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彩虹高架桥上桥口的那星星点点的红灯，汇聚成一条红色长龙盘踞而上，整个时代大道至高架桥，自南向北都成了停车场，这一趟下去，没有半个小时，是过不去了。
冯天伊微微叹了口气，左手搭在方向盘上，手腕上戴着一块有些年月的女士表。棕色的表带有些磨损和发黑，银色表盘显示当下21点34分。她点亮手机屏幕，喊道：“Hi Siri，给老陈发个微信，说我晚点到。”
“好的，已经给老陈发送微信。”机械的女声回复。
天伊望向车窗外，车里呼啦啦的冷气吹着，外头的热浪仿佛充盈的水汽，一阵阵升腾而起。她放了一首《光辉岁月》，静静地回味着刚刚听到的那则新闻。曾经窥见过真实的人，听得这些之后，突然想起的，是老家屋前那棵歪了的树。
“每日新闻快讯，G.B电商平台上在售的三田婴幼儿奶粉的某批次疑似存在质量问题，可能导致三十二个婴儿浑身红肿。据了解，陈女士6个月的宝宝和汪先生8个月的宝宝是最严重的两位小患者，已在儿保医院急救。目前数百人在G.B新建的大厦门口示威静坐，要求公司负责人给出解释。”
“（每日新闻）G.B公司作为上市公司，国内电商份额排名第二，但是上个季度的财报显示其增速已放缓，公司的金融部分持续烧钱尚未盈利，虽然该公司一直在尝试新模式，但目前看来，颓势已逐渐明朗，华尔街投资机构将其评级由A-将为B，这是一年来第二次降级。”
“（每日新闻）根据陈女士讲述，本次事件中，G.B要求投诉假货的消费者提供三大证据，第一，商家在嗒嗒（G.B电商平台沟通工具）明确文字承认自己卖假货的截图，其二，品牌权益人的书面盖章认定报告；其三，权威机构的相关鉴定报告。”
“（陈女士声音）G.B太欺负人了，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从哪里找这三个证明？商家怎么会自己承认自己卖假货？我们怎么找品牌代表？孩子在医院急救，我们维权还这么难？政府机构赶紧关了这家公司吧！真是瞎了眼，电商平台都是卖假货的！”
“（每日新闻）陈女士在微博上求助后，事情迅速发酵，多家权威媒体快速跟进。其中一位海外网友帮助联系了三田婴幼儿奶粉的澳洲总部，多番交涉下，三田乳业集团找到质监局和中科院进行检测，明确表示G.B平台销售的该批次为不合格产品，批次号疑似假冒……”
天伊想着很多年的那天，大概十年了吧。
她穿着墨绿色雪纺衬衫、黑色西装裤和擦得锃亮的黑色小皮鞋，背着白色双肩包，站在G.B矮矮的写字楼前，微微抬头便能看见楼顶。雨丝绒毛般的扑撒在黑色伞面上，满目皆绿。
22岁的她，作为某传媒大学优秀毕业生，放弃了几个大牌媒体的工作，选择了G.B。G.B的LOGO是绿色的字母，就像一枝新生的小芽，迎着风雨昂首挺胸。
说不清为什么，天伊对这个绿色字母向往了很久，若真要找个原因，大概是因为G.B的首页Banner广告图给人一种信任和清晰的感觉。
冯天伊身后的路上，车辆行人往来，带起细细的水花，天伊心里却在喧嚣和宁静中平衡，感到一种安宁。
天伊的长相不太出众，却很精神。利落的短发堪堪齐肩长度，皮肤并不算白，却十分健康。一副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显得她有些严肃，可略带婴儿肥的脸，总让人忽略她的侵略气质。高高瘦瘦，清清冷冷，眼角微微挑起，嘴唇偏薄，经常紧抿，颇有些桀骜不驯的味道。
天伊入职手续结束后去领电脑，再找到工位已经是下午。她没急着坐下来，而是扫视了一周，发现这一片居然都没有人，电脑也不都在办公桌上。天伊打开手机，给一个备注为“大魔王”的人发了一条微信：“老板，我是冯天伊，是否需要我一起去开会，快速熟悉产品情况？”
大约一分钟后，“大魔王”回复：“来吧，6-4-3会议室。”
天伊刚合上电脑，对方又来了一条微信。“谁告诉你我们在开会？”天伊皱了皱眉，回复道：“猜的。”
“大魔王”是G.B手机App端搜索推荐产品组组长王一泽，职级是P6。天伊则是他校招来的新同学，职位是移动端搜索产品经理，职级是P4，也是产品职级中最低一级。
G.B写字楼不大，员工听说不过1000人。往往在犄角旮旯里划拉出一块地方就当会议室，可能就是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小空间，能有椅子大概也算是不错。
天伊敲了敲门，里头一个懒懒的男人喊了声进来，能听出来是当时面试自己大魔王的声音，只是那会咄咄逼人，这会居然这么个样子么？
天伊推门而入时，一团红红的不明物体向她冲来，尖细又夸张的男声也随之响起。
“哎哟喂，这就是我们的新PD（Product Designer-产品策划）啊，长的……额……真可爱！真是大白纸一张啊。我是袁小明，是市场部跟咱们搜索对接的同学，咱们这个可是重点项目，整个G.B的导购引流和用户体验，全靠搜索了。我跟你讲……”
红红的物体被人拉开，露出了身后那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带着嫌弃和无奈。
“什么可爱不可爱的，你吓跑了我的人，是打算把自己赔给我么？”王一泽扯了扯嘴角，“啧”的一声。
哦，原来这就是大魔王。
明明也就二十五六岁，应该是张年轻面孔，嘴里却叼着根没点着的烟，身上的T恤皱皱巴巴，沾惹着不明生物的花色毛发，和公园看门的老大爷一般气质。但眼神里冒出的精光却咄咄耀人。
“红色物体”是袁小明茂盛的头发，这发量真是惊人，跟他的脾气一样，热情洋溢到要喷发出来。
袁小明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冲王天泽吐吐舌头，笑呵呵的说：“哎呀泽哥，我面试当PD你不是拒绝我了，我才去市场部的嘛，这会又想我了？”
王一泽瞟了一眼天伊，下巴轻抬，示意天伊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嘴里却说：“你不怕你们天总撕你？市场部可是我们的业务爸爸，都指望你们出钱。”
小明乐了：“公司谁不知道，无论是运营还是市场部，只要你泽哥想要人，伸伸手指头，上头就拨给你了，啧啧，能不能把我要过来？”
天伊刚坐下，一个女生开口了，厚重的齐刘海遮住了半张脸，天伊仿佛只能看到她的尖下巴。染黄了的中长发披肩而下，有些毛躁，肤色偏黑，气色也不太好，配上这个发型，显得更沉闷。声音生硬，带点刻薄的意味，三角眼的眼神里满满的精明，
“各位说正事吧，搜索如果要做整个的权重调整，除了对市场部的品牌方有影响，我们运营这块也要跟店主和消费者解释的，你们要说明白了，怎么做？为什么这么做？价值和风险分别是什么。”女生说我，感受到天伊盯着自己，她冷淡又客气的说：“运营，郑晓珺。”
王一泽把烟取下，夹在耳朵上，并没有直接回答晓珺的问题，不急不慢的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组的产品经理冯天伊。天伊，刚刚红色那玩意是袁小明，市场部的，嗯，是男的，能看出来吧？刘海妹，郑晓珺，运营。”
一泽接着说，“这个美女是方慧，设计部门的。那个，那个闷葫芦，田楚娜，研发一朵花，但偶尔是个傻叉……”
王一泽介绍完了之后，又把烟叼回了嘴里，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玻璃杯，提前上年纪泡着枸杞，这才转向郑晓珺：“这个项目老板已经批了，项目介绍的PPT也发给了各位，刘海妹现在来问我项目的价值是不是有点晚？”
晓珺的确是理亏，因为王一泽一周前就把ppt发到了项目群，不过她一直没看，忘了这个事。所以面对王一泽的发问，她也不好发作，只好说：“我只是看你的新兵到了，提醒你让她了解一下，你凶什么？听说一个新闻毕业的，不熟悉一下，做不好产品吧？没经验，我也想看看她有什么地方让你当时那么坚持要招她？”
天伊皱了皱眉，明明当时一泽表现的是实在没办法才让她通过的吧？
一泽笑笑地看着晓珺，并没拆穿她，当然也可能是为了掩饰尴尬。他是打开电脑，连接上投影仪，一张绿色背景的简单PPT便出现在屏幕上。
“这是两个投诉，从我们很多关于搜索的投诉里挑选出来的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个来自卖家，一个来自买家。卖家看描述是个小淘宝店的店主，看他描述是勤勤恳恳卖手工艺品，但是因为自己并没有什么背景，虽然这些在当地和周边很受欢迎，可是他的客人在淘宝上永远搜不到他的商品，他很不满。”
“买家是个小姑娘，说自己很喜欢买衣服，但是发现每次搜索结果都是差不多的，她想穿个性一点的，或者多样化的，淘宝既然货很多，就要有货很多的样子。”
“针对这两个投诉，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吗？或者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一泽始终一副无所谓的状态在此时渐渐收起，他突然像一头看着猎物的狼。
红头发的袁小明第一个跳起来，刚准备回答，被一泽制止。
“看了PPT的人别说话，除非你能说的不在PPT范围上的。PPT上的方案已经经过我们好几轮的思考和调研。”一泽叼着烟说，斜眼看着天伊，颇有些玩味样子。
袁小明撇了撇嘴，同情的看着天伊。毕竟这里只有天伊没有看过，这他妈就是个临时考试啊，哦不对，郑晓珺肯定也没看，不过她才不会说自己没看呢。
田楚娜小卷发扎起来，白t恤，牛仔裤，纯素颜，很干净，但是一直低头敲代码，两耳不闻窗外事；方慧，嗯，果然一泽说方慧是美女没错的，她长的是真的好看。这种好看一点也不具备攻击性，大卷的头发侧着随意的扎在耳边，系了一条红色小丝巾。脸小小的，眼睛又很大，鼻子小巧圆润的耸在脸中间，一颗小痣长在鼻头，嘴唇微微翘起，十分像个娃娃。耳朵上一颗小红钻耳钉，与小丝巾的颜色呼应，让整个素色的裙子顿时有了些生机。
郑晓珺则眯着眼睛，手撑着下巴，嘴角微微扬起，眉头上挑，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
天伊抿了嘴，说：“这投诉，我写的。”
众人：“？？？”
“啥玩意儿？你看着不像喜欢买裙子的啊！”袁小明的重点精准的打击到了天伊，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
郑晓珺见缝插针的丢过去一句话：“所以你这是要做什么呢？挑战G.B的搜索吗？”
“搜索本来就是坨翔，一堆垃圾逻辑。”田楚娜这才开了口。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她似乎也感觉到不对，这才抬起头，看上去非常人畜无害：“哦，老王，抱歉，我不是针对你，是针对代码。”
不过没人从里面能感受出抱歉的语气，反而是一种在座的都是垃圾的口吻。
袁小明凑过来对天伊说：“别看她这样，大学毕业证都没有的哦。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人家大一就拿了一个国际计算机模型设计大奖，然后说实在懒得念书，就跑来我们这里了。”
哦吼，看外貌明明就是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嘛。
一泽清了清嗓子，“天伊，既然你提了这个投诉，那你就说说你想的搜索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天伊放松的说，“女孩子可能想买一条连衣裙，在搜索框输入了‘甜美连衣裙’，按照算法，我们会给她推荐销量最高的，或者评论数最高的连衣裙。但是这会有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连衣裙是个非常多样化的市场，销量最高和评论数最高的，不一定是这个女孩子想要的，所以我们要根据这个女孩子平时的爱好推荐；第二个问题，小店主和新店主可能会有很多更个性化的衣服，而且评价也不错，我们要增加权重推荐出来；最后一个问题，质量好的我们当然要推，但不一定只有品牌大的才好，我们需要制定出质量好的标准。只有三个都在算法中，并且我们能根据实际情况，去调整这个平衡度，女孩子才能在搜索结果页看到惊喜的结果。”
天伊说完，一泽把烟叼在嘴里又取了下来，片刻后，他点点头：“你这个例子，把我的ppt内容基本都说完了。”随后他转过头来对袁小明说：“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不要你了么？”
小明没接这茬，狐疑的问：“泽哥你不是把PPT给人家看过吧？还没入职就给，这不符合规定哦。”
一泽把嘴里的烟砸过去，“我是那种人么？扯淡。不过何天伊同学，你还漏了重要的两点。”
天伊收起刚刚浮现在脸上的骄傲，略一思忖，没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比如？”
一泽眉眼淡淡，“你说的三个权重很重要，是我们本次升级重点部分，但是还要考虑两个事情，一个时效性，一个市场化。”
天伊皱了皱眉，但是袁小明兴奋的手舞足蹈：“啊，市场化我懂，我最懂，你留两个地方给我们品牌方呗，搜索也要变现的，有KPI压力嘛。”
一泽不置可否，继续说：“时效性是指时间上轮换，不能总是同样的商品在前面。”
天伊不服气：“搜索应该是给用户推荐合适商品的地方，怎么能市场化呢？”
众位职场油条都笑了笑，一泽轻叹一口气：“搜索不会仅仅是推荐，它是个用来平衡的工具，我们要做的很多，以后你就明白了。”
田楚娜轻哧道：“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还平衡的工具，不就是听运营和市场部来妥协么？你们这些做产品的，真不纯粹。要不是我缺钱，才不跟你们玩。”
“嘿，我说你这死丫头！”一直吵吵闹闹的袁小明不满的抗议。
一泽哈哈大笑：“我说田丫头，你才18岁，这么苦大仇深好么？慢慢长大吧。”
现场似乎马上就要发生暴乱，方慧连忙说：“咱们来商量一下项目组的名字吧。”
”好。“
半小时后，大家还没有得出结论。
最后王一泽把烟不小心咬断了。他“呸呸”了两口，一锤定音：“长的好看的决定！方慧，你说！”
众人斜视王一泽，表示鄙视。
方慧轻笑了几声，她说话很温柔，轻轻吐出几句话：“何日君再来。‘君’是我们的用户，也可以是店主，他们不断再来，我们才能发展，而搜索做的也是复购和拉新。就叫‘君再来’。”
“这个好。”一泽第一个同意，“看来你也是早有准备呀。”
方慧捂着嘴嘻嘻的笑了。
“嗯嗯，怪有味道的，不愧是G.B才女。”小明说。
“啥味道？怪怪的，随便你们吧。”田丫头依旧愤世嫉俗。
这时，窗帘被拉开，明亮天光照了大家满身。窗外天际红彤彤的火烧云，还有屋子里的这6个人。大家都只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性格迥异，希望和冲劲纠缠在身体中，对未来的欲望无法掩藏。
出会议室的时候，小明又凑过来对天伊说：“泽哥刚刚是在帮你，我觉得他早就知道这个客诉是你的作品。你自己去琢磨琢磨吧，多上心，他人很好。”说完拍了拍天伊，又疯疯癫癫的跑走了。
天伊皱着眉，末了突然轻笑了，并没有人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