积年提着脑袋征战，军功赫赫。如今自己头上多了个宋先生，他们都心里明白怎么回事。

二世三年（前207），章邯围赵，宋义率军救援，行至安阳，扎营46天按兵不进。

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黄河，项羽主张楚击其外，赵应其内来破秦。

宋义却以谋臣鸡贼思维：欲坐收渔利。并派儿子宋襄赴齐国任相，送行至无盐，摆宴欢送。

正赶上天寒大雨，军粮仅有山芋和大豆，士卒又冷又饿。

项羽怒了：“将兵戮力攻秦，不恤士卒反徇其私，这叫什么社稷之臣？国家安危，在此一举！”

项羽晨入其帐斩宋义头，夺回军权，并派人通报楚怀王。

本想改变傀儡命运的怀王怂了：任项羽为上将军。

于是，项羽渡黄河破釜沉舟，带三日粮以死去，一举击溃秦军主力。

随后，发生入咸阳函谷之争的鸿门宴，原为刘邦愿听命于项总。项羽分封诸王，又给傀儡怀王一名：义帝。

一年后，项王迁义帝长沙郴县。又偷偷令人击杀义帝，抛尸江中。

楚汉巨变本已惊天动地，更让一千五百年后的宋代大神们感叹不已。

先是苏东坡一顿点评，坡公被放楚地，“伤二妃而哀屈原，思怀王而怜项羽”，也是一个文豪的常态。

但苏东坡关注了项梁所立的傀儡董事长。

其后百年，《容斋随笔》作者洪迈同样关注了这个人（卷九，楚怀王条）。

对这个熊孩子，苏东坡评价：“天下之贤主也。”

苏东坡根据有两条：一、独遣刘邦入关，而不遣项羽；二、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提拔为上将。

洪迈是完全赞同苏东坡的观点的，他在感动傀儡王试图逆转人生同时，还对司马迁一顿猛喷：

“太史公作《史记》，偏心欣赏的项羽，专门为他设“本纪”，对熊心却不管，凭什么啊？！”

“说项羽代秦，历史有这么写的么？”

“义帝是汉高祖故君，高祖为秦皇、陈胜等都设守墓人，独不问义帝，是史书脱佚了吗？”

洪迈一连串的不满与疑问，无非是感觉熊心作为一代君主，还有些做为。

其实，没有“王关中”是项氏主动放弃的。义帝自命难保，何言保刘为王？

河清海晏正统观下的坡公、洪迈，多希望有楚王血统的义帝有个逆袭的人生啊！

可惜，现实归属强者，两公失望得无奈。

历史就是这么残酷，不管啥血统，傀儡的人生，总是被一笔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