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第三章)

在厕所洗澡冬天还行,没蛆,味也算不大,关上门也不算太冷,洗完身上就隐隐地沾了一点大便升腾出的味道而已,科学地说这种味道,主要就是“吲哚”的味道,吲哚这个东西本来是个好东西,茉莉花、百合花的花香里面都有一点儿,有一点儿是好的,是香氛的主要成分,多了,就不好了,再加上一点粪便素,就臭了,过犹不及,矫枉过正。

夏天就恼火了,高温让“吲哚”的味道大量蒸发,再加上那些蠕动的蛆,在厕所洗澡成了一件令人恐惧的事情,加之单位人来人往办事的人很多,周边嫌公厕远跑来蹭厕所的居民也不少,厕所越来越脏,终于在那里洗澡的人越来越少,人们发现并利用了另外一个地方。

除了自己家和厕所,这第三个地方也在底楼,就是前面说的那个上二楼的宽楼梯下面,毕竟一二楼是办公区,楼梯不能做得太窄,不像个单位的样子,所以在楼外面专门搭了一个上二楼的宽楼梯,能并排走三个人。

倾斜向上的阶梯和地面形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空间,还不小,被单位上利用了起来,砌了一层薄薄的红砖当外墙,再做了个木门挡外面,里面用来当贮藏室,单位和私人的一些不怕偷的东西放在里面,比如大块的煤炭,搬走很费劲,太沉,敲碎弄走声音又太大,放在里面还算安全。

它的地面其实就是一条阴沟,上面的板有意没盖严,留了几条缝,正好下水,顶上拉了一盏五瓦的电灯,裸的,也没加个盖,没灯罩,一根黑乎乎的灯绳,周围的墙也没刷点白灰,还是裸露的红砖,最里面的墙下面堆了好多煤炭,灯光虽然昏暗,居然看上去是黑亮黑亮的,显得煤质很好的样子。

要是夏天在里面洗还是不错的,天黑得晚,门一关,除了那盏5瓦小灯泡,怎么地也能从木门上的缝隙中透点光亮进来,让里面不是太黑。冬天就惨了点,外面天已经黑了,里面就那盏昏暗的灯,门一关,阴冷潮湿,一股寒气从那些煤堆上、湿淋淋的墙面上散出来,沾在你的皮肤上,浸进你的骨头里,再是青春的肉体,也觉得抵不住这阵阵寒意。

因为是在底楼,那怕里面只是些煤炭,除了你这个活物外,还会有一些小生物在里面活动,这种阴暗潮湿的环境最适合它们,蜘蛛,能结大网的的大蜘蛛,总能在里面的天上地下挂上几张网,幸好你不惹它,它不惹你,大家相安无事;蟑螂,数量也不少,不过进来人了,它们一般也是躲起来,除了少数不懂事的跑出来,被我们这些男孩一脚踩死外,还是能吓吓楼上那些个美丽和不美丽的女孩子。

我们不怕蟑螂,对蜘蛛还是有点敬畏的,因为那怕是小的蜘蛛,晚上睡觉时爬过我们的身体,会给我们留下一些长长的红道道,大蜘蛛会怎么样,我们还不知道,但听说有些有很强的毒液的,其实是我们不太敢惹它们。蟑螂就不一样,我们不太知道为什么女孩子会怕它们,它们光洁明亮,背壳上红红亮亮的蜡质显得并不脏,爬过我们的身体不会疼也不会痒,没有自卫的毒液,只能任我们宰割、虐待。我们还是恃强凌弱的,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蜘蛛我们就不会去招惹,蟑螂会被一脚踩死。

另一样我更不会去招惹,我心理上害怕它,耗子,这里也是它的巢穴,它们对来来往往的人完全习惯了,无非是男的臭一点,女的香一点,自顾自地在里面活动,最喜欢从煤堆里钻出来,要不是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小眼睛黑亮亮的,你把它们从煤堆上还不太分得清楚,会觉得那块煤炭怎么自己动了,看到它们,我会身上起鸡皮疙瘩,然后被迫一跺脚,要是吓不走它们,就大叫一声,一般来说,它们还是给面子,虽然动作慢点,不把我当回事,可还是慢摇慢摇地走了,不再躲那里看你洗澡。

在这第三种环境里洗澡,好处还是有的,里面接了一根水管,可以就在里面放凉水,只需要从我家三楼提半桶热水,再拎个壶下来就可以了,壶是那种长嘴的铝皮烧水壶,茶馆里常用,这样就可以把那桶里的热水兑上半桶凉水,洗完了,再把壶里的热水倒进桶里,再接半桶凉水,再洗一桶,这样比以前洗得干净了许多。

最开始还要再跑一趟,要拎个凳子放衣服,后来发现有人很聪明地拿两张旧报纸垫在那些大块的煤炭上,把衣服放那上面,只用跑一趟就行了。以后我也每次下去拿两张报纸,一张不行,太薄,还是嫌脏,毕竟是不是耗子爬过那里谁都不知道。而且,我不会拿干净衣服下去,洗完了穿上脏衣服,回家了再换干净的。

夏天在里面洗还好,年轻身体扛得住,有时就热水也不提,直接用管子里的凉水冲,比较爽,里面因为阴暗,也不热,凉嗖嗖的,那些小动物看上去也不那么讨厌 了,耗子也找地方凉快去了,夏天少有见到。

冬天在里面洗,确实是个苦差,总让我有在集中营里洗澡的感觉,薄薄的木门一关上,不见天日,可又关不严,寒风从上下左右的门缝里钻进来,你必须用很烫的水不断地撩身上,才能暂时驱走身上的寒意,所以全楼虽然就这一个能容一人的洗浴处,男女都到里面洗,到也不嫌挤,没人会在里面呆太长时间,从脱衣开始,到穿衣出来,一般十分钟了事,一个小时可以洗六个人。

我是个男的,年轻的男的,开始觉得在里面洗也不算什么事,因为我也没太见过更好的地方。直到我去了一些别的地方洗澡,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舒服、这么暖和、这么大股的热水淋浴的地方,才知道那个地方的坏。都隔了三十多年了,我不用闭眼就能想起那个黑暗的潮湿的地方,那个让人会产生幽闭恐惧症的地方。

我们楼上有很多美丽的女孩子,算得上美女的至少有七八个,在那个年代,她们美好的、青春勃发的肉体也只能在里面洗,最多是他们的父母帮她们把水提下来,然后那些美玉一般香喷喷的躯体和长长的秀发就进入了那个黑乎乎的地方,响起了哗哗的撩水声,她们在里面,和那些耗子、蟑螂、臭虫、蜘蛛、苍蝇在一起洗,这些肮脏的生物不知道见了多少那么美的身体,那么美的秀发,那么饱满的胸部和挺翘的臀部。

我为她们抱屈!

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有个好点的洗澡的地方?

后来还真有了一个,不过只能夏季使用,在楼顶上。

估计在楼下那个地方洗澡实在太憋屈了,领导也受不了啦,终于单位在楼顶上建了一个新澡堂。

也不能算新澡堂,就是用竹子编的竹篾墙在楼顶上围了两间类似茅草房的东西,不对,比茅草房都不如,茅草房还有个顶,这个是没顶的,只有四面竹篱笆的墙,头上顶的是兰天,男的一边,女的一边,中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竹篾编的墙,幸好竹片还比较密实,新的时候没有缝隙能让人从一边掏个洞看另一边,可两边同时洗的话,如果知道隔壁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或者成熟的少妇,肯定撩人心扉,幸好我当时还小,没有造成困扰。

这个楼顶是有楼梯上去的,平时用来晾晒被子床单的时候多,有热心人在上面竖了好多根杆子,中间牵了很多根长绳,几家人一起晒被子也没问题,地面粗糙,地也不平,铺的是毛毡沥青,一波一拱的,好像下面的房间都是像窑洞一样的弧形顶,尽头上稍为平些的地方就拿来建了这个夏季澡堂。

不知道多建个顶要多花多少钱,反正单位就一直没在这竹片篱笆墙上弄个顶,一直让它空着,夏天倒是很爽,不脏不臭,比厕所和那个楼梯间要好很多。没顶,在日落前就光洁明亮,正大光明;灯都不用,天黑了也不用开灯,楼下的街灯,周围的住家灯光,天上的星星月亮都可以照明,前一个洗澡的人能将里面冲得干干净净,散了出一股香皂香味,那些肮脏的小生物也无迹可寻,还挺大,四个男的在里面一起洗都不觉得挤,这是我记事以来,洗澡最爽最规范最干净最有尊严的地方了,而且提水上来也不累,从三楼到四楼,再上去就是楼顶了,上面也接了一根水管,也可以只提热水上来,提半桶热水比兑好的满桶水肯定就轻省了许多。竹片墙上也用粗铁丝做了几个钩子,可以挂衣服,报纸都不用了。

可毕竟是顶楼,又没顶,凉风直灌而入,入了秋季,一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意味,出太阳还好点,只要下点小雨吹点小风,就连我们这些大小伙子在里面洗澡都受不了。

生活也不总是那么苟且,偶尔还是有愉快的时候,我居然洗了一次浴缸,地委大院里面的浴缸。

城里再洗澡设施不好,还是有好的地方,地委大院,也是行署大院,当年都在同一个大院里面办公。现在的孩子不知道了,当年很多地方都没有撤地设市,都叫行政公署,简称行署,市长叫行署专员,省政府派出机构,当年很习惯,现在的孩子们听了觉得有点怪怪的,说一股民国风。

只要是大院,包括帝都的那些大院,都属于当时社会的婆罗门,最上层阶级,享受的福利和设施都是这个城市里面最好的,不像现在是大老板的公馆才是最好的,比如当年赖XX的“红楼”,据说能满足一个意志薄弱的普通人所有感官需求。

这个大院里面有当时城里最好的洗浴设施,当你身上发痒的时候,如果你能手里有张澡票,你就能进去享受。票当然也不是公开卖的,要大院里面的人才有资格享用,当然也不是铁板一块,当年什么都讲关系,澡票也要关系,有关系就可以从别人手里买过来,而且,听说里面有浴缸,一个我听说过没见过的东西。

我爸还是善于沟通的人,有一次通过各种关系搞到了两张票,还是浴缸的,比较贵,说有大澡堂的四倍贵,我正好奇老爸为什么这么奢侈,他自己先解释了,就是因为贵,没多少人愿意出这个钱,才搞到手,同样是洗澡,大澡堂的反而不好搞,便宜,需要的人又多。

那次洗澡的感觉是十分的隆重,冬天日落的早,吃完晚饭出门时天都黑了,因为要去洗澡,去地委大院里面洗澡,而且是洗传说中的浴缸!在这黑乎乎的冬天夜里出门,我一点没觉得冷,满心的好奇,估计和现在第一次进五星级酒店的孩子差不多。

进了地委家属大院,找到澡堂,在腾腾的蒸汽中间顿觉不冷了,老爸问到了洗单间浴缸所在的地方,在迷蒙的蒸汽中找去,门口还专门另有人收票,把票递上,那人说现在都是满的,没空房间,你们等会儿再来,要不然就在这里排队。

我们那里敢走开等会儿再来,这大院里面又没有熟人家里可以去,外面又冷,要是走开了,一会儿又来人了怎么办,正好边上有两张长条凳,那还是在这里等。

我们两爷子在长凳上坐下,这里面很暖和,我眼睛盯着那道小门里面,希望里面的人快点出来,浴缸我在电影上看到过,白白的,亮亮的,泡在里面不知道有舒服。

感觉等了好半天,出来了一个人,但还有人排在前面,只好又等。终于轮到我们了,我提起装衣服的包就进去,找到那间空的房间,里面上一个人留下的蒸汽还没有消散,比外面还要暖和,等蒸汽散开了,我才看清这间小房子里面的设施:靠墙有两张木沙发,中间有个小茶几,而那个靠另一面墙的浴缸,第一,不如我想象的大,是一个小浴缸,我先前以为能装下我们两爷子;第二,居然不是白白亮亮的,是灰扑扑的暗沉的深褐色,上面有些花花的小白点,凑近一看,缸面好像是水磨石的,那些小白点是水磨石那种小碎石子。

这个让我有点失望,我以为是泡在白白亮亮的大浴缸里面洗,但有总比没有好,我脱了衣服就打算进去。老爸阻止了我,叫我等会儿,他老人家躬下身子,放了水,拿手在浴缸里呼撸了一番,边清洗边跟我说上一个人洗了的都不干净,要洗干净了再放水。

哦,原来是这样!我虔诚地光着身子盯着那个水龙头,反正这里面也不冷,等老爸洗干净了开始放水,觉得它水放得好慢,老爸也坐到那张木沙发上休息一下,指着茶几对我说,以前这上面是有壶茶的,洗完了口渴,喝壶茶再走,现在都没有了。不过,在东北老家,要是洗这种小池子,都还是有的。

这对我确实很新鲜了,在我以前的人生经验中,很少有觉得洗澡是种享受的时候,都是觉得身体脏极了才去洗,自己都能闻到臭,洗完是很舒服,但洗的过程从来都不是享受,大多数时候还是受罪。

原来洗澡还能在这种浴缸里泡着洗,不用自己提水,拧开两个龙头,冷热水都来了,洗完了觉得累,觉得渴,还能躺一会儿,再喝上几口茶!

奶奶的,地委大院里面的人太会享受了!

这次洗了,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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