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艺术生来讲，最忙的时候，算是高三的最后三个月。
我和胖子的相遇也是在这个时候。
那是寒冬二月，艺考结束，我拖着行李箱，大口吞着凛冽的冬风，找到个寄宿制学校，上考前复习班。
学校偏僻破旧，在麦田边，改建了半边养老院的老楼。以至于大门口，都用白漆刷着“以马利内”四个字。看门的老大爷就是养老院的老人，成天带着一帮老太太在门口晒太阳。深灰色的墙壁，垂暮之年的老人，沉重腐朽的气息，看一眼半个月笑不出来。
第一天，宿舍冷清的走廊上传来训斥声，我爱凑热闹，寻着声音就摸过去，到门口听到“啪”扇巴掌声！
吓得退后三步，抬头一看，发现正是我住的房间。
在我探头进门的时候，屋内的两个人骤然停止争吵，转头看我。一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龄的胖子，穿着崭新的运动衣。旁边还有一位母亲，身上却穿着有些不合时令的斜格子大衣。
似乎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的出现，激起了胖子的自尊心，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狂躁，挥手打翻了桌子上的东西，然后嘶吼着逃出去。
我在门口被胖子撞了一下，有些发蒙的站了很久……
母亲满是愁容，一一捡起被打翻在地上的东西，我瞥了一眼，是煮好的鸡蛋，和一瓶调味酱。等到她整理好了桌子，把地上擦干净的时候，才想起门口的我。
她赶紧拭去眼泪，微笑着把我接进寝室，道：“你也是这个寝室的吧。”
我点点头。
胖子的母亲拉着我坐下，和我长一句短一句的寒暄着，我也一句一句的应付着，能看出来她是在没话找话聊，目的只是想在这里多等一会，等等看胖子会不会回来。
过了半个小时，她没了耐心，终于站起来，先是有些无奈的对我说：“我家东子脾气倔，我不走，他肯定不愿意回来。这么冷的天，再冻着他，影响学习。”然后热情的塞给我几个煮好的鸡蛋，自顾自收起很大的编织袋。
她站在门口对我说：“小同学，你给东子带句话，就说，鸡蛋要快点吃完，免得坏了。”说完就消失在冷风中。
如她所料。
胖子立马回来了，表情不再恼怒，平复的捏着一把我不认识的野草，当着我的面，把调味酱和鸡蛋丢进垃圾桶，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刚才的事让我心生芥蒂，便没和他搭话。
来这的第一节课是地理课。
老师指着学校南边说：“学校不远处就是淮河，淮河是传统意义上的南北分界线，小麦和水稻种植的分界线，八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亚热带季风气候和温带季风气候的分界线。看到学校周围的麦子了么，现在还是绿的，但等到六月初的时候，就全部熟透了，到时候满地金黄，也是你们高考的日子啦，希望你们好好念，能考上大学。”
我若有所思，原来，胖子攥着的那把杂草，是麦田里的麦子。想到这里，我下意识的偷偷看着胖子。屋外的阳光洒在桌子上，他歪着头睡觉，很投入，发出了轻轻地鼾声。
刚开了春，外面还稍有些冷，想起姥姥曾经对我说，快到春分的时候，插根芦苇杆在地里，下面捣通，上面插根鸡毛。
等到春分的那天，就能看见，鸡毛“呼”的一下被吹起来。
这是地气，地气通上来了，也就可以开始播种了。
现在，学校周围的麦子都是在吸收着地气，沉淀在身体里，待到盛夏时节，一鼓作气的绽放。
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个月很快就过去，麦子更粗壮饱满了。而我每天忙于学业，到了宿舍倒头就睡。
胖子的母亲又来一趟。
那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停了下来，视线望着窗户外，我顺着老师的视线看见是胖子的母亲。
天气回暖，但她身上依旧是那件不合时令的大衣，没见变脏，反倒洗的发白，见我们望着她，立刻涨红了脸，赶忙走到门口“老师，我找东子。”
“王东，你妈妈找你。”
“王东，……”
我回头看胖子，他双眼瞪圆，怒视门口他的母亲，脚下一动不动，他的同桌用胳膊戳了他一下，说去啊。
胖子骤然就爆发了，扭头冲同桌吼道，我去不去你管得着？你乱说什么话？谁让你说话了……
胖子妈见胖子发火，赶紧冲进教室，拽着胖子的胳膊把他拖出去。
教室里一片静寂。
就听见门口传来胖子的质问：“你在窗口偷看我！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么？你为什么要偷看我，我不是答应过了好好上课的么！”
“没有没有，妈就是想看看你，这都大半个月了，都没见过你。想你了。”
隔音太差了。
教室里无论是我们还是老师，都听得尴尬。
终于，老师敲敲黑板：“来，下一题。”
……
学校里有个小食堂，付现消费。所有人都得在那吃，我懒得排队，下课后就在教室里温书半小时，等大家吃的差不多了，没什么人了，再去打饭。
奇怪的是，每回在食堂都能看到胖子。每回都没看见胖子坐下来吃过饭。
永远是打包，永远是清汤面。
我真的很吃惊，一个一日只吃两餐，每餐都是清汤面的人，怎么会这么胖。
渐渐的，我开始对他很好奇。开始想和他搭讪。想问他，为什么每天上课都睡觉，眼睛里却还是带着疲倦的血丝，为什么不换个花样吃饭……
一次下课后，我看着他进了寝室，就偷偷跟着，然后冒失的推开寝室的门。
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他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猛然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惊慌、闪躲、恼羞，嘴边还挂着没吸进去的面条。
说实话，我当时愣住了，同时很后悔。这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他每次打包，只是为了躲起来而已。清汤面是食堂里最便宜的食物，分量也足，只是没什么味道，所以几乎无人青睐。
而寝室里，桌子上的调味酱被拧开了，是他丢进垃圾桶的那瓶，碗里的清汤也变成了浑汤。
青涩的少年时代，面子可以让人做出很多奇怪的事情。
我的心里像是被戳了一刀，有些心疼他。但这时候的场面不容我多想，如果我不说点什么，胖子很可能因我的破门而入而受到伤害。
所以，我立刻装成沮丧的样子，软蔫蔫的道：“钱花光了，要饿肚子了……”走进寝室，扑通趴在床上。
我知道，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做作，干脆把头埋在被子里。
寝室里沉默了很久。
除了风吹动麦子发出的“簌簌”声，没有任何声音，空气里弥散着调味酱的味道……
很久很久。
我甚至开始害怕，是不是真的让胖子受伤了。
忽然，他瓮声瓮气的道：“我……我这有面，还有一个鸡蛋，你如果不嫌弃……”
听到这里，我猛然跳起来，兴高采烈，大叫：“不嫌弃！好兄弟！”然后端碗拿筷子，狂嘬面条，一脸做作的满足。
从那以后，我和他之间的交流多了许多，一起吹牛，一起洗澡，我会经常给他带一些零食。
但是又怕他心里不舒服，所以会有几天故意装作没钱吃饭，需要和他分享午餐。
相处以后，我发现胖子其实很讲义气的人。
有次，我和他在二楼水房洗澡，他一进来，我就一盆凉水从下浇下去，他全身湿透，瑟瑟发抖，怒道：“敢弄你胖爷？”当即拉过水管子冲我发射。
一来二去，我也全部湿透。
最可怕的是，我发现我们准备的干净衣服，居然也湿透了。所以洗完澡之后，俩小子没衣服换，只能拿盆遮住重要部位，赤裸着，偷偷的回三楼寝室。
可谁曾想，就在我们上楼梯的时候，走道里传来脚步声，清脆悦耳。
这么清脆的声音，只有穿了高跟鞋才能发出！忽然想起，班主任——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就住在二楼！
胖子显然也想起了这点，脸色骤变，揉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第一时间，推着我往上冲：“快跑。”
我几步上去了，可他那一推，自己没把握好重心，脚一滑，从半截楼梯上摔了下去，像个肥皂一样，滑到走廊中央，丁零咣当的，盆都被摔飞了。
“东子？是东子么？”
班主任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格外可怕，胖子吓得连滚带爬的跑掉。
我杵着门，哈哈大笑。
不记得是哪一天，上课的时候，忽然从看见麦子底部抽出一抹黄色。
我惊喜的跳跃着，拽着胖子一起蹲在麦田里。指着麦子说：“就快了，就快了，看见没大学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胖子听到这话，苦笑摇头：“我不念大学。”
我奇怪的看着他：“来这的，都是想读大学的。”
胖子听到我这话，面色僵硬，指着鼻子说：“我来这，是我妈让我来的，是她想读大学，不是我！”说完，他直起腰，伸手拔了这束泛黄的麦子，狠狠扔在地上，逃也似地跑掉了。
的确，胖子一直不爱学习。这些日子，我几乎没见过他看书。上课睡觉，晚上睡觉。一直是班里最后一名。我也曾劝过他，可一开口，胖子就摆摆手说：“我和你不同的。”便不再理我。
这事之后，很快，我再次见到了胖子的母亲。
不是在寝室，而是在老师办公室。我去送作业的时候，刚好看见胖子的妈妈连同胖子，一起在被老师训话。
在门口听了两句。
立刻明白了一切。
难怪胖子每天要睡这么多觉，怪不得胖子每天只吃清汤面。
原来，他几乎每天深夜，都翻墙出去通宵上网，和其他班里的学生一起。他们管这个叫“飞”。
胖子是这群人里，连“飞”24天的传奇。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一次胖子被学校抓到了。
怪不得这小子整天吃清汤面，本以为是他家里条件不好，现在发现是我想错了。
家长再难也不会亏待孩子，这小子的钱都通宵翻墙出去上网了。
我看见胖子和他母亲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他母亲垂头丧气的，似乎觉得自己很失败，气堵在心口，留下了一滴眼泪。
开口想骂，话到嘴边却蹦出来一句：“钱还够花么？”
胖子摇头。
她就从旧旧的包里掏出了几百块钱，塞给胖子……
她说：“别饿着了，我这一辈子过得太难受了，不想你以后像我这么难受。争争气，考上大学，让我扬眉吐气一次，好不好？”
胖子的手扣着衣角，没搭话。
“唉……怎么样，也别饿着自己啊。”说着她摸摸胖子的脸。
我转过身，心里像是被包袱压住，难受的很，再也听不下去，赶紧离去。只是在楼梯口，余光看见胖子还是没吭声，并且挥手打掉了他母亲的手掌。
六月来了。
在我们的期盼中，麦子终于变黄，金黄金黄的，每一簇麦穗都很饱满，压得麦秆弯下来。
风一吹，成千上万的麦子都在点头。
我心里一动，忽然觉得，这麦子特别像胖子的母亲，点头弯腰的在办公室，面对着老师不停道歉。
六月一号，学校放假，我拉着行李箱穿过麦田，最后看了麦子一眼。
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暑假里，偶然得到消息，胖子落榜了。
这在我的意料之内，并不吃惊。
但是还有一个消息，让我几乎吓傻……
胖子的母亲去世了。
原因是在纺织厂加班的时候，心里想着胖子的事情，走神分心，头发卷进了机器里，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可是连带着手和胳膊都被卷进去！
钢铁猛兽最是无情，机器前顿时鲜血一片。
厂里只有三个人在加班，除了她，剩下两个吃饭去了。
无论胖子的母亲的叫声，多么凄厉，多么惨烈，多么的撕心裂肺，都没人听得见！
等有人回来，她早就失血过多，撒手人寰，甚至……没能留下完整的遗躯。
……
胖子最终主动选择了复读，拿着厂里赔的八万块钱，再次回到了这个学校。
生活总是最喜欢开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玩笑。
后来，至于胖子考上或者没考上大学，我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也无从得知，去年想要联系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删除了我的QQ。
这篇文章，也就没了结尾。
写到这里我忽然眼睛很酸，想流泪……
金黄的麦子一年一茬的生长，时间也一年一年的逝去。
如今的我和当年的胖子一样，每天在寝室睡觉，而现在的胖子又变成的谁呢？
我们都会改变，被时间所改变。
不过我想，无论是我还是胖子，都再不会回学校再看一眼吧。这些好的坏的，痛苦的，快乐的，就让它们留在记忆里吧，对了，还有那一地金黄的麦子…
熟透了的麦子，一茬再一茬的长。
熟透了的麦子，胖子看了一年再一年。
熟透了的麦子，我永远不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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