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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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蒲松龄)

试解《江城》

临江府有个高蕃,小时候就聪明过人,更是因为家境尚好,仪态举止多为人称道,且还在十四岁,就考进了县里的学校。

如此一来,当地的富绅人家,都想把姑娘许配给他,然而高蕃非常任性,非得自己喜欢的,才行。所以,就老要违抗父亲的意愿。

高蕃的父亲名叫仲鸿,都六十岁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对其宠爱怜惜有加,不忍心让他受委屈,也就不再搭理媒人。

东村有个姓樊的老翁,在街上开了一间书馆,专门教授孩童识字习礼,并以此来讨生活,带着全家租住在高家的空房子里边。

樊先生有个姑娘,小名叫江城,跟高蕃同年出生,那时的他们才八九岁,每天一起读书习礼,课后一起玩耍嬉戏。

后来,樊先生一家搬离了高家,去了别的地方教书,都有四五年的时间,没有任何消息。

这几年后的某一天,高蕃在回家的一条小巷子里,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非常可爱。且在女孩子的身边,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伙伴。女孩子仿佛也注意到了他,但高蕃不敢去正眼看她,可又忍不住偷偷地瞄了几眼。

那女孩子就更吓人了,盯着高蕃看了又看,仿佛要说什么似的。高蕃方才想起来,啊,这不就是那个江城姑娘么?

一时之间,不由得惊喜交加,我的个天呐!

虽然只是在互相轮流着看对方,且一句话也不用说,然而,却都是走不动路了的。但是,老这样也不好哇,因为还是要回家的呀!可是,心上又很懊恼,要是再碰不着,又该怎么办?

高蕃灵机一动,一把摸出口袋里头那绣有自己姓名的手绢,装作无意中掉在了地上,就按着砰砰乱跳的心,竖着耳朵地往回走。江城的小丫鬟一发现,就马上就捡了起来,高兴地交给了江城。江城睃了一下眼睛,小丫鬟就看了别处去,江城趁机把高蕃的手绢藏进了衣袖里,呼地摸出那绣有自己姓名的手绢,揉成一团,塞在了小家伙的手里,装作很严肃的模样对小丫鬟说:“真是不懂事,高秀才不是生人,不能捡他的东西,快快快,快跑过去还给他”。说着,就一把将小丫鬟推了出去。

笨笨的小丫鬟非常听话,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跑上去,把那个手绢坨坨,交给了高蕃。高蕃立马就收着了,打发回去了小家伙,跑到墙角里边,用一双汗手,打开了那绣有江城名字的手绢。一闻,好香,醉了,塞进贴身的胸前口袋里,心跳得像打鼓。

高蕃满头大汗地跑回家,扑通一下跪倒到母亲的面前,说是看见了长大的江城,要母亲安排人去樊老师家给自己提亲。

妈妈被高攀的举动吓着了,想了很久,但还是说:“他们家连半间屋都没有,走南闯北,寄人篱下,常年无立锥之地,怎么能配得上我们家?”高蕃听母亲这么一说,不由得更着急了:“我是认真的,我这一辈子,只想和她在一起,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无怨无悔。”

这样一来,可就把高妈妈吓得不轻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和高爸爸商量一下比较好。然而,高爸爸坚决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高蕃自打从妈妈那里得知了爸爸的意思后,就不出房门了,魂不守舍,茶饭不思,日见消瘦,送到他房间去的饭,端出来还是老样子。

高妈妈看了心里好难受,怕高蕃真就是饿死了该是怎么办?就去给高爸爸做工作:“樊老师家虽然没有什么钱,可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好人家,也是那些地痞无赖的坏人家不能比的。我差人去沟通了一下,看是能不能把他家的姑娘,带出来看看。如果他们家的姑娘,还看得过去的话,这也不成什么问题啊!”高爸爸想了几夜没合眼,觉得也有些道理,就答应了:“那就先看看人再说吧。”

高妈妈托线人去樊老师家打招呼,自家月初一要去黑帝祠上香,让樊老师的姑娘穿了红绣衣,站在院子里的菩提树下。

初一那天,高妈妈在黑帝祠的菩提树下转了不止一百遍,都忘记了去殿里上香,一身红绣衣的江城,让高妈妈爱得发狂。心上寻思:怕是也只有樊老师能养出这样标致的姑娘来,打小的那八九年,真就是昏花了我的老眼呐!更是不顾高爸爸的阻拦,一口气收罗了大量的金银首饰和绸缎,一并打包,给樊老师家送了过去,让媒人跟樊老师家说:从今往后,你家的姑娘,就是我家的亲生姑娘。

樊老师的爱人,对媒人表示,还要仔细想想,但礼物是先收下了。刚打发媒人一出门,就让樊老师赶紧去清了初一那天的衣裳钱和化妆费用。又忙了两天,还了许多旧账,才记起来该是要答复高爸爸高妈妈了,就让媒人带话过去高家:女大当嫁,由不得爹妈,承蒙高家厚意,不答应不好做人。

媒人特别饿了三天的肚子,订了日子上门陈情,高家见媒人几天就瘦了一大圈,嘴唇起泡又脱皮,一双破鞋子像是半年没脱过脚,就很过意不去,好生招待着。媒人吃饱喝足,说是良缘天定。高蕃方才又找着了魂,起死回生。

订亲看日子,还加上送日子,再就是选定大喜的日子,就用了小半年的时间,这让高蕃可是度日如年。更是因为大人们看得紧,就算是把樊老师家的一圈,摸得闭着眼睛,也不会撞在树上和墙上,都见不上江城一面。所以,新年一到,就是大婚。高蕃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再也不用去干那什么丢手绢的古怪事情,那都是小孩子们干的事情。结婚,才是人生第一大的事情。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什么“夜阑卧听风吹雨,点滴到天明”。只会是那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儿女笑灯前”。

然而不久,江城就表现出来了非常容易生气的一面,而且一旦生起气来,就六亲不认,说话就要冷嘲热讽,总是让人很不入耳。

但是,高蕃因为爱屋及乌,都不忍心去计较。可是,高爸爸和高妈妈听得多了,就知道了儿媳妇的心上有戾恶之气,然而,也只能暗中责怪高蕃宠溺,不予管教。哪晓得,这个事情也被江城知道了,让她怒火中烧,骂得更厉害了。甚至后来,高蕃稍有责备其不当之处,江城就像是火上浇油了,都能把高蕃打出了家门,关上门不让他进来。如此一来,高蕃只能在门外冻得发抖,而不敢叫门,甚至只能抱着一双膝盖,在屋檐下缩整夜。江城更是因此而对高蕃视若仇人。

最开始的时候,高蕃长跪认错,还可以求得江城的原谅。至于后来,就算是长跪磕头也没有用了。所以,高蕃更难受了。高爸爸高妈妈实在是看不下去,拉下脸来要求江城让着高蕃一点,然而江城完全不给面子,甚至还跟高爸爸和高妈妈对着干。结果就是高爸爸和高妈妈彻底崩溃了,大怒之下,逼迫江城滚回娘家去。

如此一来,樊老师颜面全无,既为江城的行为感到羞愧,又对这样的结果感到害怕,私底下委托好朋友,请高爸爸出来坐坐,缓和一下,但是高爸爸坚决不答应。

江城被打发回娘家一年有余的某天,高蕃出门有事,恰好撞见岳父樊老师。樊老师立即邀请女婿到家里做客,为江城的不懂事反复向女婿谢罪。又让江城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来见高蕃。久别的小夫妻一见面,不觉都湿了眼眶,这可都是为什么啊?

樊老师见此情景,连忙回避了出来,争分夺秒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街上赊了几斤毛铺纯谷酒来款待女婿,连劝带哄,把女婿灌了个熏熏然。待到天黑,见女婿说话还不利索,就坚决要留女婿在家过夜,铺床烧水一溜儿地麻利,让夫妻二人畅叙离情。

天大亮,酒才醒过来,高蕃才又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辞别岳父母和妻子,跑到村外的河里,洗了个大冷水澡,又在荒草地里,打了不下二十里地的滚,才稍稍放下心来,回家。没敢怎么和父母说话,饭也是叫人端到房里吃的,跟他们说是昨天临时帮人搬家,光柴禾就好几大车。

从此以后,每隔三五天,高蕃都要习惯性地去岳父母家住一宿,然而,这些事情高爸爸和高妈妈都不知道,知道的都是高蕃去哪哪哪个朋友家帮忙了,且尽是些苦累差事。

因为老要招待女婿,又不好找女婿报销,樊老师终于是顶不住了,趁着高蕃不在家,去找了高爸爸。高爸爸一开始不想见他,但因为樊老师托人带口信,不见就跪在他门口不走,高爸爸实在没有办法,就出去对樊老师说:你不要来找我,要找就去找你的女婿去!说罢,就关门送客。

可是,樊老师的一只脚,已经塞在了门缝里边:“女婿昨天晚上是在我家过的夜,也没有说什么不好。”

高爸爸大吃一惊:“他几时到你家去住了的?”

樊老师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细枝末节,说了个生动详细。

高爸爸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然而又词穷:“我一直都没有听说过,他爱那么做,我也管不住。”

樊老师前脚一走,高爸爸就把高蕃喊出来大骂一通,高蕃除了乖乖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哪晓得,儿子还没骂完,樊老师就立马把姑娘送了过来,且江城看起来还是那可爱的羞坏模样。

高爸爸崩溃了:“得了,得了,得了,我和他妈已经老了,他们已经成家,我不能为他们承担过错,不如各立门户,各起炉灶好了。”

樊老师表示这万万不可,但高爸爸拒不更张。于是,立马分家了,还送给他们一个老婢女照料生活。

分家一个月有余,没料日子过得相当安宁,高爸爸高妈妈的心里,可是着实偷偷高兴了一把。

然而,又没有过多久,墙那边的动静又大了起来,高蕃的脸上,时不时地出现指甲抓出的血道子。高爸爸高妈妈一眼便知,然而,还是狠下心来拒不过问。

然而有一天,高蕃实在是被打得受不了了,惊慌之下,逃奔到了父母的这边来,其仓皇失措的情状,就像是被老鹰捕逐的小鸡子。高爸爸和高妈妈方才开口要问,江城已经拎着大棒槌追了进来,当着高爸爸和高妈妈的面下,把高蕃骑在胯下一气猛锤。高爸爸高妈妈一时之间吓得呼天抢地、哇哇大哭,且就那么一会儿,就敲了几十下不止。待到反应过来,江城仿佛是因为实在是打累了,提着棒槌、揉着手腕和膀子,走出门去。

高爸爸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的儿啊,我就是为了过点清净日子,所以分了家。你既然喜欢过这样的生活,又为什么要逃到我这边来呢?你还是回去吧!”

高蕃被高爸爸赶了出来,在街边走走靠靠,不敢回他那边去。高妈妈害怕高蕃因为想不开而去寻死,就另设一处斋舍让他独居,差人给他送饭。

高妈妈又差人去请来樊老师,让樊老师教育一下他的姑娘。

樊老师一来,就苦口婆心地旁征博引,然而,江城就当是没听见一样,还要对他的父亲恶言相苦。

樊老师气愤之下,拂袖而去,撂下一句话:我就当是没有生过你这个姑娘。

后来的几次,高妈妈又差人去请樊老师,然而,却又因为樊老师生病而作罢,且不久,樊老师和他的爱人相继去世。

然而,江城的心里还气得很,说起来是亲生父母,却到婆家来说姑娘的不是,这让姑娘还怎么在婆家做人?这还算什么亲生?死了就死了,我还来吊什么孝?怪就怪在公婆无理,把他们叫到这里来受气!不骂你们还骂谁?都要给我老实听!然而,高爸爸和高妈妈除了装作没听见,什么办法也没有,人家的爹妈死了,这可是真的。

高蕃因为独自居住,也没有开火起居,晚来天暗,就倍觉寂寞冷清,暗中塞了些钱,给一个姓李的老妇人,请女性特殊工作者,来斋中陪伴。然而,迫于江城的存在,都是在天光断了之后来,天光之前走。

然而,时间一久,江城还是听说了些什么,跑到高蕃的斋子里边去羞辱。高蕃发誓说自己是被冤枉的,还老实交代那些日子自己在哪里,都干了些什么,有哪些人在场,可以为自己作证。江城方才气消,从茅屋书斋里撤出来。

自此之后,江城只是在等着高蕃出事。

某天,野媒人老李从书斋里退出来的时候,正好被江城撞见,江城立马就叫住了她。老李大惊失色,江城越发怀疑,警告老李说:“老老实实地交代,你们在搞什么鬼名堂,我可能会饶了你;但是,胆敢有半点撒谎,看我不撮尽你的几根老毛?”

老李两腿筛糠,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就,就半月,半月来,天,天上人间的李,李云娘,来过两回。就刚才,公子说,在玉笥山,遇见陶家女人,觉得她笑起来,两个眼睛很好看,让我去试试,我没敢担保,也怕被人打呢!”

江城觉得老李没说假话,就暂时饶了她。老李刚想滑溜,又一把抓住她。眼看着天要黑了,呵斥老李说:“你先去把他的蜡烛吹了,就说人已经送到了。”

天光即断,老李不敢不照着做,江城见蜡烛一灭,就立马钻了高蕃的斋子里去。高蕃狂喜,挽了江城的手臂要带她坐下,急不可耐。江城不做声响,高蕃抹黑帮她脱鞋,一边脱,一边说:“自打在山上看见了你,我的梦里就全是你。”

江城还是不讲话。

高蕃又说:“朝思暮想,今夜成真,怎么就不愿意让我再看一下你那爱笑的眼睛?”

高蕃说着就去摸火折子,方才对着烛芯吹出亮光来,继而惊觉是江城,不由得惨叫一声,蜡烛应声坠地,只见他屁滚尿流,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仿佛刀在颈上。

江城提着高蕃的耳朵,把他拖回了自己这边,找出绣花针来,令其扒下裤子,开始给他纹身,直到两个屁股蛋,实在是扎不出新的针眼。让他自此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守在床踏板上,只要江城醒来,若是高蕃还没有起身,当脸就是一脚,吼得他能精神上一整天。

如此一来,高蕃就老实得跟个小鸡子似的,对江城敬若虎狼。即便,江城偶尔心情很好,对他和颜悦色,把他拉上床去当人看,高蕃也要因为惊惶,而缩到帐角里边去。于是,江城对他越发是恨铁不成钢,顺手几个耳刮子,就给抽下床去,真就是窝囊得厌恶到在人面前都不愿意说起他来。

在外人看来,高蕃可谓是享尽人间致福,然而事实是和坐牢的人没什么两样,江城就像是牢官一样的对其极尽羞辱,他还要时时配合着说打得好。

江城还有两个姐姐,也正是二八芳龄的好年纪。

大姐朴素善良,不喜欢和人交际,经常和江城不怎么处得来。

二姐夫家姓葛,虽然生得没有江城那么标致,且有几分轻佻,但也颇有一些姿色。二姐生性狡黠善辩,然而家庭也不怎样和谐,因为她的强悍和小心眼,跟江城完全有得一拼。如此一来,姐妹见面,几乎就没有别的话可说,聊起整男人的趣事来,简直就是能不吃不喝得说上三天三夜,且各有独到之处。所以,江城和二姐的感情最是要好。

且说高蕃只要在亲戚朋友之间走动,江城一旦知道,那肯定是要大发雷霆的。唯独在二姐家做客,她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打紧。

然而某一天,高蕃在二姐家不小心喝醉了,二姐夫仿佛是为了逗他一下,就开了玩笑地问他:“你怎么会是那样的怕江城?”

高蕃沉吟良久,又闷了一杯下肚:“你说这世上的巧事,真就是怎么也想不通啊,我怕江城,是因为她长得太标致了。然而,天下还有很多女人,长得不如江城,但竟然还有人比我更怕老婆的,这难道不是更加让人想不通的事情么?”

二姐夫想到了自己,非常羞愧,却又完全说不上来。

哪晓得,这话立马就被个笨丫鬟听去了,转身就去给二姐打报告,说是高蕃认为二姐长得丑。

二姐不由分说,操了擀面杖就冲将出来。高蕃吓死了,抓了鞋子就要跑。然而,还是慢了一招,一棒子敲在了脊梁骨上,栽了个狗肯屎不说,连滚带爬之时,又吃了二姐两棒子。一棒子正好敲在脑壳上,顿时血流如注,可是把二姐夫吓了个半死。高蕃只好满脸鲜血地扶着墙根,摸回家去。

江城见了高蕃这鬼模样,也大吃一惊,高蕃因为自己说了二姐比江城丑,得罪了二姐,就不敢跟江城说实话。然而,江城还是翻来覆去地问了个仔细,觉得高蕃也没有说错,就找了绷带,把高蕃的脑袋包扎了起来,还越想越不对劲,愤然说:“别个家的男人,为什么要烦劳她来打呢?”说着就起身换了短袖的猎装,在怀里藏了一根大棒子,带着丫鬟就冲出了家门去。

江城和丫鬟一到二姐家,二姐就笑语相迎,江城没开口,猛地抽出怀里的棒子,对着二姐的脸上,呼地就是一气猛打,二姐应声倒地,裤裆撕裂,连滚带爬地被江城撵着打,打得是牙齿喷出,嘴唇豁裂,大小便失禁。江城方才收手。

江城带着丫鬟回来之后,二姐从围观的众人眼皮底下逃进屋里,越想越气,让二姐夫去高家扯皮。

高蕃拦到二姐夫的时候,特别把二姐夫拉到偏处好言劝慰,二姐夫使劲对着一头绷带的高蕃丢眼色:“我来找你,也是逼不得已呀,你的二姐飞扬跋扈,我已经是怕了的,今天幸好由妹妹帮忙收拾了她一回,这和我们两人之间,是没什么关系的。是吧!”

没想,这话全被窗内的江城听了去,一把扒开了窗扇,指着二姐夫破口大骂:“你这个龌龊的家贼,你的老婆吃亏受苦,你反倒是阴着跟外人说你老婆活该!你这样的男人,不打死,是没有天理的呀!”随即大呼丫鬟,送大棒子过来,伺候二姐夫。二姐夫一下傻了眼,屁滚尿流地夺门逃了。

如此一来,高蕃可是再也无处可去了的。

然而,即便就是这样了,却还是要出事。说是某天,高蕃的少年同学王子腵偶然拜访,高蕃本来只想客套一下,没想人家一高兴,立马就答应留下来吃饭了,并且还要喝酒。

喝着喝着,就聊起一些居家趣事来,并且还要越说越投机,把亲戚朋友都笑了个遍,才尽兴。却不知道,江城都在窗下听了个清楚,指使丫鬟将巴豆掺在汤里边,送给他们解酒。然而,两个家伙已经是喝得唇舌麻木,百味不辨。如此一来,不消片刻,就上吐下泻。元气大伤不说,都直不起腰了。

江城再派丫鬟分别去问两人:“还敢不敢放肆啊?”两个家伙方才明白上吐下泻的原因,立马改口认错求饶。继而,丫鬟就将绿豆汤就端了进来,两个家伙赶紧灌了下去,方才有了扶墙的力气。

从此以后,就没人敢跟高蕃喝酒和说话了,更别说是到他家去喝酒了。

然而,无事不喝酒,无酒不成席嘛,更何况王子腵还有一家酒馆,而出入其中的酒客,就多有禀赋气节极佳的高人,王子腵更是经常在此设宴,招待他的幕僚友人。

某天,高蕃实在是坐不住了,假托要去找同学,借以了解会试情况,就提前给江城请示了,获得允许,才敢出门。

高蕃好不容易出来放个风,不多喝点,是没有道理的,更何况还聚了一大帮老朋友。当然是不醉不归了!酒喝得很高兴,王子腵提议:“据说南昌有个花头色艺俱佳,眼下正在城里卖艺,该是可以请来喝一杯的哟!”

众人一听,无不欢呼叫好,唯独高蕃起身,说是该走了的。朋友们不答应,连拖带拽地,把他按在了椅子上,还一致认为:“女人的消息再怎么灵通,也到不了这全是男人进出的地方,只要我们不说,就不会有人晓得的。”

果不其然,那姑娘马上就被人请来了,看起来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一笑一颦极极尽风韵,更有玉佩叮咚应之婉约灵动,光亮的发髻如云涌起,衬着月眉的脸蛋,就像是从画儿里边走出来的。

众人半晌,不知所语,词穷而询其姓氏。羞怯又朗声答之:“卿乃谢氏,人称芳兰姑娘。”艺德涵养,让人如痴如醉,真可百闻不如一见,众宾客不由得欣喜若狂。

然而,一圈酒令下来,众人丑态尽显,高蕃因为略有收敛,特别让芳兰姑娘喜欢,更是用高蕃的庄重,来推阻宾客的调侃,而要频频向高蕃示意,眼波不断。如此一来,就被众宾客看出来了,更是因此,而把两人的位置调坐到了一起来。芳兰姑娘在桌子低下,偷偷地捉住了高蕃的手,在掌心写了一个“宿”字,高蕃都没敢抬头,去看众人的脸。

然而,酒都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都要散席了的,高蕃很纠结,想走,可又觉得那会辜负了芳兰姑娘的一番美意。想要留下来,然而又不敢,心里边乱得可是苦不堪言。且,这样的事,总不能向别人讨主意吧!就只能光顾着喝闷酒了,除了和芳兰姑娘偶尔招着耳朵说上几句,那可是什么也不能干。那就还是喝酒吧!如此一来,可就是口齿麻木,飘飘欲仙了,竟然连芳兰姑娘的闲事,也要管,仿佛自己又年轻了一遍,都忘记了待酒劲一过,回家去了,还要有人管。

高蕃喝得都忘记了时间,直到更声响了三遍,方才觉察出馆子里头的酒客,已经是很少了。唯独临着高阁的一位少年,对着桌上的烛光独自斟酌,边上立着一个小家伙恭敬侍奉。在座宾客,无不为之风度翩然侧目。

然而,也只能各自揣测,因为谁也没见过这个少年。继而,少年推杯拂袖,起身出门,众宾客无由悄然噤声,目送少年后影。却未料那侍僮折身回来,径直走到高蕃身边,朗声说道:“我家主人等在门外,有话要对你说。”

在座宾客,无不大眼瞪小眼,一起望向高蕃,却只见他一改醉态,面如纸白,继而满头大汗,双腿打战,仓促起身之时,都不向宾客们辞别,就匆匆地走了。

其实,那个风度偏偏的少年,就是女扮男装的江城,侍僮正是他们家的丫鬟。

想都不用想,高蕃回家之后,江城让他自己脱了裤子趴好,再用鞭子帮他舔屁股。

自那之后,江城对高蕃看得更紧了,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不能出门去。

再后来,国家巡查九年义务教育,核验教师讲授资格,高蕃因为在课堂上,对国家大事乱弹琴,被革去教师资格,贬为平民百姓。

再后来的某一天,高蕃因为跟一个可爱的丫鬟,开了一个小玩笑,被江城知道了。江城怀疑他又在乱搞,拿了酒坛子,套在丫鬟的头上,用大棒子敲,把人家丫鬟都整成了疯子。

再又拿绳子把高蕃和丫鬟绑在柱子上,用剪刀挖下他们肚脐肉,交换了,再用针线缝上,方才解开绳子,让她们各自安生老实一点。

过了一个月不止,江城查看二人的伤口,竟然都长在了一起,就更加地愤怒了。

自那以后,江城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都要脱了鞋子,用赤脚把饼子踩进泥土里边去,再呵斥高蕃用手刨出来,亲眼看着他吃下去,才觉得解气。

当然,这还不算是最狠的,只有江城想不到的,没有什么是她干不出来的。当然,只要高蕃照着她的意思,老老实实地去做,就能相安无事。

高妈妈老因为想起少时的高蕃,就老忍不住去他那边看看,然而眼下的高蕃瘦得像根枯麻杆,可是,自己什么做的也不能为他,只能回到自己的这边来哭得断肠。这可都是为什么啊?他为什么要遭这样的孽呀!

高妈妈整日以泪洗面,求神拜天,希望情况能有所好转。忽而梦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对她说:“不要为了儿子忧虑伤心,这可都是他前世的孽缘呐。江城姑娘原本是静业禅寺的老和尚,用灯油养着的长生鼠。公子前一世是官生,经常去那里游玩,凑巧惊了长生鼠,让它掉进油缸里淹死了。今生的恶报,不是人力可以避免和改变的。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早上起来,虔心诵读《观音咒》一百遍,情况一定会有所转变。”

高妈妈醒来,把梦见的事情对高爸爸说了,两人都感到非常惊讶,然而,除了担惊受怕,完全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按着老人的意思试一试了。然而,高爸爸和高妈妈每天早上把《观音咒》都诵读了一百遍,且接连诵读了两个月不止,江城却依然蛮横如故,还要越发地疯狂骄纵。只要是听见门外有锣鼓声,甚至都能披头散发地跑出家门来,傻不愣登地挤在人群里赶场,即便是所有人都在笑她的丑模样,她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高爸爸和高妈妈因此颜面尽失,都羞于对外人提起自己的儿媳,然而却根本没有办法,去阻止她和教育她,一来怕她当街撒泼,二来又怕儿子被打得更惨,只能关上门来独自神伤,躲在被窝里头,希望她能早点死的好。

忽而一天,有老和尚在街面上设坛讲经,向众人证前世因果,护法的僧众将老和尚团团围住。老和尚的肺活量极好,都能吹响大鼓,鼓皮震颤,发出牛一样的叫声,僧众莫不肃穆赞叹。江城闻声奔出家门,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完全看不见人堆里边的情况,就大声呼喊,让丫鬟佣人,搬来桌子条案架好,自己爬到高头去,往往人堆里边看。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在仰面望着披头散发的江城,然而江城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不多时,老和尚气力用尽,鼓皮发出的牛叫声歇停,又见他命人抬来清水一钵盂,单手托持,指向江城,声如洪钟:“不要生气,不要发脾气!前一世不是假的,这一世也不是真的啊!说的就是你,是老鼠就赶快钻到洞里边去,不要再让猫去找到你!”

老和尚的话刚落地,就猛地一口吸气,只见那平端着托持出去的大钵盂里头的不下10升水,像是虹柱一样,全部钻进了老和尚的嘴里,继而又猛地喷出来,正好射在30米开外的江城的脸上。顿时,描眉的炭黑、脸上的白粉和腥红的唇脂,都被喷淋得一团乱糟,滴流下来的腻水,都染花了衣服和袖子。

围观的僧众不禁发出恐怖的喊叫,江城恐要暴怒伤人,然而,江城并没有说话,只是用衣袖擦着脸盘,爬了下来,进了家门。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老和尚也已经走了

江城回到房里,呆呆地坐了一整天,继而,又像是居丧的人一样默默流泪,并且是一整天什么都不吃,天一黑下来,就马上打开铺盖睡下了。

半夜里,江城突然把睡在床踏板上的高蕃叫醒,高蕃以为她又屎尿屁多了,连忙起身去找粪桶,捧上床去,江城却叫他放地下去。待高蕃一转回身,江城就顺势拉了他的膀子,把他拉到了床上的被窝里边去。

高蕃只能依着江城的意思做,以为是她睡到怕冷。然而,因为江城没有继续命令,所以,还是怕得要命,而要战战兢兢,就像是在接圣旨一样。因为,被踢下床去的次数,也真是多得数不清了。

高蕃僵硬了好久,才发现江城一改往日的脾性,各自躺好而不加暴行,继而又抽抽搭搭地自顾辗转反侧,吟哦许久,方才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自言自语:“我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这让我以后该是如何在世上做人呐!”,说完,仿佛都绝望了一样。高蕃好生疑虑,她今天怕是吃错了药的哟,这不对呀!就无意中从被窝里抽出手来,抠了一下腮帮子。继而,江城的手就伸了过来,摸他,高蕃不禁又一下绷紧了,抓着自己的半边腮帮子不敢动。然而,江城却哭得更大声了,因为她摸到了自己在高蕃身上留下的疤痕,虽然高蕃没什么感觉,然而,江城确实哭得越发厉害了,还发抖,还声息失稳,又抽她自己的嘴巴子,还要使劲地掐她自己的身上,指甲剐着皮肉的声音,高蕃听了都要惊心。然而,高蕃还是不敢动。忽而,江城起身,坐了边上,口气凄凉,自言自语:“我看我还是死了最好吧,才不会让你和你的父母难受啦!”说罢,就要下床。

高蕃方才感觉出不对劲,起身揽了江城,并坐床头,提了被窝围了一圈,又把江城往怀里收了一点,觉得她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猫咪。然而,江城还是在抽抽搭搭。高蕃就又劝慰她:“打了就打了呗,那都是因为我不好,再说了,我都已经被你打惯了的。不过说实在话,以后要打,关了房门把蜡烛吹了,我保证不吭声,但是,房门一打开,你可不能再乱来了的。因为,我们可都是大人了的,且总要有点大人的样子吧。那样,我父母也看得过去的。但是,我要申明一点,那就是:我永远属于你,你想怎样,都行!”

江城好生羞愧,然而又找不到话说,看了夜里的江城,又去看微亮的窗户,纠结了许久,还是鼓起勇气看着那漆黑之中的高蕃那闪亮的眼睛说:“我想了很久,那老和尚肯定是菩萨的化身,那么大的一钵子水,他能凭空吸进肚子里,又隔了几十米喷洒在我的身上,就像是让我淋了一场大雨一样,心上一下子就安静了,然后就一股脑地想起来许多事情,心上就一下子就变得超级复杂矛盾,而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是看着别人做的一样,完全不能相信,自己也能干得出来,然而,竟然又都发生了?你说我是不是神经病?因为,那都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啊!有了婚姻家庭,却不能夫唱妇随,有了这样好的公公婆婆,却不能让他们如意顺心?而这都是什么蒙住了我的心?所以干出来那些可怕的事情?不行不行,明天,我们就要收拾东西搬过去,和他们住一起,以尽儿女孝心。”

不知不觉,就要天亮了,然而两人还坐在床上围着被窝,既不觉得口干,也没想干点别的事情,反倒是高蕃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把江城捉到怀里去了,还要越搂越紧,江城一抬头看他,就被他的胡茬扎一脸,互相对上眼睛的时候,就像是分开了十年没见。

天将大亮,两人就开始找衣服穿,江城一看高蕃的酸苦模样,心上就又是一软。然而,还是立马唤醒了丫鬟,叠衣服,收拾锅盆碗盏,装箱子,抱被窝,催促高蕃走前边,去敲他父母的门。

高妈妈一开门,就吓得半死,高蕃立马就说明了来意。

高妈妈简直就要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然而又不敢阻拦,正迟疑间,没等到高爸爸出来支援,江城就领着丫鬟们,把一大堆杂货搬进了屋里边去。

高妈妈根本就拦不住,只好跟在后边进了堂屋。

然而,还不等高妈妈回身,江城就一下扑倒在高妈妈的脚下,抱住她的双腿嚎哭起来,吐字含糊地要高妈妈免除自己的不孝死罪。

高妈妈分辨了许久,直到江城都哭哑了喉咙,就想,哪有孩子不胡闹的呢?知错能改还是个好媳妇啊,且也没有什么错,就是粗鲁了一点,怪就怪在高蕃没能尽早成人,搞出来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更何况自己也是个女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些个恨铁不成钢的事情?想着想着,就心软了,还酸湿了眼眶,躬下身来抱住江城一起哭:“我的儿啊,想明白了就好哇,男人就是那么回事情,还是只有女人才懂女人的心啊,快起身来,快起身来,你不必这样,我晓得你的真心!”

江城因为哭累了,一忽儿就睡了过去,高妈妈拉着高蕃细问,这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还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高蕃就把昨天一白天加一通宵的事情,和母亲说了个详细,高妈妈方才想起两个多月前做的那个梦和高爸爸一起吃斋念佛的事情,该是梦应验了的。

高爸爸高妈妈喜极而泣,赶紧叫人来帮忙,洒扫庭除,安顿儿子儿媳。

自那以后,江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对公婆的服侍,简直能胜过人家的孝子。出门见人,害臊得就像是新过门的小媳妇,要是有人拿之前的那些事情开玩笑,她就要涨红了脸的窘迫模样。操持家务,勤劳又简朴,且非常会居家过日子,把家里打理得是井井有条不说,公公婆婆三年百事不管,家里头已经是财宝万贯。

这一年,高蕃又乡试拔萃,高中举人。然而,每当有人对高蕃笑说:“那年的芳兰姑娘和你见面的情景,我们至今可都是历历在目啊!”高蕃没法回怼,自嘲说眼下的江城都能对自己这样好,已经是很满足的了,家里全靠着她,我再要是去搞那些个鬼名堂,那还是个人?说得人家都要对他竖起大拇指来。

高蕃中了举人,美名乡里,父母可高兴了。可他又不想补官,然而,除了学习,也不敢去想别的事情,江城就又鼓励他去京都参加会考,一来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待到风尘仆仆地赶回家里,正看见芳兰姑娘和江城在下棋,一见到他,都要惊喜交加。高蕃问江城,芳兰姑娘怎么会是在这里?江城大笑,还不是因为她喜欢你么?我在你出去的这几个月里,专门去把芳兰姑娘给你赎了出来,让她将来在家里给孩子当乳娘,你觉得怎样?再者,你将来如果出去做官,我也好有个人作伴。

这个故事是浙中王子腵说的,人事可据。

异史氏曾说:“人这一生的行善和作恶,件件都会有因果报应。且特别是夫妻之间的报应,就如同骨头上生了恶疽,会更加恶毒而残酷。往往见到天下贤惠的妻子不过十分之一 ,而刁蛮的悍妇要占十之八九,所以说,这也可以看得出来,人世间,真正能行善的人太少了。观世音菩萨法力无边,为什么不将盂中的甘露洒遍整个大千世界呢。”

201907110138
=====武汉=====

原文

江  城

临江高蕃,少慧,仪容秀美,十四岁入邑庠。富室争女之,生选择良苛,屡梗父命。父仲鸿年六十,止此子,宠惜之,不忍少拂。

东村有樊翁者,授童蒙于市肆,携家僦生屋。翁有女,小字江城,与生同甲,时皆八九岁,两小无猜,日共嬉戏。后翁徙去,积四五年,不复闻问。

一日,生于隘巷中,见一女郎,艳美绝俗,从以小鬟仅六七岁,不敢倾顾但斜睨之。女停睇若欲有言,细视之江城也。顿大惊喜。各无所言,相视呆立,移时始别,两情恋恋。生故以红巾遗地而去,小鬟拾之,喜以授女。女入袖中,易以己巾,伪谓鬟曰:“高秀才非他人,勿得讳其遗物,可追还之。”小鬟果追付生,生得巾大喜。

归见母,请与论婚。母曰:“家无半间屋,南北流寓,何足匹偶?”生曰:“我自欲之,固当无悔。”母不能决,以商仲鸿,鸿执不可。生闻之闷闷,嗌不容粒。母忧之,谓高曰:“樊氏虽贫,亦非狙侩无赖者比。我请过其家,倘其女可偶,当亦无害。”高曰:“诺。”

母托烧香黑帝祠,诣之。见女明眸秀齿,居然娟好,心大爱悦。遂以金帛厚赠之,实告以意。樊媪谦抑而后受盟。归述其情,生始解颜为笑。

逾岁择吉迎女归,夫妻相得甚欢。而女善怒,反眼若不相识,词舌嘲啁,常聒于耳。生以爱故,悉含忍之。翁媪闻之,心弗善也,潜责其子。为女所闻,大恚,诟骂弥加。生稍稍反其恶声,女益怒,挞逐出户,阖其扉。生嚁嚁门外,不敢叩关,抱膝宿檐下。女从此视若仇。其初,长跪犹可以解,渐至屈膝无灵,而丈夫益苦矣。翁姑薄让之,女抵牾不可言状。翁姑忿怒,逼令大归。

樊惭惧,浼交好者请于仲鸿,仲鸿不许。年余,生出遇岳,岳邀归其家,谢罪不遑。妆女出见,夫妇相看,不觉恻楚。樊乃沽酒款婿,酬劝甚殷。日暮坚止留宿,扫别榻,使夫妇并寝。既曙辞归,不敢以情告父母,掩饰弥缝。自此三五日,暂一寄岳家宿,而父母不知也。樊一日自诣仲鸿。初不见,迫而后见之。樊膝行而请,高不承,诿诸其子。

樊曰:“婿昨夜宿仆家,不闻有异言。”
高惊问:“何时寄宿?”
樊具以告。
高赧谢曰:“我固不知。彼爱之,我独何仇乎?”
樊既去,高呼子而骂,生但俯首,不少出气。
言间,樊已送女至。
高曰:“我不能为儿女任过,不如各立门户,即烦主析爨之盟。”
樊劝之,不听。遂别嚬居之,遣一婢给役焉。

月余,颇相安,翁妪窃慰。未几女渐肆,生面上时有指爪痕,父母明知之,亦忍不置问。一日生不堪挞楚,奔避父所,芒芒然如鸟雀之被鹯殴者。翁媪方怪问,女已横梃追入,竟即翁侧捉而棰之。翁姑涕噪,略不顾赡,挞至数十,始悻悻以去。

高逐子曰:“我惟避嚣,故析尔。尔固乐此,又焉逃乎?”

生被逐,徙倚无所归。母恐其折挫行死,今独居而给之食。又召樊来,使教其女。樊入室,开谕万端,女终不听,反以恶言相苦。樊拂衣去,誓相绝。无何樊翁愤生病,与妪相继死。女恨之,亦不临吊,惟日隔壁噪骂,故使翁姑闻。高悉置不知。

生自独居,若离汤火,但觉凄寂。暗以金啖媒媪李氏,纳妓斋中,往来皆以夜。久之,女微闻之,诣斋嫚骂。生力白其诬,矢以天日,女始归。自此日伺生隙。李媪自斋中出,适相遇,急呼之;媪神色变异,女愈疑,谓媪曰:“明告所作,或可宥免;若有隐秘,撮毛尽矣!”

媪战而告曰:“半月来,惟勾栏李云娘过此两度耳。适公子言,曾于玉笥山见陶家妇,爱其双翘,嘱奴招致之。渠虽不贞,亦未便作夜度娘,成否故未必也。”

女以其言诚,姑从宽恕。媪欲去,又强止之。日既昏,呵之曰:“可先往灭其烛,便言陶家至矣。”

媪如其言。女即速入。生喜极,挽臂促坐,具道饥渴。女默不语,生暗中索其足,曰:“山上一觐仙容,介介独恋是耳。”
女终不语。
生曰:“夙昔之愿,今始得遂,何可觌面而不识也?”
躬自促火一照,则江城也。大惧失色,堕烛于地,长跪觳觫,若兵在颈。女摘耳提归,以针刺两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则骂之。生以此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颜色,枕席之上,亦璟慑不能为人。女批颊而叱去之,益厌弃不以人齿。

生日在兰麝之乡,如犴狴中人,仰狱吏之尊也。

女有两姊,俱适诸生。长姊平善,讷于口,常与女不相洽。二姊适葛氏,为人狡黠善辩,顾影弄姿,貌不及江城,而悍妒与埒。姊妹相逢无他语,惟各以阃威自鸣得意。以故二人最善。生适戚友,女辄嗔怒;惟适葛所,知而不禁。

一日饮葛所,既醉,葛嘲曰:“子何畏之甚?”

生笑美曰:“天下事颇多不解:我之畏,畏其也,乃有美不及内人,而畏甚于仆者,惑不滋甚哉?”

葛大惭,不能对。婢闻,以告二姊。二姊怒,操杖遽出,生见其凶,跴屣欲走。杖起,已中腰膂,三杖三蹶而不能起。误中颅,血流如沈。二姊去,生蹒跚而归。

妻惊问之,初以迕姨故,不敢遽告;再三研诘,始具陈之。女以帛束生首,忿然曰:“人家男子,何烦他挞楚耶!”更短袖裳,怀木杵,携婢径去。抵葛家,二姊笑语承迎,女不语,以杵击之,仆;裂裤而痛楚焉。齿落唇缺,遗失溲便。

女返,二姊羞愤,遣夫赴诉于高。生趋出,极意温恤,葛私语曰:“仆此来,不得不尔。悍妇不仁,幸假手而惩創之,我两人何嫌焉。”

女已闻之,遽出,指骂曰:“龌龊贼!妻子亏苦,反窃窃与外人交好!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疾呼觅杖。

葛大窘,夺门窜去。

生由此往来全无一所。

同窗王子腵过之,宛转留饮。饮间,以闺阁相谑,频涉狎亵。女适窥客,伏听尽悉,暗以巴豆投汤中而进之。未几吐利不可堪,奄存气息。女使婢问之曰:“再敢无礼否?”始悟病之所自来,呻吟而哀之,则绿豆汤已储待矣,饮之乃止。

从此同人相戒,不敢饮于其家。

王有酤肆,肆中多红梅,设宴招其曹侣。生托文社,禀白而往。日暮,既酣,王生曰:“适有南昌名妓,流寓此间,可以呼来共饮。”众大悦。惟生离席,兴辞,群曳之曰:“阃中耳目虽长,亦听睹不至于此。”因相矢缄口,生乃复坐。

少间妓果出,年十七八,玉佩丁冬,云鬟掠削。问其姓,云:“谢氏,小字芳兰。”出词吐气,备极风腵,举座若狂。

而芳兰犹属意生,屡以色授。为众所觉,故曳两人连肩坐。芳兰阴把生手,以指书掌作“宿”字。生于此时,欲去不忍,欲留不敢,心如乱丝,不可言喻。而倾头耳语,醉态益狂,榻上胭脂虎,亦并忘之。

少选,听更漏已动,肆中酒客愈稀,惟遥座一美少年对烛独酌,有小僮捧巾侍焉;众窃议其高腵。无何,少年罢饮,出门去。僮返身入,向生曰:“主人相候一语。”众则茫然,惟生颜色惨变,不遑告别,匆匆便去。盖少年乃江城,僮即其家婢也。

生从至家,伏受鞭扑。从此禁锢益严,吊庆皆绝。

文宗下学,生以误讲降为青。

一日与婢语,女疑与私,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已而缚生及婢,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释缚令其自束。月余,补处竟合为一云。女每以白足踏饼尘土中,叱生摭食之。如是种种。

母以忆子故,偶至其家,见子柴瘠,归而痛哭欲死。夜梦一叟告之曰:“不须忧烦,此是前世因。江城原静业和尚所养长生鼠,公子前生为士人,偶游其地,误毙之。今作恶报,不可以人力回也。每早起,虔心诵观音咒一百遍,必当有效。”醒而述于仲鸿,异之,夫妻遵教。虔诵两月余,女横如故,益之狂纵。闻门外钲鼓,辄握发出,憨然引眺,千人指视,恬不为怪。翁姑共耻之,而不能禁,腹诽而已。

忽有老僧在门外宣佛果,观者如堵。僧吹鼓上革作牛鸣。女奔出,见人众无隙,命婢移行床,翘登其上。众目集视,女如弗觉。逾时,僧敷衍将毕,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宣已,吸水噀射女面,粉黛淫淫,下沾衿袖。众大骇,意女暴怒,女殊不语,拭面自归。僧亦遂去。

女入室痴坐,嗒然若丧,终日不食,扫榻遽寝。中夜忽唤生醒,生疑其将遗,捧进溺盆。女却之,暗把生臂,曳入衾。生承命,四体惊悚,若奉丹诏。女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为人!”乃以手抚扪生体,每至刀杖痕,嘤嘤啜泣,辄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生见其状,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

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萨化身。清水一洒,若更腑肺。今回忆曩昔所为,都如隔世。妾向时得毋非人耶?有夫妇而不能欢,有姑嫜而不能事,是诚何心!明日可移家去,仍与父母同居,庶便定省。”

絮语终夜,如话十年之别。昧爽即起,折衣敛器,婢携簏,躬襆被,促生前往叩扉。母出骇问,告以意。母尚迟回有难色,女已偕婢入。母从入。女伏地哀泣,但求免死。

母察其意诚,亦泣曰:“吾儿何遽如此?”

生为细述前状,始悟曩昔之梦验也。喜,唤厮仆为除旧舍。女自是承颜顺志过于孝子,见人,则觍如新妇;或戏述往事,则红涨于颊。且勤俭,又善居积,三年翁媪不问家计,而富称巨万矣。生是岁乡捷。每谓生曰:“当日一见芳兰,今犹忆之。”生以不受荼毒,愿已至足,妄念所不敢萌,唯唯而已。会以应举入都,数月乃返。入室,见芳兰方与江城对弈。惊而问之,则女以数百金出其籍矣。

此事浙中王子腵言之甚详。

异史氏曰:“人生业果,饮啄必报,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惨。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观自在愿力宏大,何不将孟中水洒大千世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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