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平安夜平安死去

文|识花蜻蜓


2017.12.26      星期二      晴


一觉醒来,微信里挂满了红彩,点开一看,全是圣诞节祝福的消息,朋友圈里也到处散发着喜气洋洋的图片。挂满灯笼的圣诞树,收到的礼物,诱人的美食,印着漂亮图案的苹果。

我关掉手机倒头睡去,脑地昏昏沉沉,对于熬了一宿夜班的我来说,除了睡觉,没有任何惊喜能让我清醒过来。

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一个老人的影子,她躺在床上,一脸绝望地看着我,嘴巴不停地张张合合,听不见她的声音,却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不满。冬天的晚上,房间里冷飕飕的,昏暗的月光下,我的影子扑在的她的身上,她举起手中的苹果,表情狰狞地对我说:“姑娘,吃吧,最后一个平安夜,吃吧,吃吧。”

我怔怔地看着苹果,想离开,身体却像被定在了原地。她的手一点点像我伸进,手中的苹果,透露着妖艳的光芒,冷的像冰,红的像血。

我分明看见一滴滴血从她的指缝中流出来,弯弯曲曲的洒落了一地,像一地烈艳的红玫瑰,在孤独与卑微中倔强地开着。

古往今来,女人都钟情于玫瑰。一个,为承诺夭折,而心碎,一个,为冬风袭来,而枯萎。

我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拉开窗帘,阳光毫不留情地打在脸上,晃得眼睛一秒落泪。有时候,生活离不开这种强烈的刺激,比如:耀眼的阳光、钻心的疼痛、无边的漆黑、彻夜的孤寂。它比温吞吞的感触,有更多的质感和痛觉,能让人知道,一天还长,未来还远,且行且珍惜。

我想起梦中的那个老人,她并不老,刚刚六十岁。正是结束了工作的劳累,摆脱了子女的牵绊,约三五好友,打打球、跳跳舞,报个旅行团,游游山、玩玩水的时候。然而,在平安夜,她在我的注视下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临走时甚至不能张开口和这个世界说声告别。

老人是我的一个病号,半个月前收入院,肺癌晚期,神志恍惚。大医院拒收,只能来我们小医院碰碰运气,生命走到这个时候,已不在乎意义所在,只能尽可能的减少病人的躯体痛苦,延长生命。

可事实上,人斗不过天。一个人,命里要受几分苦,生来要历多少劫,从来不会因为你遇到哪个人而减少,活得越久,越相信命运这两个字,是不可撼动的。

生死见多了,越来越不纠结生命的意义,小时候固执的答案,如今仍寻找不见。只是一路走来,突然发现,一切的风花雪月、诗与远方,也都是建立在健康和物质的基础上,我们每个人,或带着神秘的面纱,或说些听不懂的话,归根究底,追求的不过如此。

拥有良好活着的感受,并生不拮据。

一切看似简单,实现起来,每一步都不容易。有太多人,渺小而匆忙地穿行在这个世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继续得过且过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棱角会磨平,激情会消逝。我们还是不能像公园的花一样,认清自己的使命。只争奇斗艳,只盛开一季。

老人的体温开始上升,喘息不断,高热不退。小医院没有更好的药物控制症状,常规的药物也早已不起作用。家属拒绝转院,也拒绝用一些自费药品,我们司空见惯,越是小地方,越容易遇见不讲道理的人。

看护她的是一个外地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说着蹩脚的普通话,柔声细语、唯唯诺诺,整日都是一副胆怯的样子。给病人翻个身都慢慢吞吞、有气无力。

医务人员,大都雷厉风行,早练就了一副直肠子、急性子,有一次,实在看不下去,责备她两句,恐吓着说再这样就把她辞退了。她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颤抖着说,她照顾了老人五个月,每天尽心尽力,吃睡都在床头,住院的这些天,家属极少探望,每月3000元的护理费,为了给家中的孩子攒点钱,她勒紧裤腰生活,还要她怎样?

她声泪俱下,哭得可怜,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随着其他人,一起离开。

是啊,每个人都不容易,在生活的夹缝中生存,拼命地捉住每一根别人伸过来的稻草,从不敢问,是不是不够公平?

就像《寒风吹彻》中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可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过冬。

半个月里,我只见过老人的儿子两次,第一次,是办住院手续,第二次,是签病危通知单。听同事说,他中途还来过一次,带着一份遗嘱,拿着老人的手在纸上按手印。他走之后,老人定定地看着自己红红的手指,干涸的眼里生生地掉出几滴眼泪。

我突然想到一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病例中显赫的早年离异、独子,刺痛我的眼睛,一生竭力生养的孩子,含辛茹苦想要给他最好的生活,甘心忍受漫漫长夜,孤独终老,为什么,他那么心急,连最后几天都等不了。

有人说,病床前面无孝子。可古有二十四孝感天,今有幼童捐肝救母,一个人最大的痛楚,莫过于,生命尽头,子孙健在,却孤苦无依。

老人大口大口的吐血,床头一片狼藉。已陷入深度昏迷的她,是否内心仍渴望最爱的人出现在面前,是否已断然放弃所有?我未可知。只一次次慌忙地注入抢救药,盯着心电监护仪,看着它一点点从山丘移为平线,仓促地走完了一生。

她离开时,身边只有医生护士、还有那个雇佣的保姆。凌晨时分,在遥远的地方,或许还有一群人在欢度圣诞,在唱歌跳舞,吃着可口的美食,搂着心爱的人儿。

她的儿子迟迟不来,一个人,不在乎活着的你,还如何要求,他能在乎死了的你。保姆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离开,我们忙着补医嘱,写病例。屋子里,她一个人躺在雪白的床上,欢快的圣诞音乐从远方传来,平安夜里,她终于走向了永久的平安。

我不知道,那个世界,有没有伤痛。但我知道,过奈何桥时,她一定能平静地喝下那碗孟婆汤,心安理得的忘记前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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