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风行侠影录(19)落叶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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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落叶归根

“林兄弟,不是让你走了吗?”却见那人一动不动,连一声也不回应。

墨苍玄也不理会,道:“你走吧!”又向前走了两步,才看清原来是方才那名女子。墨苍玄一愣,向前又走了两步,问道:“你来报仇?”

“是,是啊!”那女子向前走了几步,应了一声,嗓音虽是稚嫩却自有一股清冷。

墨苍玄听她语气似有几分迟疑,心中宽慰,想:“这一丝犹豫,足见她良知未泯。”道:“我方才看你拿了匕首,心想你若就此回去,只怕难逃处罚,死在你手上,也不冤枉。”

“你当真?不怕死?”那女子听他竟甘心就戮,心中惊奇。

墨苍玄回道:“怕,怕死的不值得。”

“那死在我手上便值得了?”那女子又问。

“你为朋友报仇,自然天经地义。”

“嗯,你说的也对,不过我不杀你。”

墨苍玄道:“那你来做什么?”

只见那女子又向前两步,走到墨苍玄身边,一踮脚,向墨苍玄脸颊亲去。墨苍玄早已置死生于度外,因此便不曾防备于她,哪料得她会做出如此轻薄举动。慌忙向后避去,但气空力竭之际,哪里闪的过,只觉脸颊上一凉,一阵轻微香气袭面,已被她吻上脸颊。

那女子轻轻一吻,又慌忙退回,低声道:“我喜欢你。”

“你,你!”墨苍玄万不料这女子如此轻薄,登时气急怒急,一口心血上涌,喷吐而出。其实以他心性,若在平时,就算无端遭此戏弄,自也能毫不起心动念。但他原本是将死之人,心中好不容易才将重担卸下。念念萦绕,无不是聆月那一抹清淡深情的眼神,心心期盼,是能和她来生再会;如今受这番折辱,他又无力还手,是以急怒攻心,待到心血吐出,性命又去大半。

墨苍玄霎时觉得心灰意冷,自言自语道:“你如此安排,难道终于是不肯原谅我了?”他急怒之下,又即大悲,只觉天地之间忽然幻生出许多奇妙的光影,令他眩晕非常,不自觉向后倒去。

那女子脸上被墨苍玄热血一溅,心中登时一慌,又见他向后倒去,慌忙将他抱住。她心中焦急,不知他何以突然伤势加重,她内家功夫浅薄,更不知该如何救治此番伤势。匆忙间,想起方才那人武功深厚,又与他兄弟情深,或许可将他带往冀州求助。

女子主意既定,便将墨苍玄背起,向来时路走回,心中想:“那人杀了行者,嗯,等我将他救回,再伺机报仇。”她心中盘算,却不知背上之人早已无救。她拼命向前快走,又忧心颠簸了背上之人,多亏月色明朗,映照得几分来时道路,才稍微好走了些。

这般直走了一个多时辰,已到天色将明前的幽暗时分,前方又是一小片树林。这女子体力虽是不济,却是不肯停步,匆匆急走。突然间“砰”地一声轻响,原来她头上儒冠不知被哪根树枝绊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勉强站稳了脚步,儒冠却掉了下去,一头长发顿时披散开来。

这一停步,只觉全身乏力,再无前进之力,不禁颓然坐到了地上。她缓缓放下背上之人,随手抹了一把额头的乱发,轻轻探上墨苍玄的鼻息,一触之下,只觉入手冰凉,心中一惊,察觉他气若游丝,心中又是一乱。呆了一会儿,却突然低声抽泣起来。

原来他们早前暗中跟随,她暗自窥视好几回,见他神情凛然,已生好感。今日照面,又蒙他饶了性命,心中想要还他一命,却是救他不能。她初时只是暗恨自己无能为力,又想到教友一一惨亡,连行者也自尽,一夜之间,事情演变至此,当真彷如噩梦一场。她心如乱麻,不知如何是好,竟渐渐放声大哭起来。凉风沉沉,吹得她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她忽然觉得在这昏茫天地之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单无助。

她哭了片刻,定了心神,觉得体力渐复,又勉力背起墨苍玄,跌跌撞撞向前走了许久,才走上通往冀州的大路,她看看东方,只见天色虽是将明,但层层浓云笼罩,原来今天是个阴天。想:“看来还得再等天晴,才方便送行者众人回去。”

她边走边想,正莫名忧愁中,猛听得前方马蹄声响。她抬头一看,只见那马奔的飞快,转眼就到了眼前丈许,马上那人一跃,纵身提掌向墨苍玄抓来。女子见对手不容辩解,刚转身将墨苍玄放下,来不及闪避,背后已受了那人一掌。

来人正是程玄鉴,他初时见那女子装束,已认得她是昨晚之人,以为是那女子以墨苍玄为要挟,是以想要攻她个措手不及。这一掌击出,亲眼见她为护墨苍玄,挺身受掌,心中已明白八分,好在他这一掌只是要夺回墨苍玄,未使重力。饶是如此,那女子内力薄弱,又长途跋涉,受了此掌,仍是向前一扑,她猛地一个侧身,避开墨苍玄的身子,才勉强站住了脚,只觉浑身骨架都要散开,回过头冷冷地盯着程玄鉴。

程玄鉴知道这掌打错,道:“抱歉,让我先看他之状况。”两只手指已搭上墨仓玄脖颈,只见他深吸一口气,两指竟抖了几下,过了好久才缓缓拿开,长叹了一声。他虽早已知道墨苍玄回天乏术,可是真到了这一刻,毕竟还是抑制不住悲伤,呆呆站立原地,静默无语。

那女子见他表情,知道墨苍玄已身亡,心中一痛,咬牙噙住眼里泪光,也是一言不发。

“随我回去吧。”程玄鉴朝着墨苍玄轻轻说了一句,又轻轻抱起墨苍玄尸体,正欲回去,却听那女子一声:“慢!”

程玄鉴向她扫了一眼,只见这女子面庞白皙,满脸模糊血迹,一弯细眉紧锁,一双黑眸中隐隐有泪点闪烁,衬着她凌乱披散的长发,有一股说不出的可怜。程玄鉴看这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心中想:“玄璧不杀她,她也知恩图报,或许还有救。”道:“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有何要求?”

那女子一愣,她原本只是情急匆匆喊了一声,别无其他意思,咬唇道:“没有。”

程玄鉴道:“那是为何?”

那女子道:“没什么。”说罢转身欲走,心想:“我自己的心事,凭什么要和你说。”

程玄鉴看她奔波伤累,道:“姑娘也可先随我回冀州歇息。”

那女子一边走,一边自顾自胡思乱想,竟似没有听见他的话。程玄鉴也不理会她,抱着程玄璧转身一步步向冀州城走去,身后那骏马缓缓跟着他,哒哒马蹄声响,随北风轻散开去,似也在为他奏着一曲哀歌。

那女子向前走了一里地,又回到刚才那片小树林,她见树林遮扰视线,这才坐下想要休息片刻。她随手检视周身伤口,见多是些皮外伤,但却觉得毫无一丝气力,正恍惚间,只觉喉间一热,吐了一点热血出来。她神情一怔,心中不明所以,也不当回事,起身一步步向昨晚事发之地走去,心中道:“起风雪了,先去找寻行者他们的尸身要紧。”

程玄鉴抱着墨苍玄的尸体,也是步履沉重,垂着头走了半程,远远听见一队人马从冀州方向而来。走得近了,那些人才看见他,立即翻身下马,走了一段,立在道旁向程玄鉴行礼道:“参见执令!这是?”程玄鉴这才细看了眼前众人,点了点头,并不回答,抬眼向东方望了一望,随口道:“去吧,顷刻就有风雪,速去速回吧。”

“是,弟子领令。”为首一人说罢,也不再多问,只等程玄鉴过去,又上马向北疾行而去。走了并不多久,旷野中渐渐起了北风,零星从天边吹来几片薄薄的雪花。程玄鉴眼望着冀州城越来越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程玄璧,道:“明明白白说好的,栖月亭下一会,你怎地不守信用?”他看小弟的脸上飘了几片雪花,轻轻的回手一抹,猛然觉得入手冰凉,心中一痛,低声道:“固执吗?哈!”

他这般慢慢的走,偶尔说两句胡话,直到辰时将尽,才走到冀州城西门外。早有两排人站开了等着他,见他回来,一人向前走了两步,叫道:“你终于回来了,“忠”谕使可等你多时了!”那人身材浮胖,正是昨日那名胖儒生。他说完,又朝程玄鉴怀中瞅了一眼,认出那人正是墨苍玄,当下心中一喜,堆笑道:“程执令果真是深明大义之人。”程玄鉴并不理他,直向门中走去,一旁弟子牵过骏马,默默跟在身后,左手边一名弟子请了礼,先回程府禀报去了,那胖儒生讨了个没趣,也是呆呆地跟在后面。

众人入了城门,向前走了约一里地光景,沿了大路,向北一折,又走了数百步,向西回折一段,来到正门之前。又有八名弟子出外迎接,为首一人,约莫十七八岁,见了他,忙向前快走了几步,依稀认出了他怀中之人,颤声道:“大哥!”

程玄鉴看了他一眼,将墨苍玄向他双手一放,道:“送他回房。”他双眉一凛,重又迈开步进了大门,只见正堂之前,正立一人,长须紫面,浓眉厉目,正盯着他。程玄鉴连忙执礼,正声道:“让谕使大人久候了!”

那人道:“无妨,他既已身亡,我们自是不再追究,程家忠义之名,也算保全,但他之名号,未必便进得了忠义阁。”

程玄鉴沉默片刻,道:“他……无所谓……”一句话未完,又道:“多谢谕使宽量。”

那人抚须道:“你也不必谢我,我一向秉公办理。若无他事,我还需往他处评鉴,就此告辞。”

程玄鉴道:“恭送谕使。”门下弟子也一并行了礼,道:“恭送谕使。”程玄鉴随着那人并三名弟子出了正门,眼看他们走得远了,他转身回眼一望,只见大地早已白茫茫一片,雪花兀自纷纷,心中道:“原来落了一场大雪了,今年却是早了。”他呆呆伫立,无意中回眼一望,只见数十名弟子呆立院中,似是不知如何是好,低头黯然道:“下去吧,今日便读些经书吧。”

他说罢,自己一人向后院走去,进了房门,只见四弟玄峰与女儿均已在房中,程玄鉴知他二人年岁尚浅,与玄璧并无深厚感情,但手足亲情,一夕分离,究竟还是悲伤难免。程玄峰望着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有话要问,但终于没有说出口。程玄鉴知他想问二哥的死因,又是否是自己亲自下手,当下柔声道:“他舍生取义,你们不用太难过。”心中却想:“三妹自小和他长大,若知他身亡,以她个性,唉,也不知她一人在长风山如何了……”一边说些家里的旧事与他二人知晓,妻子知他悲伤,却是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好默默不语,静听他叙说。

正说着,忽然外面一个弟子道:“启禀执令,程老先生来了。”程玄鉴听了,忙带了四弟往门口迎接,迎面正见一银须鹤发的老先生走进门来,忙上前行礼道:“二叔。”

那老者一挥手,道:“自家人,屋里说话。”径向正堂走去。

程玄鉴随着进了屋,各人坐定了,叙了一番旧,那老者道:“贤侄节哀,逝者已矣,眼下,这后事如何操持,需得拿捏分寸。”

程玄鉴道:“正要请二叔示下。”

那老者道:“依我看,他毕竟曾是咱们程家的人,该当依据儒门的礼数,但是也不宜太过隆重,毕竟……”他咳了一咳,言下之意自然是他入了墨家,身家不清白了。

程玄鉴道:“是,侄儿也是此意,但讣告还是得发,总得让他之朋友尽了心意。”心中却想:“墨家一直主张节葬,我是否该顺你的意思呢?”

那老者道:“这样,恐怕事态难以控制。”

程玄鉴道:“那便速办吧?这样能赶来的人就不会太多了。”

老者道:“时日匆忙,其他五宗便一并不发,只发本地亲近即可。”

程玄鉴道:“是!”

他二人如此商议一番,得了大概眉目,那老者起身道:“嗯,那便将凭吊定在后日,我回去叫你众兄弟过来帮忙。”他说完,长叹一声,就要出门。

程玄鉴起身道:“二叔切莫太过悲伤,保重身体要紧。”跟着送他离开,当下安排院内众人与弟子匆匆抄写派送讣告。亲近者则派人亲自上门报丧,众人正忙碌着,听得门外马蹄声响。片刻后,几名弟子自侧门进入,走至程玄鉴跟前,道:“先生,一共五人,已埋葬妥当了。”

程玄鉴点了点头,道:“很好,辛苦你们了!哦,对了,你们途中可曾遇见一名年轻女子。”

为首那人道:“弟子们不曾看见,大雪封林,只怕容易迷失了路径。”

程玄鉴道:“嗯,你们下去休息吧。”心中想:“如此大雪天气,她孤身一人,又有伤在身,唉,是我疏忽。”又转念一想:“毕竟她作恶在先,或许便是她之考验吧。”他心意消沉,再不多想,自去分派众人准备后事去了。

直忙到入夜时分,大雪早已停了,阴云遮掩,竟是不见一丝月光,晚风渐渐消散,四周一片安静。程府后院中,早已齐整站了两排亲眷,静看着房屋东方,只见程玄鉴左肩上搭一件长衣,缓缓沿了梯子,走上屋顶,朝西北而立,静伫了片刻。

猛然见他一扬衣,高声喊道:“程玄璧,程玄璧,程玄璧!归兮,复兮,生灵兮回天;归兮,复兮,魂来兮天降!”他一句喊完,接着将长衣向院中一抛,猛听得一阵风吹,那长衣随风飘了两飘,院中诸人不禁屏气凝神细看,只见风停气静,长衣缓缓落入院中,程玄峰将衣服接了,进入屋中。女儿见父亲还站在屋顶,冲他身影喊道:“爹爹,下来吧。”

程玄鉴“哦”地应了一声,却是一动不动,似乎浑然未觉。其实至亲身亡,人往往不愿相信,多半以为是做梦,是以人甫闻噩耗,却常常冷静非常,等到某一瞬间,似醒悟一般,便往往突然悲伤难抑。

程玄鉴初时冷静,待到站到屋顶,亲口喊出二弟名字,不禁想到昔日兄弟相处情形,想到母亲病逝时的叮嘱与眼神。如今自己连这唯一的亲兄弟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不生悔恨!前尘旧事如江河奔涌,历历尽在眼前,饶是他定静修为深厚,却再也抑制不住人伦悲情,悔恨、自责如潮水般在胸中翻搅。好在他独自一人站在屋顶,旁人瞧不见,也不敢上去打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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