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有多少颗脑袋,就有多少种想法;有多少颗心,就有多少种爱情。”
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除了低首下心,请求饶恕,没有别的办法。如今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他以外没有别的人,因此她只能向他要求饶恕。她望着他,深痛地感到屈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呢,觉得自己好象一名凶手,面对着一具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这被夺去生命的尸体就是他们的爱情,他们初期的爱情。一想到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付出羞愧难当的代价,她心里不由得感到又可怕又可憎。她这种精神上一丝不挂的羞愧感,也传染给了他。然而,不管凶手面对着尸体是多么魂飞魄散,他还得把这尸体切成碎块,掩蔽起来,还得享用凶手通过谋杀所获得的东西。
于是,好象凶手残暴而又狂热地扑向尸体,把它撕裂、切碎一样,他在她的脸上和肩上吻个不停。她抓住他的手一动不动。 “是的,这些亲吻是用这种莫大的羞愧换来的。是的,这只手将永远属于我了,这是我的同谋者的手。”她拉起这只手,吻了吻。他跪下来,想看看她的脸,可是她把脸藏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她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站起来,把他推开。她的脸还是那样美丽,但却更加逗人爱怜。
不论在什么场合,装腔作势也许能欺骗最精明老练的大人,但你即使掩饰得再巧妙,也仍然骗不过一个最迟钝的孩子。
谁要是过分谦让恭顺而使人感到不安,往往会很快变得过分苛刻挑剔而叫人难受。
他一下子想不起要说什么。她这种醋性最近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这使他感到恐怖,而且,不论他怎样掩饰,这种心情毕竟使他对她变得冷淡了,虽然他知道她是因为爱他才嫉妒的。他曾几次三番对自己说,她的爱情对他真是幸福;可是她爱他,就象那种把爱情看成生活中至高无上的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而他现在比起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来的时候,离开幸福却要远多了。当时他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幸福,但幸福在前头;现在呢,他觉得最幸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已经完全不象他最初看见她时那样诱人。无论精神上,肉体上,她都不如从前了。她整个身子变宽了,当她谈到那个女演员的时候,她脸上现出一种使她变得难看的愤恨神色。他望着她,好象望着一朵摘下已久的雕谢的花,他很难看出它的美——当初他就是为了它的美把它摘下来,而因此也把它毁了的。他觉得那时他的爱情强烈得多,但只要他横下一条心,还是可以把这种感情从心里压下去的;现在呢,他觉得他对她并不那么爱了,但他知道,他同她的关系却是再也割不断了。
“ 只 有 他 才 不 苦 恼 。 难 道 我 还 不 知 道 他 是 个 彻 头 彻 尾 的 伪 君子?……一个人只要有一点感情,能够象他同我这样过日子吗?他什么也不明白,什么感觉也没有。一个人只要多少有一点感情,难道能同有罪的妻子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吗?难道能同她说话吗?能叫她亲爱的吗?”
“我听说女人爱男人,往往连他们的缺点也爱,”安娜忽然开口说,“可是我恨就恨他的道德。我不能同他生活在一起。你要明白,我一看见他那副模样就反感,就生气。我不能,不能同他生活在一起。叫我怎么办呢?我一向很不幸,我常常想,没有人比我更不幸了,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落到现在这样可怕的处境。你也许不相信,我明明知道他是一个不多见的正派人,我抵不上他的一个小指头,可我还是恨他。我恨就恨他的宽宏大量。我没有别的出路,只有……”
她想说“死”,但奥勃朗斯基不让她说下去。
随着健康恢复而增长的生的欲望是那么强烈,生活环境又是那么新鲜,那么使人愉快,安娜觉得自己幸福得不可饶恕。她对伏伦斯基越了解,就越爱他。她爱他,为了他,也为了他对她的爱情。能够完全占有他,这一直使她感到快乐。同他亲近,她总觉得很快乐。她对他的性格特点越来越了解,觉得他无比亲切可爱。他改穿便服后的翩翩风度格外迷惑她,就象迷惑着一个初恋的少女一样。不论他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她都觉得特别崇高,特别美好。她对他的迷恋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竭力想在他身上找出一点不好的东西,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她不敢在他面前暴露自卑感。她觉得这种情绪万一被他发觉,他可能不再爱她。现在她再没有比失去他更可怕的事了,虽然毫无理由这样害怕。她不能不感激他对她的情谊,不能不表示她多么珍重这样的情谊。照她看来,他显然赋有从事政治活动的才能,理应担任重要的职务,但他却为她牺牲了功名,并且从无怨言。他对她越来越宠爱,时刻留意不使她觉得所处的地位不光彩。象他这样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仅从来不敢违抗她的心愿,而且简直毫无自己的意志,总是一味迁就她。她不能不珍惜这份情谊,虽然他对她的过分体贴和无微不至的照顾,有时使她觉得受不了。
幕间休息时,列文同彼斯卓夫争论起瓦格纳①乐派的优缺点来。列文认为瓦格纳和他门生们的错误,就在于企图把音乐引到其他艺术领域,这就同诗企图描写应该由图画来描绘的形象一样。为了说明这种谬误,他举了一个雕塑家作为例子。这位雕塑家企图在诗人塑像的大理石台座上雕刻出诗的形象的阴影。 “雕塑家手下的阴影简直不象阴影,它仿佛缠绕在梯子上,”列文说。他很欣赏这句话,但他不记得以前有没有说过,更不记得有没有对彼斯卓夫说过。他说了这句话,觉得很不好意思。
她觉得除了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爱情,他们之间还出现了敌对的魔鬼,她无法把它从他身上赶走,更不能把它从自己心里驱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