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们编辑部的图片兼美术编辑，第一个是画家李文平。李文平走了之后来了个摄影发烧友，叫江小区。

李文平确实是画家，我去过他住的地方，画了满屋子的油画，还都标上了定价，定价也不算高，画什么像什么。李文平虽然画什么像什么，可他成不了美编。怎么说呢，他不懂电脑，坐在电脑前急得抓耳挠腮，连电脑开关都不知道在哪儿，更别说用电脑做图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招进来的，不过想到像我这样的也被录取进来了就不觉得有多惊讶了。我们单位是一个可爱的培训基地，允许自学，还给钱。没本事没关系，可以慢慢锻炼，编辑部有耐心看着你一步步成长。据说王志勇本人一开始也是由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慢慢成长为他们单位的中级领导干部。

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画家李文平却没有王志勇那样的鸿鹄之志。所以当王志勇拿着刚刚做出来的杂志，反复批评李文平的时候，画家强烈的自尊心受不了了。他瞪着小小的近视眼，脸色铁青，辩解了几句之后便气得缄口不言。

王志勇其实是个喜欢过嘴瘾的人。他批评你的时候，只要你态度好，表示自己老实听话，并且还带着谦恭的微笑，点头称道：“社长批的好。” 类似这样，他马上就不生气了，因为手底下的人听话才显得领导有威信啊。如果他说一句你还一句的话，王志勇就会越说越生气，最后憋一肚子火，憋到下个月给你开工资的时候他才发泄。

02.

画家回家的路上一直是气鼓鼓的。他不停他对我抱怨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怎么夜以继日工作，可他的辛苦却没有得到回报，打车费到现在都没有办法报销，等等。

我坐在他替我抢着的座位上，不失时机地对他点头表示理解。画家非常感谢，说：“ 小青，你真是善解人意。咱们单位给那么一点钱，就想让我死命干活，按这样子我得被单位逼疯了不可。“ 他停了一下，又大声给我讲他以前女朋友的故事。说他现在一无所有，就是因为以前的女朋友花了他很多的钱，然后又把他甩了，害得他现在穷的叮当响。

公交车很颠，车声太大，画家的话有一些被颠掉了，我没听清。他的两只手分别撑在我座位的前后椅背上，几乎把我围在胸前，这让我很不舒服，只好不时去看窗外，偶尔才礼貌性的侧过头看他一眼。

五彩缤纷的灯光从眼前一闪而过，车子才到五棵松。画家话真多，后来又开始谈房子，说他的房租一个月要付600块钱太贵，快租不起了。

我说：”考虑一下和人合租呗，一人一半不就行了？“

他说：” 来了几个看房的，可都不愿意住客厅。“

”人家掏一半的房租，凭什么别人住客厅？你不能卧室里放两个单人床么？”

“那不行，我不可能给他们腾地方，我那么多画。再说了，他们要住进来也不能带朋友过来玩，我特怕吵。

我心想这也太苛刻得近乎可笑了，让人分担同等的房租，却要人住客厅，还不允许带朋友，这么自私自利怪不得要被女孩子甩活该.......

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刚开始总是和画家一起搭伴回家，说说话一个半小时就过去了。时间一长，发现他这人极其小心眼，何况他到处散布消息，说请我吃过羊肉串和橘子！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和他同路，更不敢让他破费了。

03.

我觉得特别委屈，所以要解释一下羊肉串和桔子的事情。

画家请我吃羊肉串的那天恰好刚出了308车站，我又冷又饿。经过那些热气腾腾冒着猩红炭火卖羊肉串的地方。羊肉的香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说了一声：”真香。“

画家可能有些心血来潮，说：”我请你吃羊肉串吧！“

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慷慨的人，再说跟他也只是同事，并无私交。就很客气的说：”不用了，咱们走吧！“

他却不肯：”我乐意请女士，女士难道不肯赏脸？“

我一看他来劲了，心想请就请吧，不就烤串儿嘛也花不了几个钱，以后想办法回请他就是了。我执意不吃还显得我小家子气呢，就点了点头，说：”那就破费了。“

烤串的小贩问：”你们要几串啊？“

我闻着寒气中可爱的炭火味，飞快地算了算，一串三毛，十串，也就是三块，来个十串应该不算多的——正想着，画家对小贩说：”这样吧，我要两串。“他反过头来问我道：”你呢？“

我怔在那儿。这，这跟我想到的数字相差太大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画家大度的一挥手，望着我说：” 要不就给你来三串吧？“

我赶紧点头说，行行行。

烤串的人看了我们一眼。

我脸上火一样发烫。

烤串烤好了，我站在寒风中拿着三串羊肉串，靠着炭火默默地吃着。

小贩在风中大声吆喝：”羊肉串了啊，三毛钱一串。“

回到家，琪琪叫起来：”哟，你偷吃什么了？好像是羊肉串儿。“

我把刚才的事情给大家讲。屋里人全笑了，说我编排别人的，哪有请人吃烤串就吃三串啊！他们还瞪了我一眼说，你丫全身都是羊肉味儿，岂止三串？

吃晚饭的时候，我刚夹了块排骨，阿强就说：”今天排骨做的不多，你既然吃了羊肉串儿，就少吃点给大家省省吧！“

我气不打一处来，冲口而出，说：“你大爷的，我没交伙食费吗？我吃羊肉串儿怎么了，关你屁事？”

琪琪看我急了，觉得我莫名其妙，说：” 怎么了？火这么大，人家阿强跟你开玩笑呢。“

这事儿还没完。第二天，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画家下班以后请我吃了羊肉串，我恨得咬牙切齿。

事隔不久，也是下车以后，一个卖橘子的小推车靠在路边上，画家说得称点橘子吃。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态度明确的告诉他：”你自己给自己买吧，我不想吃。“

他问了价钱，从中挑了两个大的，往盘里一放：”称两个。“

交钱拿橘子，画家顺手给我一个：”拿着，吃啊！“

我很害怕自己又和他扯上什么瓜葛。对付这种同事最好是别沾他半点好处，否则你就狼狈不堪了。便笑着说：”我真不想吃，谢谢。“

没想到李文平很不高兴，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爽快？“

我不爽快？吓得我赶紧接了。

手里捏着橘子，闻到清新的香味一脉一脉从手心传到鼻子里，我感觉到了它饱涨着甜美的汁水。经过公交车的长时间颠簸实话说我真的渴了，但我囊中羞涩，否则自己也早已买了。

我偷偷的咽了口唾沫，可是打死我也不会动它的。握在手里的冰冷的橘子比刚刚烤熟的红薯还要烫手。

画家迅速把皮剥了，往嘴里一塞：”啊真爽，真舒服，你怎么不吃啊？“

”我不喜欢吃桔子。“说完我还是把他的桔子递回去，”你吃了吧。“

画家接过，面带微笑，说：”嗯，不吃算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04.

画家就他的车费报销问题喋喋不休了一个星期，但是王志勇不怕他唠叨。单位曾说过” 因为特殊和紧急情况需要打的，经过执行主编同意之后才有效“ 的，李文平你难道不知道吗？

李文平说早请示晚请求不都是请求吗？打一个车还得四处找公用电话请求，有那个必要吗？

李文平拿着厚厚一叠单子找任小成， 任小成很不高兴，觉得画家并不尊重他这个执行主编，不给他签字，说：” 你找王志勇去吧。“

李文平果然拿着去找王志勇，王志勇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说：”  这是任主编的职责，你让他批了再给我签字。“

画家一前一后拿着报销单两个月共300多块钱（ 按说也不多 ）跑得出汗了，回来就跟任小成急，满面通红青筋爆出，大骂任主编，说任小成故意卡他，阴险毒辣，笑面虎。

任小成气坏了，但他还是表现得很有涵养，说了几句就怒冲冲出去了。

李文平见任小成不和他理论，认为任小成理亏，得意忘形地说：”老子不干了，反正你们也没给我多少钱，我在这不但没挣到钱，还给你们单位贴钱。“

白晶晶安抚他道：” 你小声点吧，这也不是什么喜事，旁边还有其他单位呢。这样吧，我问问王社长。“说着把办公室的门关了。

白晶晶拨王志勇的手机，问李文平报销的事。她捏着听筒听了好长时间，搁下电话，对仍然愤愤不平的李文平说：”社长说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处理。但是你跟任主编吵架的事，社长已经知道了，他说你一不尊敬长辈，二不尊重领导，三不注意影响，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工作环境，要扣你100块钱。“

李文平一听，满面通红，跳了起来：“有没有劳动法呀？把老子逼急了我上劳动局告你们去，想扣就扣，没那么容易！”

说着，收拾东西就走，到了门口又折回身道：“ 白主任，你和王志勇说，他如果真要扣我的钱，我跟他没完。”

但是李文平临走的时候，王志勇不但批准了他的报销单，工资也一文不少发给他了。

白晶晶说王志勇其实是个死要面子的人，统共几百块钱的事儿，何至于逼得李文平去告他？

05.

画家走后，江小区接替了他的工作。

江小区也很另类，总是西服领带，做出随时要赴约的样子。他长有一对泡泡眼，看人非常专注，仿佛要把你吃下去。他的头发抹着摩丝，但是北京风沙多，所以他每次都是顶着一窝的沙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江小区少有笑相，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话是眉眼含着愁，笑一声都渗着苦水，如果给他一个拐棍，再递上一只破碗就可以出去讨饭了。

他是我们单位发行部主任李铁梅招聘进来的。

李铁梅长得粗眉大眼，一条长辫子扎的杀气腾腾，说话拿腔作调，声若洪钟，很有点女革命家的气质。

王志勇现在差不多天天下乡，据说为了养活编辑部全体成员忙得肝肠寸断，连招聘也都不再过问了。杂志出三期了，市场不见反映，他似乎也不再关心。来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少，过了一段时间，听任小成说他换车了，原来的红色富康换成了本田。开会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机也由以前的屌丝黑换成了土豪金，和以前的不一样了。

杂志虽然没有什么起色，但王志勇的个人收入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06.

江小区据说以前是《中华画报》的高级摄影师。他特别喜欢拍照，拍照还有个特点，就是在任何地方都有人兴高采烈地举着他的手指头。有一期杂志江小区用了自己拍摄的六张照片，其中有三张照片都是同样的动作，就是一个人像美国自由女神举着火炬似的举着他的手指头。

在江小区的请求下，本刊记者林小青也做了他的模特。他让我站在胜利电影院的大厅，指着画服。拍完后，他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林小青，照片洗出来以后我给你20块钱，也不能让你白干。”

我本来没往那儿想，他一提钱，我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装什么孙子！也不管他受得了受不了，不耐烦地说：“你要算钱，20块钱肯定少了。我为了给你当模特儿，从八角坐地铁到西单，还得坐上一趟公交车才到这儿，一趟来四块来回八块，另外，我从家里到地铁口还得坐一趟三轮车来回就得六块一共14块。再给你算仔细一点，上午九点钟我从家里出发一直到现在，都耗大半天了时间算不算啊？现在是11点半还是饭点儿，你不给我算饭钱啊？”

噎得他泡泡眼直往上翻，气死活该。

江小区能吃苦。他兼做美编，还要兼做摄影师。虽然忙得飞起来，却总是尽可能自己拍片，虽然拍出来的照片实在不咋的，却仍要坚持用自己的，并解释说社长强调过要用独家的东西。

图片是80块钱一张，和文字一样，谁都知道他江小区坚持用自己的照片，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

想搞搞个人创收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但是王志勇终于感觉到江小区把这本杂志当做自己的自留地了，就在会上点名批评了他。

江小区并不觉得难为情，但他也不敢再坚持用自己的照片了。捞不到油水，他节省得更厉害了，明明约好一同出去采访，他非要坚持坐公交汽车。其实打个车也就起步价，但为了省钱，他扛着那么重的三脚架和相机包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公交车里跌跌撞撞，累得像骡子似的口吐白沫不说，我倒是被他害苦了，每次我在约好的地点等他时就想跳脚大骂。

他的过于节省也把采访对象给害了。经常是约好了给人拍照片，人家按点儿到了，他还在公交车上晃着呢。有次约了个经济学家，人等了他半个小时见还没到就往回撤，江小区下了公交打电话找人，学者很客气，说自己正在哪儿哪儿，如还要拍他的话就请江小区赶紧过去，给他说了个地方。江小区一根筋，明明知道学者在那儿等他，虽然火急火燎却仍要搭上公交车，结果塞车，学者空等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实在抗不住回家了。第二天学者打电话到编辑部，白晶晶接的电话，学者在电话里把江小区大骂了一通，说我们怎么会有这样蠢得跟猪似的记者。

有了对江小区清醒的认识之后，每和他出去采访，我干脆请他坐出租车，我自己付钱好了。他也没客气，因为少有笑脸，他坐在后排总是满脸疲惫长吁短叹而且目光哀怨，像个受虐的小寡妇。

我这人面薄心软，只好关怀一下：”怎么啦？这么累？“

江小区和李文平一样，特别爱抱怨单位。我一问，抱怨如洪水决堤似的就出来了。

他答道：”哎呀，我觉得社长太抠门了，交通费都不让报销，哪家传媒单位的记者不是都给打车费的？你们文字记者给打车费吗？“

我说：”我们文字记者跟你们摄影记者的待遇都是一样的呀，你老看见我打车，以为是单位报销啊，都是我自己的钱。“

江小区就不说话了。

他非常节省，所以中午一般是买俩儿烧饼就算打发了。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他拎着一个快餐盒兴冲冲跑上楼，我们呼地围了上去好像继哥伦布之后又发现了一块新大陆似的。江小区得意洋洋的说：” 烧饼实在吃烦了，今天终于看见家居酒楼后面有一家新开的快餐馆，看样子挺不错的，十几样，荤素都有，自己点，才三块钱一盒。“

他喘着气，看着他抖抖地打开快餐盒子：尖椒，土豆，白菜，肉沫，看起来不错。江小区扒了狠狠一大口，我们问他味道怎么样？江小区没来得及回答我们，一气儿扒了好几口才缓了缓答道：”不错不错，你们以后也可以到那儿去买，在家居酒楼后面。“

不久，听白晶晶说，江小区买房了，在三环内。

原来编辑部各位同仁中，有实力的还是江小区 ，我简直听傻了，这才知道人生千奇百怪，我大开眼界。

               （待续）

上一章链接：https://www.jianshu.com/writer#/notebooks/18870789/notes/33113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