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15

  (2)市井生活百态

    刚回到武汉的一段时间,看见人们脸上都有喜庆的笑容,因为抗战胜利,因为回到了家乡,我常听到大人们互相道喜,大概是因为历经磨难后还活着,又听到互相打听双方认识的熟人,惊喜声和叹息声常传入耳中,母亲也忙于出外打探消息,与亲友取得联系,她请了一位姓汪的阿姨照顾我们三兄妹。那时战争刚结束,各业萧条,社会上有大量失业人口,人们只要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汪阿姨大概是个軍属,丈夫出去打仗失去了联系,她无儿无女孤身一人,经人介绍到我家来,全心全意照顾我们。由于是大冬天,我还没有上学,母亲也不管,所以由着我在外面玩。

    很快,人们的生活在兴奋一阵之后,渐渐步入日常的轨道,毕竟柴米油盐醤醋茶,吃穿住行是更现实的生活。于是,各种小生意都渐渐出现了,我也見到了许多在四川見不到的东西。

    候补街口那片废墟上,在转角处有一块空地,因为人们常抄近路而被踏平了,长草很少,这块场地就成了小孩子们做游戏,玩耍的地方,有些挑担子的小贩也常在此歇脚,吆喝一阵做生意。常在此停歇的有转糖担子,卖豆腐脑担子,理发担子等。

    转糖現在称做糖画,已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当年却是满街可見的小販挑担生意,实际上就是一门手艺!转糖担子的一头是个小柜子,面上放有一块白色大理石,是在上面浇糖作画用的,下面柜子内放着熬糖作画用的小铁锅,铁瓢和其它工具。担子的另一头也像一个柜子,但下面是空的,既无柜门也无抽屉,只是三面有木板围起来,里面装着一个小煤炉,炉里生着小炭火,上面用灰盖着,需要熬糖时,只须把灰扒开就能用了。顶上是一个四面有沿的木板,板中央有一颗从下面钉出来的钉子,也就是说钉子头向上高高露出约一寸半左右。以此钉为园心,画有两个圆圈,大圆圈与小圆圈相距约半尺左右,然后以钉为圆心向外画出多条相距或宽或窄的辐射线,这样,在小圆圈区内和大圆圈区内分别形成多个宽窄、大小不同的扇形空间,在每个扇形空间内画有不同的图画,有鱼,有关刀,有各种小动物,当然也有只画几坨糖。在小圆区的扇形内,只有一些简单的小动物,和三坨糖,在小圆圈与大圆圈之间的扇形中,图画就复杂得多,有飞机,有板龙,有花龙,有花篮,有灯笼等复杂的图画,当然,也有八坨,十五坨。用来转糖的转子(这是我们孩子们的说法,正式名字是什么?我似乎没听人说过!)有两根,一根长,一根短,长的用于大圆,短的用于小圆。转子的一头有根短线系着一根很短的铁絲,这铁絲要刚好接触到板面,转子中间有一小眼,可以放在中央的钉子头上又不会穿透,在转动时,将转子顺时针方向旋转,用力大小由转糖者自已决定,等转子停下时,那铁絲头指着什么画,卖糖画的小贩就在大理石板上用一小铁瓢浇出那幅画来,然后将一根用芦苇劈成的小棍粘在上面,再用一铁片从大理石面上轻轻撬起来。这铁片很薄,长约一尺多,宽約两寸,前面是圆头,便于撬糖画,那大理石面在浇糖前都要用油抹一抹,以免糖画粘在了石板上。小转子转一次大约是一百钱,大转子转一次好像是五百钱(记不太清了),我一般只转小转,因为没有多的钱,又想多玩几次。生意人很精,鱼,虾之类需要制作的图画多放在很窄的扇形框内,不容易转到,能转到的多半是三坨,小贩只需在大理石板上滴三滴糖,再用那铁片压扁就成了,这样显得大一些,说‘大’也就只有现在的一元钱硬幣大小,反正是用来哄小孩子的。我的运气总不好,常常是‘三坨’。我看见过别人用大转子转到过花龙,板龙,花篮,飞机等,花龙就是用糖在大理石板上浇出一条龙,用一根大一些,长一些的芦苇棍粘上。这较为容易,现在许多糖画艺人都会,但板龙,飞机,花篮就要求高超的技术了,因为这些东西都要求做成立体的,例如龙身,机身都是先浇出四片镂空糖板,再用糖粘成中空的身体,飞机头和龙头也要是立体的才能与飞机身和龙身组合拢去,花篮也是这样,所以费时费工费料,但转到也极不容易,如果有人转到其中一个,就会引起轰动,立时围过来一大群人,一是好奇地看这幸运者,同时也来观赏师付的手艺。这对小贩也是一个考验,不认账是不行的,不兑现也常常过不了关,有的小贩不想费时费工,情愿加倍赔偿客人,但往往不成,因为,谁不想举着一条龙或飞机或提着一个大花篮在街上炫耀一番啊!如今这糖画提升为‘非遗’了,价钱也就不菲了,也没有转糖这种碰运气的游戏了,这使许多普通孩子失去了娱乐机会。而且,似乎技术也褪化了,我曾留心过卖糖画的店铺,没见到他们做出复杂的东西,尤其是飞机,板龙之类大型作品,也许是我没有遇到吧!

    还有一种吹糖人的小手艺,不知是否也成了‘非遗’?这种小贩与转糖不一样,它不需要挑担子。吹糖人的匠人只需揹一个小木箱子,打开箱盖,有一个分成许多小格的抽屉,格中放有各种不同颜色的糖稀,为使糖稀保持稀稠的状态,那抽屉下一定有什么东西,是火炉?还是热水袋?我没有留心过,总之,那糖始终是稀稠状。我记得也可以转,那方法颇似转糖,只是转板面小得多,也只有一个转子,小孩子也可以点着要买某一个东西。那小贩根据孩子转的结果或要求,用一根小棍(这小棍通常只有棒棒糖的棍子那样粗细,那样长)粘起一小坨糖稀,然后挿进一小竹管,开始吹起来,边吹边揑,边绞,边扭,做成各种不同的小动物,这些动物通常是小鸟,小老鼠,米老鼠,小蛇之类,做得微妙微肖,由于是彩色的,深受女孩子和2,3岁的小孩子喜欢,我的母亲曾对我说,染了色的糖对身体会有毒害,而且吹出来的东西不卫生,说不定小贩有肺病呢(那时代,人们对肺病的恐惧之心犹如现在看待癌症),所以,我对吹糖人不感兴趣,从不买它,只是偶尔在旁边看看。

  在 那个场子上,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卖豆腐脑的担子。我有个习惯,喜欢看各种小贩的操作,因为在四川的时候没见过这些新奇的东西。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常常在这些小贩的担子旁边观看,转糖是这样,吹糖人是这样,豆腐脑担子旁边也是这样。我在四川赵家坪的时候,附近有一家打豆腐的作坊,那里也有豆腐脑卖,我也曾经吃过,但是,印象不深。在这里看到卖豆腐脑的担子,我就感觉很新奇。小贩在盛豆腐脑时,总是先用一个浅浅的薄薄的铜瓢(颇似我们盛饭的饭瓢,只是更宽些),把豆腐脑面上那层浅黄色的水撇掉,然后,从豆腐脑的表面上,轻轻地,薄薄地,把豆腐脑片到碗里,那个豆腐脑看起来就像蒸得很嫩的蒸鸡蛋一样。现在,有一家名为《永和豆漿》的饮食店,在全国都有连锁店,我曾去吃过豆腐脑,端上的是一整块,那嫩度,那感觉,那味道,都远不及以前小贩卖的豆腐脑。看小贩操作是很有趣味的。有一次,在看小贩撇水时,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水不能喝吗?他说:能。我说:泼了不可惜吗?他说:人家是买豆腐脑喝,谁愿意喝水呀。我说:哦。这时,他问我:你想喝水吗?我不好意地‘嗯’了一声,他竟真的拿出一个碗,给我撇了一碗水,还顺便放进了一两小片豆腐脑,最后,还放进一小勺糖,递给我。我欣喜地接过来,慢慢地喝下,那味道,那感觉,真是一个爽!爽啊!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好的东西。回家后告诉母亲这件事情,母亲说,想吃豆腐脑跟我说,莫做出一副馋像,丑!那以后,我再没去看卖豆腐脑了。但,那碗水给我留下的记忆再也忘不了啦。每当偶尔想起,腮帮子都发酸,口水不自觉地涌出水。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首流行歌曲,叫做《妈妈的吻》其中有两句歌词:“轻轻的一个吻,让我思念到如今”。每当我听到这里时,脑子里都莫名其妙地出现那碗豆腐脑水!心里就涌出两个字:真爽!武汉人有句嘲骂人的话:饿狗子记得千年屎。唉,我的这段记忆怎么与这话如此相近呢?

      形容男女之间的单相思,读书人的说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民间语言却来得更直白:剃头挑子一头热。这句话的含义,几乎人人懂,可它的来源,大概很少人知道。因为,剃头挑子早已绝迹,所以,没有什么人見过。在双柏庙住的时侯,我可是经常見到。剃头挑子的一头是一个架子,上面放一个铜脸盆,盆里装着半盆热水,盆子下面是一个炭火炉子,里面生着火。挑子的另一头是一个短条凳,说是凳,其实是一个柜子,下面有几个抽屉,装着理髮的工具,理髮时,又可供客人坐。所以,这挑子一头冒着热气,另一头却是冷冷清清的。在这种挑子上理髮的一般是穷苦的劳动人民,因为价钱便宜。那一盆水,可以洗几个头,脏了,就把面上漂着的肥皀泡刮去,加一点清水继续使用。母亲是不让我在这种挑子上理髮的,她怕我被传染上癞痢!癞痢是一种头癣病,得了这种病,满头都是白花花的痂,稍一挠,白粉就乱飞,令人恶心作呕,所以,得了这种病的孩子,是不受伙伴们欢迎的,常常被伙伴们讥笑作弄。我还记得一首儿歌:癞痢壳,扁担戳,戳出了血,我有药,么药?膏药,么膏?鸡蛋糕,么鸡?母(音猛)鸡,么母(音猛)?蚱蜢(音折猛),么蚱(音折)?我是癞痢壳的老伯伯。所以,得了这病的孩子是受尽岐视的,那时候,这病也不易治。好在,随着年令的增长,这病会自已痊愈。民间有个说法:癞痢癞不过十八。也就是说,十八岁后就自已好了。不过,得过这病,会留下疤痕,头上会有一块一块不长头髮的地方,很难看,因此,他们常常戴一顶帽子遮住。在旧社会,还会有许多人得天花,得过天花活下来的人,往往留下难看的麻子脸,癞痢疤痕可以用帽子蓋住,麻子脸却是无法掩饰的,因而,他们的心理阴影更重,性格更乖僻。那时人们谈到这种人的性格时总爱说“麻癞犟!”或“麻犟,麻犟,十麻九犟!”解放后,这两种病都消灭了,人们再也不会见到癫痢头和麻子脸的孩子了,这真是大幸!唉,扯远了,讲剃头挑子呢。

    常言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此话是说,做事要量力而行,不要好大喜功,做不到的,不要勉强……等等。一般人都理解其含义。但若问这话的出处,什么是瓷器活,恐怕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想,七十岁以下的人,恐怕都没見过瓷器活。所谓瓷器活,就是修补瓷器。现在生活过好了,一般瓷器打破了,就扔掉,谁也不心痛,若是古瓷不小心弄破了,有许多修复的方法,最通常是502胶水粘起来,故宫还有修复专家,可将破成几十片的碎片恢复成原状,著名的元青花凤首壶就是这样修复的。但现代的这些修复技术都不能用于实用器上,因为不能遇到热,即不能用热水泡,不能用火烤,否则就会又散成碎片。以前,修理瓷器的方法是用锔钉,我小时候,在双柏庙街上就看过锔碗,那补碗的师付,先将破碗拼拢还原,再用细绳将碗口和底足纒绕固定好,再用小钻沿着拼接线两边对应处钻小眼,小眼钻好后,就拿出合适的锔钉用小锤轻轻敲进去,那锔钉颇似我们用的钉书钉,只是中间宽些,两头细窄些,形如细长的菱形,每两颗锔钉的间矩在一公分左右,当然锔钉的大小,间矩的大小,要根据瓷器大小而定。瓷器补好后,看起来就像马掛上的排扣,整齐的一溜。现在的人们不会理解,瓷器破了有什么必要修补呢,再买一个不就得了?他们不懂,在旧社会,瓷器是很贵的,穷人家常用木碗或粗陶钵吃饭,最多也就是用粗瓷碗,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细瓷碗盘,在使用时都是小心翼翼的,轻易不会碰破,小孩子打破了碗是要受惩罚的,挨打,饿饭都难免,打破了的碗盘一般要补好继续使用。干活,工具是至关重要的。修补瓷器的工具,最重要的是手钻,这种工具现在是見不到了。那是由一根圆木棍和一根竹片(或木片)组成,木棍比筷子还细,只有一根筷子的三分之二长,木棍的质量非常好,结实,不会弯屈,所以多是红木或酸枝木做成,木棍的下端嵌进一粒小小的金钢钻石,大小如一颗或半颗芝麻粒,这可是最重要的部位,因为瓷器是经过1200度以上的高温燒成,硬度非常高,只有金钢钻才能钻得动,当然,那时的金刚钻石都是天然钻石,雖不是做珠宝首饰的钻石,也很贵,置办这个家当成本很高,干活谋生还得靠它。木棍的上端有一个小眼,用于穿绳子。再说竹片(或木片),竹片的中间有一洞,可容木棍穿过,洞的大小必须是既能让木棍轻易穿过且能上下滑动,又不能过大以至引起竹片晃动。竹片的两头各打一小眼,分别用绳子与木棍顶端连结,绳子的长短以竹片处于木棍的五分之三(从上端算起)为限(这是我的记忆,未必很准确),在钻眼时,先将竹片顺时针方向转动,使细绳绞纒在木棍上,然后,上下滑动竹片,绳子就会带动木棍转动起来,钻头(金钢钻)就在瓷器上打出小眼。以前木匠师付打眼的手钻也是这样做成,只是大得很多,钻头用铁做成。现在,由于有了电钻,木匠师付也不再使用这种原始工具了,不过,我倒认为,这种工具体现了我们祖先的创造智慧呢。有了好的工具,还得有高超的技艺。瓷器是非常薄且易碎的器物,钻眼时,从器物外壁钻进,要求不能钻穿,这样,修复后才好使用,修补的师付必须有极好的把握分寸的能力,太浅了,吃不住锔钉,太深了,不小心会穿透,而越是细路的瓷器,器壁越薄,而需要修复的瓷器又往往是贵重的瓷器!钻眼考验师付的技术,上锔钉也是对师付技术的考验,首先,要根据瓷器选择长短、粗细合适的锔钉,其次要根据所钻眼的深浅来判定钉脚的长短,短了会松动,长了会钉穿瓷器,这时,师付会用小铁钳将钉脚夾断,留下适合的长度,並用钢锉将钉脚磨尖,这都是很细緻的活,最后是敲进锔钉,这真是到看功夫的时候了,师付用小锤将锔钉轻轻敲进小眼里,要求锔钉紧贴着器壁不留缝隙,这真不容易,敲轻了,有缝隙,敲重了可能将瓷器敲破,前功尽弃。所以,必须恰到好处,更难的是,锔钉不是一、两颗,而往往是一排五颗,十颗不等,有的大瓷瓶甚至会上几十颗锔钉!所以“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这话实际包含两层意思,一是物质的金钢钻的钻头,二是指如金钢钻般的高超技艺!在所有手工技术活中,修复瓷器的技术是最高的了,所以,要价也最高,师付们都是行家,他们一看器物,就知道它的挡次,並开出合理的要价,绝不会错,例如,主人拿出一件宋代五大名窑的器物,师付一定会开出很高的价格,该赚大钱时,绝不会只收小钱!随着瓷器业的工业化,产品大批量化,价格大大降低,人们不再珍惜它,因而也不需要再修复了,这种技术也渐渐失去了用武之地而消失了。退休后,我学玩瓷器收藏,才知道,用锔钉修复瓷器的方法,是一门古老的技术,从明代开始,就逐渐发展起来,一直延续至解放初。明代的锔钉是铁制的,因为在古代,铜是用来制造货幣的,属于贵重金属,到了清代,滙票大量使用,纸幣也出现,减少了对铜的需求,加之铜锔钉看起来金光闪闪,比铁锔钉漂亮多了,所以多改用了铜锔钉。如今,有锔钉的瓷器是极难見到了,因为这种器物,本来就少,随着岁月的流逝,留存下来的就更少了,玩收藏的人見到这种器物,是绝不会错过的,因为,这已经属于一种失传的技术了,带有锔子的瓷器已是难得的艺术品了,尤其是铁锔子!最后,还须补充的是,师付锔完瓷器后,就用一个小布刷子,从一个小瓶中蘸一种水将锔钉处和缝隙涂刷一遍,并嘱咐主人,待干透后再使用。我以前不知道那是什么水,起什么作用,自从玩收藏后才悟出来,那是鸡蛋清!鸡蛋清是一种很好的瓷器粘合剂,可以粘得很牢固,但不能承重,怕高热,可是与锔钉配合使用,却有利于加固锔钉和弥合瓷器缝隙,所以,瓷碗,瓷盘修复后,盛汤盛水都不会渗漏。那时候,只要听到长长的、尖细的“锔~啊”的叫声,就知道,那是‘补碗的’在吆喝生意!

      “诊铫子补鍋啦!”这是补锅师付的吆喝声。那时候,一般居民家里用的炊具主要是一口生铁锅和一个砂铫子。生铁锅用来炒菜和煮饭,砂铫子用來煨汤,武汉人喜欢喝汤,平时在锅里打汤,如豆腐菠菜汤,鸡蛋番茄湯等等,只有过年过节才会煨汤。生铁锅性脆,用久了容易炸裂,砂铫子用久了,底子也易炸裂,那时生活艰难,人们不会轻易扔掉燒坏的铁锅和砂铫子,只要修补好了,仍旧可以继续使用,而且,旧的比新的更好用。补锅与补碗不一样,不用锔钉,而是用耐火泥做的坩埚化铁水来把损坏部位焊接起来。或用铁水把裂缝补起来。补锅师付还兼补水缸,那时,没有自来水,吃用都是井水,所以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存水的大缸,有时不小心碰裂了,碰破了,就需要修补,一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即使自来水已相当普及了,许多人家都还保存有水缸,为什么?因为自来水厂常常停水,尤其是夏天,因用水量大,供应不上来,所以,补锅补缸的手艺延续时间最长,另外,做酱油,酱菜的工场作坊,有大量的陶缸,损坏了也需要修补,这也造成这行手艺不易消亡,可能現在在偏远的农村地区,还有这样的匠人在活跃着呢!

    除了这些,还有修锁的,只要听到一叠铜片的哐啷哐啷声,就知道修锁的来了。其实,修锁匠更多干的活是配钥匙,那时,配钥匙是全手工活,技术难度很高的,机器配钥匙只是近年來才出现的事。

    走街串巷的担子还有卖小吃的小贩。卖烘糕的喊着“红糖烘糕啊!”卖炒蚕豆豌豆的小贩叫唤着“买蚕豆唻!”“有书纸,报纸,牙膏皮换蚕豆啦!”那时的牙膏皮是锡做的,可以回收。还有“书纸,报纸换花生!”的喊声,那是卖花生的。还有铁片的叮叮声,那是卖叮叮糖的小贩,卖的是糯米糖。叮叮糖还可以用书报,旧衣服换。晚上,则常可听到敲打竹筒的梆梆声,那是卖馄饨的担子,以前叫操手。还有“欢喜坨,百钱坨,馓子,枯麻花啦!”是提着篮子卖油炸小吃的小贩的叫声。一天到晚,街上都有小贩不停地來来去去,这些小贩挑的担子都很重,一般都在二、三十斤以上,而走的路程更是难以计算,可見他们谋生之不易!五十年代初,工商业合作化,这些挑担的小贩渐渐消失了,他们都进工厂,进商铺,成了国家或集体企业的员工了,生活安定了,再也不用不问寒暑,不管天阴雨湿,辛苦地为生活奔波了。

        街上常有二胡声传来。这是算命的瞎子在走街窜巷。八年抗战结束,百废待兴,人们不知道未来等待自已的命运是什么,所以,算命行业大受欢迎,门洞里面的大嫂子,婆婆们最喜欢把瞎子请到院子里来,给大家算命,有的问当家的几时能回来,有的问八字里有几个孩子,有的问家里男人的前程,等等,无奇不有。当时,除了瞎子拉着二胡走街窜巷外,在街上摆摊算命测字也很多,特别是在市集,热闹的地方。在胭脂路两旁的废墟场地上就有不少这样的算命摊子,我有时也去看稀奇。我最喜欢看的是那算命先生从一个笼子里放出一只小鸟,那小鸟走到一堆卷成像火柴棍那样长的小纸卷中,叼出一只纸卷,那就是签了,然后打开纸卷,看看里面写的字,就开始算命,我更关心的是那小鸟,那小鸟比麻雀稍大,嘴宽而短,呈桔黄色,翅膀上有有一片黄红色,美丽可爱,我家搬到武汉大学以后,在秋天,常有大群大群的这种鸟,我们叫它‘腊嘴’,学名又叫‘铜嘴鸟’,我曾经用弹弓打下过许多只,都煮着吃了,现在想起来,真是罪过!算命行业,在解放后,一度消声匿迹,人们生活安定了,也就不去想那未知的命运了。近二十年来,这算命行业又兴旺起来了,还出现了好几个‘大师’,不少高层人士都拜倒在他们的门下,我真是搞不懂,他们怕什么?他们有什么心虚的?唯物主义信仰都哪去了?我是从来不相信这玩艺的,我心里踏实着呢。

    那时,穷人多,所以,乞丐也多,我们称呼为‘要饭的’,这些人也的确是‘要饭’,手臂上挽着一个破篮子,里面装着一个碗,走到门前,可怜兮兮地说着:‘给一碗饭吧’,你给了一碗饭,他(她)就走了,或到一个墙角蹲着吃去了,母亲常说,这都是些造孽的人。这些人,有些是因为战乱而离乡背井的人,现在一路乞讨着归乡,有些是家乡遭災而跑出来的人,有些是部队里下来的伤兵等等。在胭脂路的路边常有乞丐在乞讨,两边的场子上,除了玩武打的,算命的,做小生意的,也有不少乞讨的,看着很可怜的,我常常不忍多看。有一次,我看见一个人,头上盘着一根铁絲,铁絲两头插在头皮里,那里有血流出来,铁絲中间扭成小圈,圈中插着香,那人一面哭着,一面伸着手乞讨,我吓得跑得远远的,不敢再看。还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女的,手里牵着一根绳子,地上一个人在滚动,我一看,那人没胳膊,没腿,只有一个身体,边滚边哭,那女的边哭边唱着,看得人心发抖,听路人说,那是个部队里下来的伤兵,被炸弹炸成了那个样子。长大后读到汉代吕后的故事,吕后因妒忌,在刘邦死后,残忍地将刘邦最宠爱的戚夫人砍去胳膊和腿,扔到厕所里,还称呼为人彘,我看到此处,就想到儿时在胭脂路街上看到的那一幕,心里别说多难受了。那时候,常听大人们谈说某处一个乞丐饿死了,某处一个乞丐冻死了,……。解放后,党和政府真心关心穷人,农村搞土改,分了土地,有劳动能力的乞丐都回乡种田去了。残疾人中有劳动能力的被安排进了残疾人工厂,成为有尊严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丧失了劳动力的进了福利院,国家把他们养了起來,街上再也看不到旧社会到处都能看到的乞讨现象。上世纪60年代,我曾参观过一些残疾人工厂,也曾去劳动过,亲身感受到他们的自尊和作为国家主人翁的自豪!可是,不知曾几何时,现在这一切都变了。现在,街上到处都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乞丐,各种奇形怪状的残疾人乞丐,怎么会变成这样?随着社会的发展,医疗卫生条件的改善,残疾人应该越来越少才对,怎么反而多起来了呢?在海口明珠广埸的天桥上,常年趟着一个乞丐,歪着胳膊,扭曲着腿,整个人瘦得皮包骨,不成人形,无论刮风下雨或夏天炽热的太阳下,他都在那里,我曾在不同的情况下看见过他,实在可怜,看着令人难受!这些弱势的可怜人,怎么政府有关部门就不管了呢?现在城市大搞现代化建设,大搞城市美化,有些领导人很关心城市的面子工程,可是,大量乞讨现象的存在,这还美么?这些领导难道就不要脸面了么?现在的党和政府与解放初的党和政府有什么区别了么?我真想不明白!

    中央电视台二套有一个王小丫主持的节目《回家吃饭》,每次看到这个节目,我就想起住在双柏庙时,隔壁靠街口的一户人家,他家常年卖油炸面窝和油条,他家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一些,那女孩和街上的男孩子一样,整天到处撒野,常常玩得吃饭时也不知道归家,家里大人大概忙于生计,也管不了许多,但吃饭时总得回来啊,于是,我常常听到她家大人扯着嗓子在街口大喊“爸爸啊,回来吃饭了啊!”一遍一遍地喊。我很奇怪,她的名字怎么叫‘爸爸’?我弄不清她的名字到底怎么写,反正在我听来就是‘爸爸’二字。她家大人喊她回家吃饭的声音牢牢地记在了我的脑子里,每次看到王小丫的《回家吃饭》,我的耳畔就响起了“爸爸啊,回来吃饭了啊!”

    我们住在双柏庙时,那房子二楼围绕着天井有一圈围栏,围栏与地板之间是木棍做的栅栏,楼上有一家黄姓住户,家里有个不到两岁的小男孩,平时常骑着栅栏的木棍玩,我曾不止一次看见他吊着两条小腿向楼下经过的人叫喊,一边喊叫还一边摇着柵栏木棍,令人担心,有人曾提醒过他家大人,但他的大人认为孩子小,力气小,问题不大。有一天中午,我从外面回来,看见几个大人指着楼上在议论着什么,我抬头一看,那柵栏少了两根棍子,只听大人们在说“好危险!”“真是命大!”我回到家里,見母亲与汪阿姨也在议论,母亲告诉我,楼上那小男孩掉下来了。原来,那天上午,那小男孩照例又骑着柵栏棍子玩,不知怎的,棍子忽然断了,那小孩从楼上摔了下来,要知道,那时候,天井里铺的都是青石板和麻条石,而且,二楼到一楼的层高怎么着也有6米以上,若是头着地,后果可想而知!幸运的是,那男孩子竟然是屁股落地,一下子坐在了地上,这时,一位大嫂正跨进大门,吓了一大跳,立即喊叫了起来,他家的大人和邻居们都跑了出来,只見那孩子坐在地上,愣愣地一声不响,他家大人抱起他,拍他的后背,过了一阵,他才哭了出来,摸摸腿,揑揑胳膊,竟絲毫无损!我母亲用京果冲了一碗鸡蛋花给那孩子喝,据说可以安神补心。此事过后多天,街邻们都还在谈论此事,都说“真是奇迹!”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这男孩后来的人生如何?若还在世,也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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