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


文|零琋

粉墨江山落绢帛

美人如画隔云端

故事一折藏于你

真真假假谁人知

姹紫嫣红花灯斑斓,沉沉落落惊君梦言。

谭玪琛初见玉琬玥的时候,她正在那三尺戏台上咿呀婉转。

青丝摇摇,黛眉微挑,兰指轻翘,娉娉袅袅回身漫。

这温声暖色更是一耳就入了他的心,玉润珠圆,遏云绕梁 ,流丽悠远。

桃花面隐桃花扇,裙裾倾动,莲步轻移,徐徐退去。

谭玪琛仍然痴痴傻傻地望着,过了好一会才将那飘远的神思拉了回来。

走过青石桥的时候依旧还有些失魂落魄,耳畔还是她那绕梁三日温香软糯的隐隐歌声。

轻薄人情似纸,迁移世事如棋。今来古往不胜悲,何用虚名虚利?遇景且须行乐,当场谩共衔杯。莫教花落子规啼,懊恨春光去矣。

碎玉声琮琮,步步生莲,盈盈水华,粉墨不见真容颜。

再遇恰当江南烟雨迷蒙时,踏上青石板的小路,雨丝在巷子里氤氲起一层淡色的雾气。

玉琬玥缓步浅行于一片雨中,不是享受,是已经开始爱上的习惯。

路过的他倾过来笼住她头顶的油纸伞,唤醒了旁人看起来有些疯狂的她,罩住了那颗青春年华却早已荒凉至极的心脏。

握着手中的伞柄,残留的温度依然,只是淡淡道了声谢,便飘然而去。

留他在原地,莫名地觉得这身形有些熟悉。

谭玪琛自是不识得她粉墨下的这张脸,以至于那一日她没有卸妆就从后台出来,急匆匆地冲过来,让他稍等片刻说她要还给他伞的时候,尚还一脸的疑惑不解。

姑娘可是……那日的姑娘?

玉琬玥轻轻点了点头。

哦。等你卸完妆,我们再说。你先去吧。

行,你等等哈。

玉琬玥又一路小跑回去了后台。

谭玪琛慢慢地走了过去,远远地还能听见后台有人训斥她又乱跑的声音。

等他进去后台的时候,她刚刚好卸完了妆,“我们出去走走吧,不然就辜负了外面这细雨绵绵的情调了。”谭玪琛提议。

好,去吧。

玉琬玥回答。

两人共撑着那把伞,长街上渐渐走,一直沉默着,沉默在那一片江南烟雨中。

推杯换盏烛泪斑斑,宿下谁眠堪妄一言。

此值花灯节初上,虽依旧薄雪覆飞檐,然长街扫清冷还喧嚣,各式各样的灯笼在街市上叫卖。

玉琬玥静静地站在她七月巷的宅子门前,看着时不时地有小孩子提着可爱的灯笼,从门前吵闹嬉戏着跑过,灰白地兔毛领遮住了她微翘的唇角,却掩盖不了她勾勒起的眉眼间的娇俏。

琬玥姑娘。

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在她面前站定,温和地唤她的名字。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干站着,怎么不去长街上热闹热闹?

太吵了。

玉琬玥低低地应道。

她扬起的眉眼蓦地落下,是啊,一个人,还怕吵……

那我来陪陪你吧,我还带了上好的殷碧桃花酿,你我小酌几杯如何?

谭玪琛得寸进尺了,冒昧而不觉冒昧地问了一句。

好。

玉琬玥却是应了,转过身,窈窕形姿,引他入园。

枯灯掠一盏红颜醉,何诉情衷。

我不和有妻室的男子纠缠,你,你,你是吗?

玉琬玥似乎是醉了,浑浑噩噩地,期期艾艾地问他。

他一时语凝言歇,最后还是道。

你是我心上的第一个女子。

玉琬玥将将听完了这话,就扑在桌子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沉沉睡去。

谭玪琛想了想,犹豫了再犹豫,还是一把将她抱起,她的手臂却习惯性地攀援上了他的脖颈,但她真的很轻,很瘦,甚至有些硌人。他本以为快些将她放在床上就好了,没想到却被她一把拉住了手臂。

别走,别走,别抛下我,别抛下我,我不要一个人……

玉琬玥似乎是醉了,似乎是做了噩梦,似乎只是为了拉住他……

谭玪琛看着她睡梦中仍然十分不安的脸庞,蹙起的眉头,听着她柔弱而痛苦的呼唤,感觉着她拉住他时的用力。最后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是反手握住了她的柔荑,然后轻轻坐在了她床边。

外面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清澈均匀地撒在两人身上,厚厚地铺了一层清冷的光的细碎。

玉琬玥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以至于她被外面的光亮刺醒的时候,感受到手心的温度,还有些发蒙。

怎么回事,自己的床边怎么还有一个毛茸茸的头?

她奋力撑起身子,揉了揉太阳穴,宿醉的大脑还有一些昏沉迷糊,勉勉强强地想起昨晚的某些片段,却也逐渐明白了些什么。

自己喝醉了的时候经常会扒着陪自己的人不放,她跟他解释。

那以后喝酒,别找别人了,就找我一个人就够了。

谭玪琛很是认真又仿似调笑般地跟她讲。

呃……好吧,以后喝酒只找你。

玉琬玥忍不住脸红,最后却也答应了。

也不知是哪一天,也许是顺其自然,也不知是谁先牵了谁的手,也不知是谁一把勾住了对方的脖子把人家拉到床上,不让人家走……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城空月隐血色陌陌,叶落无声别离无言。

梧桐已生,风云渐起,木樨细碎的落花声已然遮不住炮火连天,遍地狼烟。

初生满目疮痍相,何诉悲话凉。

琬玥小姐,你可知你的谭玪琛早已有家室……

玉琬玥感觉当头棒喝,唤回了她那些耽溺于甜腻情爱里的理智。

她看了看那个衣着华贵的女子,突然嗤笑一声。

他本就与我素昧平生,不若狭路相逢一场,萍水缘尽日早日晚罢了。

那好。如今战乱将起,你自己另谋出路吧,这些钱你拿着。我们家就要南下了,你可别跟着。

华贵女子说着,低垂着的眸子终于翻起眼皮来,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果然,第四天,谭玪琛就来了七月巷找她,当时她正站在院子里浇花,是他送她的那盆淡紫色的夕雾。

琬玥,外面快要打起来了,我把你送到上海的租界,就安全了,快离开吧。

语罢还拉着她的手要进屋去收拾东西。

我不跟你走,你自己走吧。

这一刻知道了一切谎言的玉琬玥,却又格外冷静,她放下了手中的水壶,平淡漠然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怎么了,这里多危险,为什么不走。

不走。

玉琬玥再次十分坚定地说,却不肯道出任何原因。

少爷,老爷让你赶快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去上海了。

一位老仆大声在外面唤他。

行了,别喊了!琬玥,那你等着我,我会回来娶你。

谭玪琛不耐烦地应答老仆,对玉琬玥说得很快,也还认真。

玉琬玥没应声,只是已经转过去的身体,瘦弱的双肩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手掌下意识地护了护小腹,直直地就进了屋。

谭玪琛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她护住的小腹,她攥起的手掌,也不知晓他隐瞒的她都已然尽数知道。

信誓旦旦的承诺,还不都是谎言。最情深时的言语,都不尽然真话,你让我如何信你。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春色如许,流年枯黄。轻许韶光,易凄凉。

这浅浅淡淡容颜极似琬玥,不知玉卿而今归何处?

见有一位先生进了门却驻足不前,青月迎了上来,也只听得他的后半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那梨园玉卿小女—谭郁儿。

玉卿?还在后台化妆,等会许将上场,来这儿听戏的都是些老人儿了,兴致到了便会走一场。不知先生您是?

青月瞟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的少年,迷惑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我姓谭。

谭玪琛收回了望向谭郁儿的目光,黑白瞳仁里翻滚过一丝怀念和痛楚,十六年了,不知道琬玥过得如何,不知她是否可还痛恨他。

后来的事情他还是知道了,他未婚妻一脸理所当然地训斥他,“你我早有婚约,你怎么能在外面与别的女子有所纠缠,所以我替你断了后路。”

哦。

青月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指了指前面观戏的位置。

谭先生,请。

玉琬玥刚一登台,他就认出她来了。这一出《拜月亭记》,只她入过他的心。

今来古往不胜悲,何用虚名虚利?遇景且须行乐,当场谩共衔杯。莫教花落子规啼,懊恨春光去矣。

袅袅娜娜,娉婷婉约。

玉姐,一位姓谭的先生寻你。

青月跟正在对着镜子给自己卸妆的玉琬玥言道,却见玉琬玥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带他进来吧。

青月撩开后台的门帘,对着等在一旁的谭玪琛说完就默默退了出去。

请吧,谭先生。

谭玪琛踌躇着掀开了门帘,玉琬玥正卸了一半的妆容,另一半还带着粉墨,细细看去,鬓间已然染上了些许霜雪,眼角也刻下了深深浅浅的皱纹,身形在厚重宽大的戏服之下依然略显清瘦。

她回过头来,对他展颜一笑,那一笑里,丝毫没有怨恨,只是平常,只剩平常。

琬玥,这些年你……我……

没等他说完,玉琬玥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前尘往事,不必介怀,还是让它随时间逝去吧。

那,那孩子……

是我的女儿,只是我的女儿。你不必说了,我也只是觉得应该见一见你,你也想见一见我,了了这桩心愿。出门右拐直通街巷,慢走不送。

可是……我……

走吧。

玉琬玥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再说话。

跟在一旁的少年拉了拉谭玪琛的衣袖。

爸,咱还是走吧。

谭玪琛看着玉琬玥依然精致的侧脸,有些嘲讽似地勾了勾唇角,算了,还是走吧。

属于我们的戏早就落幕了。没有什么以后了,后会无期,望自珍重。

玉琬玥没有回头,对着镜子莫名地说了一段话。

听到她的声音,谭玪琛驻足了片刻,空气凝滞了沉默。

好吧,琬玥,再见。

谭玪琛走了出去。

玉琬玥对着镜子,蓦地展颜一笑,又拾起台上的化妆刷,为自己上了另一半的妆容。

轻薄人情似纸,迁移世事如棋。今来古往不胜悲,何用虚名虚利?遇景且须行乐,当场谩共衔杯。莫教花落子规啼,懊恨春光去矣。

如同菩提迦叶拈花掐指一笑倾城

任这场咿咿呀呀的戏落幕

有谁识得我真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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