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建新先生小说 |《青丝缘》

(溧水文苑,1990年第1期P.4-27、1990年第2期P.4-34;太湖,1986年第7-8期,P.3-22)

                青 丝 缘

                            引 子

      出金陵城往南,迤逦百余里,有一片史志赞为“历史悠久”的土地。土地的确堪称古老。山上的薄土中时有人拾得石锛、石斧;道旁高耸的零落土墩中,常能挖到印有麻织物纹的陶器、陶皿。近年,乡民开山取石,在一处神仙洞中清出一块据说是古先民颞骨的化石,更使当地人惊喜地把历史的页码编到了万年以上。

      这里地属江南。在人们心目中,江南理应与小桥流水、杏花春雨,抑或和软款款的话语、女人脸上红艳艳的水色联系在一起,这里却好象与那些发人雅兴的东西无缘,除西部傍一片湖泊,有一些圩田,境内十之七八是山地。山也不高,最高者海拔不足三百米。多少年之前,从这里往东往南,满目便是这些起伏不大、苍黄萧索的丘陵。绵延不绝的岗峦上,稀稀拉拉地长着过膝的茅草,里面点缀着地丁、石蒜、六月雪、水马兰等各种各式的野花野果。蛇行的小径旁,风吹草低,蓬蓬簇簇的大蓟、飞廉、菝葜便探出头来,戟刺怒张,狰狞骇人。

      这里地广人稀。古先民的后代们傍水靠溪,率先占领了地肥土厚的田冲和宜于垦植的平坡缓岗。他们无力也无兴再去光顾那大片山瘦土薄的丘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里野草死了又长,野花败了又开,不知过了几朝几代,忽然有一批河南人,因淮河上游发水,外出逃荒,来到此地,见有这么一块无主宝地,箩筐一歇,停了下来。他们砍树作柱,割茅盖屋,在屋周围垦翻一片土,撒下种子,居然扎下根来。生活稍稍有点滋润,又回去邀集亲友。那些在当地无田无业的贫苦农民,听到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一传十,十传百,相约结队,背乡离井到这里来安家。于是,沉寂的荒山飘出了炊烟,喧闹起人声,悠扬起长长短短的鸡鸣狗吠。他们并不群居,一家一户各选位置,割据地盘,那仅够遮风挡雨的茅屋如棋子般星星点点撒落在各地。后因走动需要,便依姓氏住地顺口唤起那些茅屋的名字,刘姓住地叫做刘家棚子,王姓住地称为王家棚子。以后子孙繁衍,分门立户,棚子渐渐变成一个个村落,到地名普查时,这些当年随口叫成的地名竟堂皇地登上了县里的地舆图。

      外乡人在这里立住了脚根。

      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称这批外乡人叫“客边人”。

      客边人在异乡客地自产自食,生儿育女。苦寂的生活、单调的颜色并未泯灭掉他们的乐天本性。逢年过节,他们按老家的传统撑旱船、跳犟驴、舞狮子,玩得兴兴抖抖。农闲季节,阴天下雨,他们尤喜聚在一起,泡几壶自制的山茶,炒几簸箕自产的花生、蚕豆,嘴里咬得崩崩响,听村上能说会道的人说几段掌故,唱几段家乡戏文。过得久了,各村便出现一些精于此道的人。他们不仅在本村唱,外村也慕名来请,渐渐地,这种浸透外乡气息的艺术也招得了本地人的喜欢。于是,这些人索性弃了作田营生,拉起帮来,专门吃起了开口饭。后来队伍渐渐扩大,分出生、旦、净、末、丑,又配了乐队伴奏,竟然成了一个戏班子。

      他们唱的戏叫花鼓戏。

      这故事就缘起在这个偏僻山乡的民间戏班子里。


                上  篇

                      一

      一九四四年,也就是日寇投降的前一年,是这个戏班子轰动山乡、最最兴旺的时期。原因不是别的,班子里出了个旦角:解兰英。

      解兰英不是他们一地人,是戏班班主方九收留的一个孤儿。

      三年前,戏班子到一个叫水晶山窑的地方演出。其时正是日寇在中国大地上最疯狂肆虐的时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戏班子的生计日益艰难,他们到处流浪,于辗转流徙中寻找自己的衣食寄托。水晶山窑地处偏僻,新四军挺进江南以后,常到那一带活动,日、伪、顽不去涉足,比起其他地方,有着一种相对的平静。方九带着戏班子在那里,白天帮村民干些杂活,晚上在祠堂里开台唱戏。村人亦知他们的处境,东家出半斗,西家凑一升,从嘴里分出一口食,养着他们,乐得晚上能听听戏,在乱世的动荡中,取得短暂的休息和心理平衡。

      方九他们住在村上的大祠堂里。

      那一天,正值端阳,班子里演员白天帮村上插了一天秧,晚上专门给村上唱了一出《黄天荡》,演出完毕,演员们卸了妆在祠堂里歇息。村人们过节,虽不及太平年月隆重,依然送来了粽子和鸡蛋,还有几壶酒、几尾鱼。演员们演出后睡不着,趁兴在祠堂里小酌。方九饮了三杯,带着微醺,走出了祠堂。他站在门口的大白果树下,望着远方那沉沉的天空出神。四周大夜如墨,不见一点微明,夜风掠过,头顶上白果树枝叶摇动,荡起的簌簌声便应和着他胸中的思绪,波涛般汹涌起来。他想着自己飘泊半生,如今领着这二十余人,处处无家处处家,这日子何时方是尽头。他是一个仅属下九流的戏子,不能象今晚演的《黄天荡》中韩世忠、梁红玉那样,领兵抗击外侮,尽扫狼烟,只能借古人的声口,在台上一抒心中的块垒。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下,一时思前顾后,益发不想睡了。

      方九妻子麻三娘见丈夫久去不回,出来找他,并告说刚才祠堂里来了个小叫花子,向他们乞讨。方九心中正不乐,不耐烦地说:“你给几个粽子不就得了?我们的饭食不也是乞讨来的!”麻三娘说:“你不知那花子是个小姑娘。”方九道:“小姑娘不一样打发?”麻三娘见他不理解,气急说道:“你也不想想,方明今年十八岁了。”这一句话出来,方九明白三娘的用意了,便踅回祠堂里来。

      在祠堂的左厢房里面,方九见到了那个小姑娘。她穿着一件补缀过的老蓝布大襟衫,一条蜡染印花的裤子在腰上松松地束着,显得身量尚未长足。她眉目清秀,一条小辫光滑整齐地搭在胸前,倒没常见花子的那副邋遢相。方九进去时,她正吃着粽子,显然这是妻的功德。见到方九,她飞快地把嘴角上粘着的糯米粒子抹进嘴里,站起来对方九鞠了一躬,说:“大爷,谢谢你们。”

      方九一见,已有几分喜欢,问道:“你是哪里人?多大了?”

      小姑娘伶牙俐齿,说:“我叫解兰英,今年十五岁。”

        “你小小年纪,怎么出来讨饭?”

      小姑娘晶亮的眼珠闪了一下,暗淡了。麻三娘接口说:“刚才她说了,她是解家棚子人,一次鬼子去抢粮,将全村人都杀了,她在山上挖野菜,才没遭毒手。”

        “又是一笔孽债!”方九眼前出现了冰冷的枪刺和漓漓的鲜血,心里拉锯般地痛,不禁俯下身,泪水浸浸的,拉住她的手说:“你住解家棚子,也是河南人了?”

      解兰英点点头。方九站起身,迎着麻三娘的目光作了个手势。麻三娘领会了,忙对小姑娘说:“大爷答应留你了,还不磕头!”

        解兰英一听,对着方九,就要跪下。方九连忙扶住,对麻三娘说:“三娘,你好好照顾她吧!”

      麻三娘刚才已陪着淌了不少眼泪。她见小姑娘清秀干净,想起艺人在外面,台上皇帝,台下花子,人们眼睛里爱看,心里瞧不起,儿子方明十八岁了,尚未结亲,便有心留她作个童养媳。现在见方九答应留下她,欢喜得嘴里念了声佛,将她领进里面梳洗去了。

      解兰英在班子里留下来了。方九夫妻俩认她作了干女儿,仍让她姓解。方九这么做,也是河南人一股义气,他不忍心那位死去的河南老乡断了宗姓根脉。麻三娘在班子里帮着烧饭,演出时在后台管理衣箱。她粗手大脚,却最是心慈。其时班子里都不带家眷,顶梁的旦角高三、高四也都是男的,独她一个女人,现在见老天爷凭空里赐了个女儿给她,便日里夜里当个心肝宝贝养着,倒把个儿子方明也冷落了。解兰英在麻三娘身边,免了风霜之苦,享到了母爱的甜蜜,虽无好饭好菜调补,却再无挨饥受冻之虞,第二年就来了月信,身量也窜过了三娘半个头。到十八岁上,脸上桃红李白,身材婀娜清纯,长成了十足的美人儿。她嘴巴儿巧,满口大伯大叔地叫,手也勤快,班子里角儿的缝补浆洗,她和三娘两个包了圆。人人喜欢她,爱她,那方明知道解兰英日后是给他做媳妇的,更是百般地让她,整个班子把她娇成了宫中的皇后。她在班子里走动,角儿们高兴了,就教她几段。她心性儿机敏,脚步儿灵巧,几年下来,班子里的戏文便记了个十之七八。有时角儿们兴头上,让她摆几个身段,竟模是模,样是样,天生一段风韵。方九看了也暗暗点头。

      方九班子自成立起,就没女子上台的规矩。戏文中的女角均由男角担任。班子里高三饰花旦、青衣,高四饰彩旦、老旦,戏中女角儿多了,他们便要串几个角色。那一次也是巧,戏班子在溧阳上沛埠演出,戏牌子《包公刀铡陈世美》已挂出去了,偏偏扮秦香莲的高三得了病。观众进了场,高三挣着火炭般的身子要起来,啊唷一声又躺倒了。方九心如火燎之际,麻三娘搀着解兰英来了,说:“他爹,别愁得跳河挂梁的,你让兰英唱一唱,怎样?”方九说:“这可不象在房里绣个花儿朵儿。人一上台,几百双眼睛盯着,是闹着玩的?她没唱过戏,再说一个女儿家……”他话未说完,三娘就接上了口:“这戏台子也不是专为你爷儿们搭的,女人唱戏的多哩,趁着她青春年少,现时不露脸,到八十岁再露脸?”解兰英也说:“爹,高三叔上不得台,我试试看吧,这戏我听过几十遍了。”其时情况紧急,前边开台锣鼓已打一遍,救台如救火,方九想不答应也不行了。

      当时,他们的花鼓戏演法简单,上台演员不多,戏文由演员边说边唱,调度也不繁复。譬如《包公刀铡陈世美》,包公、秦香莲、陈世美等几个主角由人专演,其他配角如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便由乐队兼任。那乐队也特别,不用胡琴、笛子,仅有锣鼓,戏文中唱段的过门全由锣鼓的节奏代替导引,演员几近清唱。花鼓戏曲调也不多,用的最多的是“陶腔”、“四平调”、“百纽子”。调子基本上由上下句组成,下句唱完,调门儿便翻到上句,唱得长了,由乐队和上一声,锣鼓敲起,再转入下一段。他们化妆简单,班子里没有本钱,置不起行头,常常有戏装便穿戏装,没有戏装,家常衣服也上台。高三、高四他们演戏,往往裹一件大襟褂儿就唱花旦、青衣了。这一次解兰英上台,麻三娘却翻出了全部家底,着意给她穿一身旧宝蓝色袄子、袄裙,脚上一对小小绣花缎鞋,头上盘起发髻,耳垂上挂了珠坠儿,鬓边俏正正贴一朵艳红绢花,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真个如芙蓉出水,秀姿可人。化妆完毕,麻三娘四转一打量,不禁满心欢喜,啧啧连声:“这等模样,不上台,岂不埋没了孩儿终身。”

      解兰英上场了,她在台上一亮相,观众们就一愣,想不到方九班子里今日竟推出这么个水葱嫩笋般女角出来,听她嗓音儿一吐,便如一串晶亮的珍珠落到了碧玉盘中,滚动跳荡不停,她初时还有点生涩,随着剧情发展,她便进戏了,调门儿上高入低,抑扬顿挫,唱得行云流水,婉转自如。至喜处乐处,便如云雀鸣于秀林,皓月出于东山;至愤处怒处,又如晓风击于林樾,云气聚集空山,却无丝毫狞厉躁戾之态;而至哀处愁处,则耳听落叶萧萧,泉石呜咽,那一双秀眉微蹙,两汪泪珠儿欲掉不掉,凄凄楚楚,叫人生出千般怜,万般爱来。观众眼睛儿直了,脖颈儿僵了,口涎儿也便流下来了。演出中间,竟出现“砸彩”场面。当秦香莲在台上痛陈苦情,哀告呼冤时,下面的铜圆、角子、揉成团的钞票便雨点般甩上台来。

      第一次上台,解兰英就得了个满堂彩。当天演出结束,上沛埠会友茶馆的老板来与方九说,要正式挂牌。第二天,解兰英的名字就赫然出现在戏剧海报上。“方九班子里出了个妙龄旦角解兰英”,消息如一股清风吹遍四乡八村。方九的班子也一再被挽留,已演过的戏一再重演。他们在上沛埠竟整整演了一个月。

      解兰英的出现,便如那片浑黄萧瑟的土地上,突然开出了一朵奇花,艳艳地炫人眼目,摇人心旌。她在台上一出现,那头上乌乌浓浓的青丝,胸前圆圆满满的隆起,那柔柔软软的腰肢,娉娉婷婷的步态,清清亮亮的嗓音,无一不引起人的遐思近想。尤其那些正当青春的小伙子,看着她在台上一投手,一举足,一个媚眼,一声娇笑,心里便同三月里长江起了大潮,周身的血脉鼓鼓地贲张起来。

      便是戏完了,人们还不肯散,台前台后团团围住,单等解兰英卸完妆出来,一睹她在尘世中的芳容。往往这时,后台也热闹着,档板的空隙中会不断塞进一些不知是谁送的东西。小包袱包的、小篮里装的是鸡蛋;食盒里装的、盖碗里盛的是点心,是热腾腾的馄饨。这些是让解兰英吃的。红纸包的钱钞,卷裹着的铜钿,这是让她用的。有时后台多出了柳木板制的小靠椅、竹制和小榻,一时不明所以,弄半天才清楚,这也是送给解兰英的,让她唱累了可以坐着躺着歇息。

      一时间,方九的班子声誉日隆,这里来邀,那里来请,再也不需上门求告陪笑了。演员们脸上红润起来,也有了笑影。腰包里也鼓鼓的了,有家眷的,十天半月还能捎些回去养活妻小,孝敬老娘。看着这兴旺景象,方九是一半儿高兴一半儿忧愁。喜的是,戏班子的生计不愁了,免了许多跋涉之苦;忧的却闷在心里,说不出口:出了这个解兰英,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闹出事情来。


                            二

      解兰英在山乡的名气越来越响,戏班子每到一地,热心的观众便会潮水般涌来。为看一场解兰英的戏,有的赶十里八里山路,当夜往返,不以为苦。那些精壮力健的小伙子,看解兰英的戏上了瘾,一遍看了看两遍,两遍看了看三遍,有的戏看了许多遍,还要看,已到了乐此不疲,百看不厌的地步。

      对这一些,解兰英憨憨颟颟,一点也不自知。她依旧爱笑,爱闹,象一只羽毛才丰的雀子,在林子里,在蓝天上,鸣啭嘻戏,振羽飞翔。戏班子里多赚了钱,她喜欢;观众如痴如狂地叫好,她喜欢;听到那些叫人皮肉发麻的赞誉,撞见那种眼眶里伸出手来的目光,她友善地回报人家一个娇笑,纯真甜净,毫无人欲。那些人得了施舍,正云里雾里傻想,她却一头钻进幕后,躲进麻三娘那宽大的怀里,由三娘拍着笑着搂住了。

        她是天上遥遥的一轮明月,是缥缈仙境中的一位仙女,可望而不可即,可爱而不可亲,真正要想煞人了。

      戏班子到龙口巷来演戏了。他们是第一次来这里演戏。龙口巷夹在两个山包中间,是个不大的村子。方九想不到这么个村子也会喜欢花鼓戏,也要请他们的戏班子。这山乡的乡风是:正月里拜拜年,二月里赌赌钱,三月里唱唱戏,四月里才下田。其时正交新春,是唱戏的好时光,方九他们身价抬高,台口很忙。但龙口巷几次三番来请,情词恳切,且包银丰厚,方九他们只得回了别处,接了龙口巷的台口。

      龙口巷这一次办事的确隆重。三天前,便着人去二十里外把戏班的箱笼道具抬了来,等方九他们赶到,村口的戏台已经搭好,演员们的下榻处也一一安排好了。方九一家安置在一处单独收拾出来的空屋里,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床榻、桌凳,一应生活用具俱全,看得出主人的热情和周到。当晚,村上又给班子送来两石上好的粳米,还有鱼肉蔬菜、馒头点心,另加一坛上好米烧,连松枝烧柴都备好送了来。方九他们暗暗感激。

      第二天,他们日夜演出全本《玉堂春》。为了答谢主人的盛情,他们在正本前又加演了小戏段子。这次加演的是《小尼姑下山》,由方明饰小和尚,解兰英饰小尼姑。春日晴和,暖风撩人,小和尚、小尼姑在道上相遇,挂一串念珠儿的小和尚念道:“风送清香一阵阵,”头上包罗帕饰小尼姑的解兰英便对:“古松单遮有情人。”和尚念:“有缘千里能相会,”尼姑说:“无缘对面不相亲。”四句对白念完,台下已一迭声拍起巴掌来。方明演的小和尚俏皮、机灵,解兰英扮的尼姑清丽、腼腆,两个人在台上调情,试探,或即或离,恍如一对玉人。当他们对唱到“一年到二年,养起青丝发,三年四年过,生下一双胖娃娃,叫你一声爹,叫你一声妈,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九年十年过,娃娃人长大,我带儿子去种地,我带女儿学纺纱”时,台下打起吆嗬嗬来,这山乡特有的,发自肺腑的喝彩声,由前向后,海潮一般荡去,久久不息。那些远远地观看的姑娘、尚未开怀的小媳妇们则心头怦怦鹿撞,脸上辣辣火烧,头也垂了下去。龙口巷虽然偏僻,赶来看戏的观众却不少,戏台前的人群,黑压压漫过了广场,踩平了好几块麦田。

      接连两天,演出都很成功。还有一天,龙口巷的演出就要结束了。这天中午,村上主事的派人来请方九夫妇到他家里赴宴。

      主人年近六十,姓王,家里前后两进瓦房,砖砌门楼,条石铺阶,在这村上比起来,显见得是个殷实人家。家宴设在后进内室,里面收拾得甚是整齐。方九夫妇去时,主人早已在天井内恭候,主客稍事寒暄,便招呼入座,菜也一道道摆了上来。方九瞅着主人的举动有些蹊跷,料定有事,主人虽频频劝酒,却不敢多饮,三杯过后就笼了酒杯。麻三娘酒量颇大,席间谈笑风生,来者不拒,杯杯罄尽。酒宴过后,主人又奉上茶来。方九见他老不开口,心中纳闷,耐不住问道:“王先生,这次来贵村叨扰,多蒙照顾,今天又承盛情款待,实在感激不尽。”

      主人见方九主动挑起话头,沉吟半晌,终于开口了:“今日薄酒一杯,请方先生夫妇光临,实有小事相求。只因族中有年轻子弟,爱看你们的戏,对贵班解兰英小姐起了不敬之念,日思夜想,遂成相思之症。前日请医疗治,需解小姐青丝一束,煎汤内服,方能解救。族人相求,事出无奈,不得不腆颜请二位到此,据实相告,望方先生能援之以手,起重疴于床榻。事成之后,自当重重有谢。”

      方九听主人说完,已明白事情原委,必中便有些不悦。他走惯江湖,这类事见得多了。近几月来,便常常有人来班子里纠缠,尽是些地方上的浮浪子弟,还时常收到些不三不四的信柬,都被他截住烧了,不让解兰英见面。这次来龙口巷演出,主人招待周全,他原很感激,现在清楚了底细,不禁把主人看得小了。方九虽在社会上被人看作戏子,却秉性刚正,但碍着主人脸面,不好当面给人难堪。正沉吟之际,麻三娘却先接了口:“这事不难,一束头发有什么希奇,我回去和兰英说,一定送来。”方九见麻三娘半道岔出,措手不及,生恐她再说出甚么话来,忙插上说:“此事既有王先生出面,我们也难却盛情。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女是我夫妻收养,尚需征得她同意才行。”麻三娘还要说什么,方九一拉她的手说:“三娘,王先生急等回话,我们还是回去再说。”随即告辞出来。

      回到住地,方九劈头将麻三娘数说一顿:“你怎么能随口应承。兰英是黄花闺女,轻易易就把头发剪了给人了?”三娘说:“一簇头发有什么要紧,又不是要人。”方九瞪她一眼:“你真是妇人见识,这事开了头,传出去,一是声名难听,若再有这等事,岂不把兰儿的头发剪光。”至此,三娘才想起不妥,不响了。

      当晚演出照常进行。不想演出结束,主人又来催回话,并邀方九再次去王家商量。这次方九不敢带三娘去了,独自一人去了王家。王先生没有睡,王妻也守候在旁,见到方九,便问事情怎么样了。方九沉默半晌说:“此事回去已和小女说起,小女性烈,不肯应命,我不敢相强,只得告罪了。”

      王先生听方九说完,久久不语,在厅堂中踱步,半天,终于下决心说:“方先生,实不相瞒,这事是我求你。”

      方九心中吃惊:“什么,是你求我?”

      王先生见方九误解,连忙分辨:“不不,你理会错了。是家门不幸。适才所提族中子弟,实是我小儿。因家丑不敢外扬,日间羞于面陈,才推说别人,实在对尊驾不起。”王先生尚未说完,旁边他的妻子已流下泪来,王先生继续说道:“现时小儿已得病一月,茶饭不思,梦中常唤解小姐芳名。我家三代单传,膝下只有这不肖之子,万望方先生高抬贵手,救小儿一命。”说罢,夫妻俩对着方九就要跪下,慌得方九赶忙一把扶住。至此,他已明白主人所言属实,没有恶意,心里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原来这主人家子息不旺,夫妇俩年过四十,方生这独子一人。夫妇俩薄有田产,前些年还勉力送他去邻县私立国华中学读书,后因鬼子横行,不放心他一人在外,便辍学回家。他闲居无事,常去看方九班子的戏,不想就成了癖,只要听到哪里有解兰英的戏,风里雨里也要赶了去,回来后便痴痴作呆,睡梦中也呼唤解兰英名字。夫妇俩合议,向解兰英求婚不可能,便给他聘下一头亲事,但他死活不肯成亲。一月前,终于卧床不起,虽多方请医调治,总不见效。后一走方郎中过境,请他诊治,郎中哈哈一笑,开了这张古怪方子。夫妇俩爱子心切,便单独出资,重金礼聘方九班子来龙口巷演戏。

      夫妇俩谈完以后,当即封出二十元大洋,往方九面前一放:“这点薄礼不成敬仪,还望笑纳。”

      方九一见,抬手阻住,说:“我们演戏,原也有劝世救人之意。我这一回去,定当对小女言明,事妥之后,便即送来,这钱财却断不能收。”

      主人见方九诚意推却,便不相强,夫妇俩千恩万谢,将方九送出门来。

      回到下处,方九把真相对麻三娘说了,三娘暗暗咋舌,随即去叫解兰英。其时解兰英已卸完妆,正准备睡觉,见方九夫妇进来,便问:“爹,娘,这么晚还不休息?”

      方九碍着女儿大了,吞吞吐吐说不清,在麻三娘的解释下,方把事情说明白了。解兰英虽然单纯,近来也已渐通人事,对社会上那些风月事情也多有耳闻。她明白自己的身价,也极爱自己的容颜,每天早晨起床,那一头油油黑发总要梳上好半天。一个姑娘家被人爱恋,虽不免心中暗暗得意,但对那些轻薄行为却很厌恶,今天一个陌生男人无端要剪她头发,还劳动干爹干妈来说,心里便不高兴。这时,恰好方明也没有睡觉,听到父母和解兰英讲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赶过来看,一问知道是这么回事,当即发了火:“什么东西,也来轻侮兰妹?这种畜牲,死了活该!”他深深爱着解兰英,也知道她将来要作他媳妇,心里那股火便燃得特别猛烈。

        方九一听,却黑下脸来:“畜牲,你懂什么?还不滚回去挺尸!”

      方明不敢违拗,一边走一边大叫:“兰妹,你不能答应他!随便将头发剪给人家,成什么体统?”

      听到方明父子俩争执,解兰英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怨恨,一阵委曲,伏在床上哭泣起来。这一下,方九夫妇慌了手脚。麻三娘一步抢过去,扶住解兰英,又是劝,又是哄。谁知这一劝,解兰英哭得更厉害了。她两肩耸动,声短气急,弄得方九头也晕了,口也哑了,安抚一阵无效,只得退了出来。

      方九夫妻回到自己房内,四眼相对,半天默默无言。解兰英虽是他们收养,毕竟不是亲生女儿,现在她成名之后,已身价百倍,是班子里的台柱、摇钱树,苦苦相逼,弄出事来,便不得收场了。但这家人家也是出于无奈,一片至诚,如事不成,反倒显得方九不肯济危扶困,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了。

      三娘见丈夫闷闷不乐,劝解道:“这事也实在没有办法。正象你说的,兰英是黄花闺女,如何肯做这失脸面的事,日后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你只能去向他们道个歉了。”她长叹一声,又说:“可惜,他们不要我的头发,要是我这老婆子的头发有用,剪一绺就剪一绺,哪要费这些口舌?”

      谁知三娘这一番话提醒了方九,他端详三娘良久,看得三娘也不好意思起来,嗔骂道:“你这老不入调的,瞧什么?我这头发没有用,这又不能代的。”

        方九一听,拍掌笑道:“有了,有了。我想这相思病多半是心事郁结而起,头发并非药石,能济何用?这郎中倒聪明,那病人得了头发,也不过宽心散郁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三娘,我看就用你的头发。”

      麻三娘一听,顿时恼了:“你怎么把我的话当真了。我这张脸只有你看得上,也不怕人家笑话!”

      “不不,这不是笑话,这叫做瞒天过海,李代桃僵,只推说是兰英的头发,保不定事情会成功。”

      麻三娘也渐渐悟出了理,一面笑,一面拉过菱花镜,找出剪子,解开了发髻。三娘年近四十,一头浓发依然油黑有光,不杂一根白丝。她在后脑下,拉出一束,剪子一铰,绞下一绺来,往方九手中一塞道:“死鬼,我这头发一送,你可不要吃醋哪!”

      “你这世做了善事,下世投胎,菩萨一定赏你个光光的白脸!”方九边说边笑,快步去了。

      方九送发回来,不放心解兰英,又和三娘去看她。解兰英一天劳累,已在床上睡着了。一床红绫被裹着她成熟的身子,两条藕节似的臂膀,伸在外面,泛着白玉似的光。麻三娘爱怜地啧啧嘴,给她盖好被窝,眼定定地说:“这女子,实在长得好看,我要是男身,也会得相思病的。”

      方九看着那张红绫被拥住的脸,却不无忧愁地说:“戏文中我们常唱,美人是祸水。人生祸福无常,这班子说不准成也由她,败也由她,一切只能走着看了。”


                       

      事情虽然叫人担心,日子还得过下去。方九的戏班子生意依然兴隆,台前观众依然踊跃。解兰英依然是台上妩媚,台下娇笑。看看便到了十月十八,这是台城赶庙会的日子。

      台城地处苏皖交界,紧傍石臼湖,是湖边有名的大村。村上有一座社庙,年年春秋两季都要举行庙会,祭祀社神。各地商贾亦来设摊摆市,常州、溧阳的色布,苏州、丹阳的绸缎,宜兴丁山的陶器,安徽桐城的黄烟,广德、宁国山里的木材,泾县的徽墨、宣纸,其它如药材、茶叶、湖笔、铁器,南北杂货齐全,四乡群众扶老携幼从方圆几十里来赶会,你买我卖,讨价还价,万人云集,热闹非常。这几年,日本鬼子横行,台城庙会已多年不办,今年正逢日寇投降,群众心情为之一畅,便商议重开庙会,并议定要搭置花台,请戏班子唱戏。

      这一次,他们请的就是方九的班子。

      当地群众中流传着一句话:到台城花台唱戏不容易,不上台城花台的班子不算好班子。

      方九的班子这一年内又有了发展,从外地、本地聘请了一批演员,新置了一些行头,乐队的锣鼓伴奏中又加进了胡琴箫笛,上演的曲目也增加到了几十种。由于名气越来越响,他们收到了台城的聘帖。这是方九创立班子以来最大的荣耀。

      庙会正日是十月十八,他们早三天就结束了溧阳的台口。当他们十月十六日赶到台城时,那座闻名遐迩的花台早已巍巍矗立在社庙前的广场上。

      这花台创设历史久远,年年庙会时搭置,庙会后拆除。在社庙对面广场上有现成柱础,其它梁栋、雕板、屏风都用活动榫头套装。花台宽约四丈,沿口置有栏杆,中间塑福、禄、寿三星,左右列八洞神仙,全系彩绘木雕。台口上方为“五架彩”屏风。最下一架是“双龙戏珠”,两条五色金龙舒鳞扬爪,腾云抢珠。往上第二架绘有十二月花神:正月柳梦梅,二月杨玉环,三月杨延昭,四月姜贵华,五月丑钟馗,六月美西施,七月傅石雄,八月钱素款,九月陶渊明,十月汉貂婵,十一月白乐天,十二月佘赛花。再往上三架则绘《渭水河》、《女起解》、《追韩信》、《宇宙锋》、《六月雪》等各种戏剧故事人物。五架彩屏中间一块墨绿衬底大匾,上书“玉楼春”三个煌煌金色大字。彩屏之上,便是重瓦飞檐,堂皇富丽的“五凤楼”顶了。花台上用雕花屏风隔出前后台,左右各两个彩门,左边彩门上书“出将”、“来云”;右边彩门上书“入相”、“去风”。台前四根盘龙漆柱,则写有两副对联:


    你是我我是你再看看象你非你象我非我

    假中真真中假细想想不假亦假不真亦真


            文成武就金榜题名虚富贵

            男婚女配洞房花烛假风流


      台城花台嵯峨壮观,独步县内,且演出规矩极严。规定三天演戏不许“倒槽”,也就是三天内不许有一场戏同样,而每场戏还需“得彩”,得彩后,庙前旗杆上便会升起一连串九盏红灯,谓之挂“九莲灯”;假如观众不喝彩,不叫好,不但不升灯,戏还须重演。数年前有个班子在花台上演《徐策跑城》,老徐策上城跨了十三步,下城楼时观众数了,只跨了十一步,满场子喝了倒彩,班子只得重打锣鼓重开台,从头再演起。

      方九这一次做了充分准备,来前已将几台戏反复演练成熟。他们第一台“打炮戏”演的是《玉晴蜓》,解兰英饰智贞,方明前扮申贵升,后饰徐元宰,得了个满堂彩,当晚庙前旗杆上挂出了明晃晃九盏红灯。第二天演《何文秀》,更加轰动,广场上人山人海,两旁的田里,庙前的树上、围墙上都爬满了人。今天是最后一天,排的是《小方卿见姑》,下午的日场已演完了《前见姑》;晚上的《后见姑》,解兰英扮陈翠娥,是她的重头戏。假如这一场演完,他们到台城便功行圆满,可以顺利收场了。

      这天晚上,戏班子从上到下都高度紧张。演员们日场演完,没有卸妆,草草吃了晚饭,便到后台守候了。方九演出前到台口张了一下,见台下观众潮水涌浪一般,似乎比前两天还多,心里暗暗祝祷,但愿这最后一场能顺利演完。闹台锣鼓打过后,戏便开场了。花台前,四盏气灯嗤嗤作响,照得台上亮如白昼。解兰英在《哭塔》一场中,观众便连爆了几声欢彩。到这时,方九的心才略略宽了,照这样下去,今晚这台戏不会差。他转回后台,泡上一壶茶,慢慢品着。他正想打个盹,麻三娘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张纸折的方胜。方九连忙打开,上面一手清秀的毛笔字写着:


方先生尊鉴:

      请尊驾速带班子离开此地。甩摆尾子未死,遁迹湖上,今夜已潜来台城,密谋抢人,目标是贵班解兰英小姐。如若不信,可至大庙旁食摊处自察。

                                          一观众


      方九看完,头脑里轰地一声,眼前金星乱迸,僵住不动了。麻三娘见他呆愣的样子,连忙问道:“他爹,出了什么事?”方九被三娘一叫,醒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问:“这条子谁送来的?”三娘见方九骇人的神态,也慌了:“后台灯暗,看不清楚,好象是个年轻人。”“他人呢?”“不知道,我拿到条子就来找你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方九心中连打三个激灵,把纸条往口袋中一塞,对三娘说:“没什么事,你好好在台上照应演戏。”匆匆从后台下去。没进了黑暗中。

      原来条子上提到的甩摆尾子,是两年前横行在溧阳、溧水一带的一股惯匪的司令。这家伙生性残忍,手下有五十余人枪,一度曾打出过抗日的旗号,但从不打鬼子,却流窜乡里,专事抢劫,残害百姓。当时我新四军曾派人争取过他,这家伙不但不听劝告,反而杀害了新四军一名民运工作队员。我新四军见他冥顽不化,便觑准机会,在他一次抢劫途中,打了一个伏击,击溃了这般顽匪。从此,甩摆尾子从地方上销声匿迹了,众人都以为甩摆尾子已死,谁知他却逃到了石臼湖上。现在日寇投降,新四军奉命撤到苏北,趁着地方上治安很乱,他又露头了。但方九看过条子却不相信,决定按条子上所说,亲自去察看一看。

      因为赶庙会,广场四周布满了各种吃食摊,炸油条的,烙烧饼的,下面条的,卖馄饨的,一盏盏玻璃小风灯在夜色中闪闪烁烁,密如星火。大庙旁是一带小土岗,灯火至那里便稀落了。方九寻到那里,见一家烧饼铺子的帐篷里坐着几个人,一式短装打扮,模样有些蹊跷,便走过去,装做买吃食的样子和他们搭讪。谁知那些人见方九进来,便往黑暗中让。方九心中已有几分信了。便在这时,他听到内中一个叽咕骂了一声,方九心中一紧,这是一句道地的川话,他早听说甩摆尾子手下有一些南京失守时国民党溃逃留下的散兵,因为操一口四川话,当地老百姓称他们是“川大爷”。看来,条子中讲的不假了。他不动声色,掏钱买了几个冷烧饼,便离开了吃食摊。

      戏台上,戏正精彩地往下演着,观众群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轰笑和彩声,丝毫不知黑暗中发生了什么事。方九心急如焚地回到后台,即把麻三娘叫来。麻三娘没有听完,腿肚子先已软了,簌簌地便站立不住,这时台上《庵会》一场刚开始,解兰英扮演的陈翠娥正与流落到襄阳的方卿之母杨氏在庵堂相会,一时还下不来。方九毕竟在江湖上走得多了,他明白他这个一班之主不能乱,一乱更加要出事。他镇定一下心绪,从乐队里唤出一个人,叫他速速去村上找主事的族长。那人应声走后,台上的解兰英也下场了。麻三娘一见,扑过去一把搂住,眼泪就啪啪往下掉。解兰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问道:“娘,出了什么事?”方九一见,拽过三娘,瞪她一眼:“你知道什么?乱讲!”随即叫过解兰英,说:“下面你不要上场了,快卸妆。”解兰英一听,眼睛睁得老大,吃惊地问:“怎么,这戏不演了?”方九说:“你不要多问,下面一场羞姑,你不需上场,卸完妆,先把你送走。以后的陈翠娥由高三顶上。”这一下,班子里都明白发生严重的事了,一个个惊慌起来,方九说:“大家不要慌,没发生什么事,戏照常往下演。”他嘱咐高三赶紧换妆,又唤过演方卿的方明和扮姑母的高四,要他们在《羞姑》一场中,尽可能把姑侄对唱的词往下编,越长越好。前场锣鼓响起,方明、高四应声去了。这时,方九心里宽展了些,催着麻三娘给解兰英卸妆。麻三娘却把持不住,手颤颤地抖。方九恼了,把她拖过一边,亲自给解兰英动手。正在这时候,后台楼下传来一阵嘈杂,他赶过去一看,淡淡的灯光下,只见食摊边那几个人正往后楼口挤,心里一拎,知道今天这场祸避不过了。他刚要下去敷衍他们,忽然黑暗中有人大叫一声:“不好了,甩摆尾子来抢人了!”这一声叫,便如在广场上打了一个劈雷,人群惊愕一下,立刻炸了锅。方九见这势头,赶忙吩咐撤人。但花台有六尺多高,四面悬空,不得下去。那几个短装家伙却已掏出盒枪,向后台冲来。危急中忽见一条人影,箭似地冲出暗处,往梯子上一站,守住了上台的入口。梯子只容一人上下,那几个家伙上不去,便争执撕扯起来。突然间,一声枪响,紧接着是一声惨叫,梯子上那个人跌了下去。枪声一响,广场上更加混乱,前台上气灯也不知被谁砸灭了,偌大一片广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方九此时已顾不得什么了,顺手拉过一只箱子,往梯子口一堵,吩咐台上众人往下跳。他将麻三娘交给方明,自己拉过解兰英,一把挟在腋下,蹬开左边的栏杆,两眼一闭,往台下就是一跃。

      广场上已象遭了地震一样,人踩倒了,小摊挤翻了,四处响着哭叫声、喝骂声、呼儿唤女声,人们象炸散的羊群向四野里涌去。方九跳下花台,脚踝崴了一下,不敢停留,忍住钻心的疼痛,拉着解兰英,穿田埂,过小路,随着人流,一口气奔出了三里地,来到一个小庄子上。站在一片小竹林里,向台城方向看,只见那花台上已冒出了一团火光,这股悍匪见抢人不成,放起火来了。那花台是木质结构,点火就着,不到半个时辰,花台便陷入了火海之中,熊熊大火把半边天空都映红了。

      方九心里如万把钢刀在绞。一台戏完了,戏班子的箱笼行头完了,多年的心血也完了。眼下,戏班里人已全部冲散,方明母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自然,他还挂念着那个送条子的“报警”的人。他是还否就是那个守梯子的人?他为什么要舍命救人?他又怎么知道甩摆尾子要来抢人的?台下那一声惨叫,显然他被枪击中了,如今他是死,是活?这场大火之灾,他能躲得过吗?这人是戏班子的救命恩人,但连他姓甚名甚都不知道。

      惊魂未定的解兰英却在旁边哭着,她不明白这场飞来横祸是怎么发生的。在远处那烛天大火的映照下,两串泪珠儿挂在她腮上,晶亮亮地颤动,便如一朵被风打残了的花儿。方九看着她,心里一酸,双脚跺地,绝望地长叹一声:

      “命,这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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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青石板小街,宽不过丈余,两旁密密地排满了商号、店铺。一式的木质小楼,下层排门屏立,里面安着露木纹的曲尺柜台,上层是居室,檐牙飞挑,镂花窗子对街相望。在这街上走,天空只看到狭狭的一条。每天太阳升起,东边街屋的阴影便遮住石板路面,至日午中天,满街才得享受那一线暖暖的阳光,未几,两旁的阴影就盖过来,满街又幽幽的了。

      这是皖南县城典型的一条老街。早几年,这街道并不冷落,从早到晚,四乡的农民背着山货,挑着土产,拥挤在这窄窄的街道上,你来我去,叫卖叫买,茶馆里的笑声、浴室里的闹嚷、小吃摊上的吆喝、猪牛市的争执,一条街被各种声音喧得要浮起来。如今,店铺的墙上刷满了“革命”的颜色,排门上印上了嵌“忠”字的红心,到处是大海的碧波、升起的旭日、破浪的巨轮、金色的向日葵。在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中,街上干净多了,也清静多了。店铺里镇日长闲,售货员在打盹。从小街往南,市容更显空清,至尽头,一所矮墙围成的院落给这小街打了一个冷冷的句号。可别看轻这破败的院落,早几年,这里却是热闹去处。那悠扬的琴声、摇人心弦的锣鼓声、咿咿呀呀的吊嗓声,会把一群群人吸引过来。人们记得,这院落门口曾挂过一块堂皇的牌子,指示着这里是县花鼓戏剧团的驻地。在人们心目中,这可是一座需引颈仰望的神圣殿堂。如今,那块漂亮的牌子不见了,那仙乐般的声音也消失好几年。在人们新接受的概念中,这里是“黑窝”,是“牛鬼蛇神的大本营”,是“封资修的大染缸”。如细加搜罗,还可列出一长串叫人心悸、发怵的名词来。

      几年来,人们已习惯于接受这些朝起暮改的新名词了,对生活中的有些事,也不过初时震动、吃惊,渐渐便视如日落日出,月盈月亏一样的自然。譬如每天清晨,这院落里会走出一个人,帕子包头,遮住大半个脸,扛把大扫帚,从小街的这头扫到那头,那刷刷的竹丝磨擦街面的声音已浸透了人们清晨的梦,假如有一天突然消失,反而会觉得身边少了什么一样地不习惯。

      人们差不多已忘记了这位扫街者的本来面目,但我们应当能认出她来。当她扫完街道,来到街尽头的井边,摘下头帕,打水洗脸时,我们便会看到她的真容,她竟是我们相违了二十多年的解兰英。

      自然,她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乡间戏班子里的解兰英。她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是这个县花鼓戏剧团的头牌花旦,华东戏曲会演演员一等奖获得者,拍过电影,灌过唱片,名声噪于整个皖南的著名演员解兰英。但是,这也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她,则是黑帮,是牛鬼蛇神,是反对革命现代戏、反对“革命旗手”江青的三反分子。

      难道这就是“命”?这就是方九二十多年前常常慨叹的“命”?这一年多来,每当她那把扫帚扫过长长的街面,她就好象悟出了这个道理:人便如这街上铺墁的一块块青石,任人踏,任人踩,任阳光曝晒,任风雨侵蚀,它不能翻身,不能躲避,磨平了角,磨薄了身,裂了缝,开了坼,直到粉身碎骨,最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曾听说过,这条街的那一头,便有几十米长一段街道的青石板,五八年被起出,填进了小高炉的炉膛,永远消失了它们的身影。

      谁说这一块块青石板是死的?这一年多来,她已看出了它们的灵性,她能与它们对话。街头上东风商店前的那一块,不知被什么冲击过,碎成了十几块,她细细地辨认过,那零乱的石头,就和十五岁那年麻三娘摆到她面前的粽子一样。那一次,她接过三娘剥好的第一只粽子,只三口就吞下了肚。也就是那一次,她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暖,那粽子,那三娘慈和亲切的笑脸,使她留在戏班子里了。这石头的模样使她吃惊,从此,她便留意这些石头了。果然,几天以后,她在一条岔巷的拐角处,发现了一块石头。那石头的纹路真怪,竟活脱脱就是台城花台的样子,石头上方,洇出一片红红的颜色,象着了火一样。这块石头使她心惊,在那里,她往往扫帚一带就过去了,不敢多看一眼。台城那一幕是一场噩梦,那一次,失散的人虽然找齐了,也没有死伤,但剧团的家当全部损失了。当地再没人敢请他们的班子,他们不能在当地立足,便辗转来到皖南。皖南的郎溪、广德、宣城一带,河南人也多,人称小河南,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依托。也就在那段日子里,她和方明圆了房。在一个山里的小村上,方九和三娘为他们租了一间小茅屋,买了一对红烛,摆了个小小的香案,她和方明在香案前拜了天地,拜了公婆兼爹娘,便送入了洞房。在那四周土墙,屋顶漆黑的茅屋里,她结束了姑娘的日子。苦涩年月里的夫妻生活依然是甜蜜的,新婚第一夜的情景她至死也忘不了。她挂恋那羞涩,那期待,那害怕,那惊喜,于是她又在那石块群中细细地找,终于在那座水井边的一块石头中,找到了她那洞房的影子。她每天扫到那里,总要在那里站一会,借着微明的天光端详着,细细回忆那人生难得的一幕。以后,她便发现得多了,一块块青石几乎串起了她的一生。供销社门前的那块,映出的是红旗飘、锣鼓敲的场面,使她回忆出解放后被迎进县城的情景。从那以后,方九的班子便定编在这个县,正式称为花鼓戏剧团,她也开始了一个人民演员的生涯。老居委会前的那一块,她也爱看,那里面就象嵌着她的获奖证书,那一次华东戏曲会演,她获得了一个演员的最高荣誉。但有一块石头,她从不用扫帚去扫。那石上有一张面容,一张她干娘、她婆婆麻三娘的面容。她曾是她世上最亲的亲人,是三娘收留了她,带大了她。她在三娘跟前,第一次学会了处理一个姑娘的麻烦;她在三娘的鼓励和支持下,第一次踏上了舞台。她是三娘的亲女儿,是三娘的儿媳妇。解放不久,方九便过世了,三娘却一直没离开她。三娘照料看她,爱护着她。三年困难时期,三娘离她而去了,临死前交给她二十斤粮票,而三娘自己,却是饿死的。解兰英每次扫到这里,总要流泪,总要轻轻地呼唤几声娘。每当她发现这块石头染上污迹,她总是掏出手帕,在上面细细地擦,直到三娘对她露出笑容为止。自然,有几块石头她十分厌恶,那上面有着几张狰狞的面容,看到它们,她便心悸,便害怕,便愤怒,她想起了拷打、训话、一个女人难堪的侮辱,于是她不但是扫,且狠狠地拍打了。呵!这满街的石头,就是她的一部历史,都有灵性,她能读通它们,每翻一遍,她都有新的启示,新的领悟。

      然而,最近这段时间,她感到越来越翻不动这部沉重的历史了。她感到脚下开始虚浮,手也越来越拿不住那把扫帚了。晚上回去,手指往腿上一按,便出现一个窝,半天也平不起来。她感到体内的油已一点点耗尽,生命之火正一点点缩小。她觉得自己的历史已写到了尽头,如同小街那一端的青石一样,将被投入那熊熊燃烧的炉膛了。

      今天又是端阳节了。昨天,她早饭在食堂打回来二两稀粥,喝了两口就没有再动。她在昏睡中度过了一天一夜,今天一早,习惯又使她挣扎起来,拿起那把大扫帚。她还得去扫街。她决心在那小街上结束自己的一生,把自己历史的最后一天也写在那些石头上。石头会记住她的。

      虽然已到了插秧的季节,早晨还有点冷。解兰英的棉袄从去年上身以后就一直没有脱。她扫着,一块块细心地扫着,手中那把扫帚越来越沉。她在那块石头前站了几分钟。在“三娘”面前,她蹲了下来,掏出手帕,细细地为三娘擦拭面容。三娘好象哭了,又好象笑了。娘,你哭什么?你又笑什么?娘,你别哭,也别笑我,我就要来了,以后永远和你在一起了。她在那儿蹲着,眼前金光四射,一片光亮,果然她看到了三娘,三娘笑着,叫着兰子,向她走来了。她迎着三娘,满心欢喜地扑过去,扑过去,终于跌在三娘那宽大的怀里了……

      解兰英昏倒在小街上。

      天空黑黑的,一弯新月挂在县城东边的宝塔尖上,闪着青冷的光。街头上还少见行人。就在这时,红卫浴室那盏若昏若明的门灯下,幽幽走过一个人来。此人佝偻着腰,脚步蹒跚,走得近了,才看清,这人是一个驼子。

      他走近解兰英,看看她,叹息一声,费力地将她扶起来。她毫无知觉,驼子几乎是背着她走到浴室门口。他似乎很焦急,四面望望,见街上空寂无人,便放下解兰英,急急地向街北头走去。那里,一家老虎灶已点火开炉。他拍响了关着的排门,门开了,他和店主交涉几句,讨了一碗开水回来。他扶住解兰英,把碗凑上去,给她灌了几口水。解兰英觉得一股热流涌进喉管,冲向五脏六腑,动了一下身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发现躺在一个人的怀里,女性的本能使她挣扎起来。驼子发现她醒了,象触电似的,赶紧把她放下。

        解兰英问:“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个过路人,今天来这里有事,见你昏倒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哪。”

        “那谢谢你了。”解兰英口气冷冰冰的,并不感激他。她稳稳心神,挣扎着要站起来。那人想拦,解兰英挡住他的手,晃几晃,站住了,拿起扫帚就要走。那人急了,说:

        “你这样子,哪里去?”

        “你这人倒奇怪,救了人,便不让走吗?”

      这时,解兰英才看清,这人是个驼子。站起来,还不到她肩膀高。于是更加要走了。她才一迈步,眼前便一黑,驼子想去扶,伸出了手却没敢再碰她。解兰英靠住墙,喘息了一阵,终于扶着墙一步步走了。远远地,她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今天,解兰英第一次没有完成扫街任务。

      都说人是万物之灵,但有些地方,却和鸟兽没有两样。鸟在天上飞千里,得还那个窄窄的巢,野兽在山林转半天,也得去那个小小的窝。往往,聪明的猎人便会在半途设伏,或干脆在窝里逮个正着。解兰英这一年多,也只在她的窝边打转转。一些人打她,骂她,甚至侮辱她,放心大胆,不怕她飞上天去。今天,她原以为在三娘面前,要随三娘去了,结果去不成,还是回到她那剧团院落中的“牛棚”里。

      她整整睡了一天。这间昏暗的牛棚里,没有人来,连看守们也不来了。对于一个垂死的人,一个六亲无靠的弱女人,他们何必还要费这个神呢?即使死了,也不过如死了一条狗。社会已不需要她了,不要她的嗓子,不要她的演技,何况她本来就是“狗”,一条“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走狗”呢?

      睡到夜里,解兰英醒来了。天黑黑的,周围听不到一点声音,她真疑是到了阴世。但是她心里却一片空明,平静得象一池清水。到如今,她是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没有牵挂的事,也没有牵挂的人。她结婚后,没有生养过。麻三娘死后,她的丈夫方明,却在去年的学习班上,在拳头和棍棒的强硬专政中,揭发了她。说她在六四年观摩革命现代戏时讲了反江青的话。方明讲的那些她说的话,是事实,但他有一点错了,她没有反江青。那一次看过戏后,会上硬逼着要提意见,她却不过,随口说了几句,结果这就成了反江青的罪状。她并不怪方明,方明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供出她的。但方明自己并未逃过厄运,团里头牌小生引起的嫉妒,当团长管理中造成的矛盾,一切私欲都可藉着漂亮的言词乘各种机会发泄出来。他终于受不了那种折磨,上吊死了。现在,这条路要轮到自己走了。早晨,好心的三娘没有收留她,今天晚上,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到三娘那宽大温暖的怀抱中去了。

      房间里阴沉得可怕,那盏落满灰尘的灯泡半死不活地亮着,象一星鬼火。她手颤抖着,从枕套中摸出了一个白色小纸包。这是一包安眠药,她早就积攒着了,期待着够份量的日子。这日子就是今天,又恰好是端阳,是十五岁那年进方九班子的一天。“命,这是命!”方九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她惨然地笑了一下,拿起了手中的药。

      牛棚的门被推开了,黑黝黝进来一个人。解兰英惊悸地一抖,药包掉在地上,白色的药片蹦蹦跳跳,滚了一地。她恐怖地喝一声:“什么人?”

      “我。”一声轻轻的回答。

      解兰英看清了,来人竟是早晨救她的那个驼子。

      “你来干什么?”

      “我看你早晨那样子,不放心,来看看你。”

        解兰英冷笑道:“嘿嘿,这世上居然还有不放心我的人?”她忽然警觉起来,这驼子怎么老盯住她?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住地?不禁声音严厉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这地方是你来的吗?”驼子走上一步想解释,解兰英往后一退:“你别过来,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喊人了。”

      “你不要这样。”驼子急了,“告诉你,我是你的一个老观众。我知道你是解兰英,你们这些人遭罪,我们都急。我经常不定期来这里办事,住在浴室一个熟人那里,早晨起得早,正好碰到你晕倒了。”

        听他说得真诚,解兰英语气和缓了些:“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看你那样子,我实在不放心,果然你想走绝路了。”

        驼子拣起地上的几粒药片,凄凄地说:“你不能走这条路,我们还等着看你的戏呢。”

        “戏!你们还想看我的戏?”

        “嗯。”驼子点着头:“你知道严凤英吗?”

        “严凤英!严凤英她怎么样了?”

        “她,她死了,和你想的一样,是吃安眠药死的。”

        “啊——”解兰英浑身一震,几乎软瘫下来。她这些年,早断了外面的音讯。严凤英是她的好朋友,是她是大姐姐,想不到这么一位艺名旷世的演员也会走了这条路。

        “你不知道,严凤英的消息传开,安徽多少老百姓哭了。大家想看她的模样,耳边响着她唱的戏,轻轻唤着她的名字,还有的摆着香案,祈祷她这个七仙女升天呢。”

      解兰英已捂着脸哭了,为严凤英,为自己,也为那些有着共同遭遇的演员们。她曾和严凤英一起,在华东戏曲会演时得了一等奖,那次以后,她们结成了好姐妹。她了解严凤英,她知道严凤英在群众心目中的地位。她是一个用歌喉唱红一个剧种的演员,因为她的卓绝演出,使黄梅戏几乎得到了全国老百姓的喜爱,她那优美的身段,甜润的唱腔已印入了人们的心里。此刻,解兰英反而忘掉自己的处境了,只是不断地喃喃自语:“她,她怎么能死?她不该死,不该死啊!”

      “是啊,你们真不该去走那条路。想着我们这些想看你们戏的观众,就该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看,这世道不会长的。”

      解兰英渐渐不哭了,注意倾听驼子的讲话。驼子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你们安徽的,是江苏人,就在你们隔壁。几十年前我就喜欢看你的戏了。”

      解兰英已完全消除了对驼子的敌意。她本就是江苏出来的,解放后也常到那一带演出,想不到这驼子和她是同乡。她不禁产生了一种亲近感,问道:

        “那你今天来,到底要我干什么?”

        “我看你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劝你避一避。”

        “避,避那里去?”

        “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入乡,你若放心我,可以避到我们那里去!”

        “避你那里去!”解兰英有点吃惊。

        “是的,避到江苏去,隔了一个省,他们找不到你,等过了风头再回来。”

      解兰英不响了。自她听到严凤英的死讯,听到安徽老百姓的悲痛情绪,倒真不想死了。但听驼子说要避到他们那儿去,又有些迟疑。避,分明是逃。一个国家干部,一个人民演员,能随时离开自己的单位吗?而且这驼子到底是什么人,还不真正了解。可不避,下面的结局是明显的,那就是和严凤英走同一条路。她踌蹰着,沉吟着,迟迟下不了决心。

        驼子有点急了:“要走就快点走,现在已是后半夜,再迟就走不掉了。你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吗?”

      “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解兰英环顾四周,心里一阵酸楚。这些年,家、亲人、艺术,什么都完了。她已是死过几次的人了。人到了不怕死的地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人不该死有一救。”说不定这也是干爹常说的那个“命”。她经历了最后的犹豫,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走!”

      县城里死一般寂静,象被一张巨大黑幕严严盖着。在长长的空寂的小街上,两个人影悄然踏过青石板道,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从此,著名花鼓戏演员解兰英在这个县城失踪了。


                           

      这是一个名叫石山下的小村子。一座小小的山包脚下,一汪弯月似的小塘,十几架草的、半瓦半草的房子,蘑菇似地撒在小塘周围。屋前屋后,榆树、刺槐、香椿笔直地向上窜,新绿的枝叶在高空搭接、亲吻,笼成一片浓荫。鹅、鸭在塘中优游,高兴了,头颈在水中一伸一翘,水便积到背上,颤几颤,珍珠般跌落下去。稍有一点响动,便拍起翅膀,一溜儿腾起,在镜面似的水中犁出深深的浪沟。随即,村口那几条大黄犬也一连串吠将起来。

      山脚下的水田已是绿绿的了。

      这天傍晚,小山村传开一个惊人的消息:“驼子拐了个老婆回来了。”

      老光棍、丑驼子,居然从外面拐回个老婆,不能不叫村人惊讶了。驼子是石山下村上的外来户。五八年隔壁乡里筑水库,要淹掉几个村子,驼子被疏散到这个村上来了。对驼子的身世,村人了解不多,只隐约知道他祖上是不错的,不知怎么解放后倒评了个贫农。因为是贫农,村人便不敢小觑他。他是不大能劳动的,队里不能养个闲人,便叫他看牛,但不久,队里那三条牛的屁股上便长了“角”。于是便改叫他看鸡,过几天队长就发现,他在谷场上不仅不赶鸡,却喂起鸡们来了。那得了意的鸡咯咯咯咯围他转,他便神气得象当了司令。最后的结果是,索性让他歇着,年终给他称一份口粮,分一点零花钱,提前做了“五保户”。所好的是驼子人随和,不惹事,平时喜上十几里外的镇上吃壶茶,听听书。手中有了几个钱,则赶上几十里到县城或不知什么地方看看戏,回来后却又能抱把胡琴,连拉带唱,把戏文敷衍出来,听得小伙子给他敬烟,小媳妇们把鸡蛋往他口袋里塞。他还通文墨,村人写个信,立个帖,分房做纸,过年写对,都是随叫随到。于是,驼子不仅得到了村人的容纳,且一切的缺点都宽恕了。今天,驼子领回个老婆,村人不但惊奇,也为他喜欢,便争相来看。驼子住在村旁的小岗上,矮矬矬一座茅屋,窗洞小小的,里面黑黑地看不大清楚。村人讲礼节,不象城里动物园中那样拥住围观。驼子带回的老婆在东屋床上坐着,人们在门口张一下,妇女中胆大进去看一眼,也就回了。下了山岗,才聚过头去叽叽喳喳议论:

        “那女人多大?好看不?”

        “看不清,头上包着帕子哩!”

        “我看到了,比驼子老,脸上肿肿的,黄黄的,怕是有病。”

        “这驼子,吃猪油、荤了心,领了病鬼来,怎么弄?”

        “饱人不知饿人饥,驼子打了几十年饥荒,还不拣到篮里就是菜。你不信叫你男人打光棍试试,我看熬不过三天……”

        “去你的!不怕舌头上生疔疮!”

      一记捶打,一声嗔骂,一阵轰笑,去得远了。村人看过了,满足了,也走清了。屋子里没有人,解兰英却喔唷一声躺倒了。她跟随驼子逃出县城,赶十多里路,在一个小站乘上了汽车,到江苏境内又换车,下来后又走了十几里山路,一天一夜的劳顿奔波,使得她已经病弱的身子象散了架。刚才村人拥来看,还拼力撑着,人一走,便再也支持不住了。

      解兰英这一躺下,便沉沉睡去。当她醒来时,窗洞上已透进明明的青光,屋外树上的鸟雀在喳喳地鸣个不住。她这才知道,自己整整睡了一夜,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她挣扎着坐起,见原先那条被子已换过了,身上盖的,是一条刚翻缝过的新被。寻思,这驼子倒知情识意,只不知他夜里在哪里睡的。昨天,她刚到这里,一见这茅屋,一见这黑洞洞的房间,心便凉了半截。她这几年虽然遭罪,毕竟走过大码头,住过宾馆,大人物也见过,想到以后要和这个又老又丑的驼子在这个破茅屋中过下去,心里便委屈,也有点懊悔。但路走到这一步,回头已不可能,只能听天由命,静观其变了,便在这时,她听到屋外有人走动,两个人的说话声也传了进来。

        “队长,”是驼子在说,“我想把我那份自留地要回来,另外,能不能再给我加一份?”

        “嗬,你驼子讨了老婆倒学好了,自留地你能种吗?”

        “这……”驼子嘿嘿笑着,“还不是要仗着队上帮忙。这也是没办法,多了一个吃口,不能缝起来过哪!”

        “好吧,自留地划给你。下午我先帮你耕好,灌上水,明天你再找山狗、金保他们插上秧。不过我问你,这女人来路清楚不清楚?现在搞运动,上面问起,我要有个回话。”

        “嘿嘿,这你放心。她是安徽一个寡妇,出来要饭,在路上昏倒了,我买了两个饼子喂她,她便跟我了。”

        “哈哈,驼子你两个饼子换一个老婆,天下的便宜事都让你碰着了。好吧,上面有我担待,你倒要看好老婆,别让她跑了。记好,下去灌水,再和山狗、金保说一声……”

        队长去了,解兰英在屋里却笑了。心想,这驼子还能扯谎,一套话编得也圆滚,把那队长也蒙过了。这时她要小解,便挣扎起来,见床后那只粪桶已净净刷洗过了,没了昨天那股异味,桶沿上还厚厚裹了一层塑料薄膜,旁边放着一迭干净的卫生纸,便想,这驼子虽然单身,对女人的事却知道得这么清楚,倒难为他想得这么周到,心里便宽了几分。过了一刻,驼子进来了,手中端着一碗清水鸡蛋,说:“你起来了?昨天你一夜没醒,把人吓坏了。”他把碗往床前的桌上一蹾,“这蛋是村上人送的,快趁热吃吧。”

      驼子蹒跚着出去了,解兰英却呆呆地愣着。这驼子何以对她这个落魄遭难的人这么热心?难道真象他刚才对队长说的,是骗她回来作老婆?要真是这样,她怎么办?她想到驼子那丑陋的样子,心中立时泛泛地要吐,那碗鸡蛋也减了白嫩的颜色,眼泪便下来了。

      但是,解兰英还是住下来了。几天以后能下床走动,她便看清楚了。这驼子的茅屋共三间,中间是堂屋兼灶间,东间原是驼子的卧室,现在让出给她住了,他自己住进了西间的柴屋。那柴屋后面新隔了一个猪圈——驼子向队里借了点钱,捉了一头小猪,开始养猪了。他住在西屋,那味道是可以想见的。可解兰英注意到,驼子在西屋睡得很落实,那短促的鼾声每一夜都甜甜地响到天亮。平常无事, 他也不来东屋走动。看来,驼子那天对队长说的话也是谎话,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实了。

      渐渐地,解兰英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了屋外,也看清了小村子的情况。清晨和傍晚,她站在茅屋前的岗子上看,一脉青山横在眼前,山脚下,那一方方水田,映着晨晖夕照,润着明净悦目的绿。空气是透明的,夹带着山野的清洌和草叶的芬芳,吸一口,那透心的沁凉,把积压几年的闷浊、怨怒都驱清了。小村中,鸭喧、鹅唱、牛鸣、犬吠,愈发增了四周的静。而村人对孩子的呼唤、夫妻间亲昵的喝斥、甚至邻里间的吵嘴,无一不使人感到人生的可恋和可亲。小村子离公社集镇十多里,中间还要翻两座并不矮的小山岗。村上只有队长偶尔出去开会,才带回些外面惊心动魄的消息,而村人吃惊一下便安然了,丝毫不影响旧有生活的轨迹。在这里,解兰英的心情松驰了,闲适了,产生了一种解放感、安全感。

      小山村的水甜、饭香、空气养人。村人见驼子讨了家眷,念他不会养家活口,常给他们送些米面瓜豆、时鲜菜蔬。而驼子对她的照顾更是经心着意。他开始在队上干些轻杂活,还揽下了记工员的工作,自留地上也去务弄了。他虽然忙了很多,却不误一日三餐服侍解兰英,那只便桶更是日日倒,日日刷,晾晒后送进东屋。初开始,他连解兰英的换洗衣服都抢去洗了。一月两月,解兰英自觉浑身的肿胀感渐渐消失,皮肉开始发紧。她感到生命的血液重新在体内迅疾流动,停了近半年的月信也准时来了。她又开始照镜子了。她惊喜地发现,那一头焦黄的头发已开始发黑、发亮,脸颊上出现了胭脂般的水色,皮肤白净细嫩了,胸脯饱满而有弹性了。有一天,她去塘边洗衣服,村人大吃一惊,这驼子拐回的老婆一点不老,竟是一个仙女般的美人儿。

      驼子整天乐呵呵的。村人常和他打趣:“你前世做了什么好事,修来这个仙女般的老婆?和这个女人睡一夜,便死了也做个风流鬼了。”“驼子,你这个身架,躺下象座桥,搂得住她吗?”“你老实讲,这女人你到底怎么拐来的,这种好事我们怎么碰不上?”对这些荤素齐备的玩笑,驼子一律用嘿嘿的傻笑作答。

      这些疯话时时传进解兰英的耳朵,益发纠紧了她心里的那个疙瘩:这个素不相识的驼子,为什么会这么待她?要说他打光棍,想娶自己作老婆,又没一丝儿迹象。平日见到她,眉眼低低的,不敢多看一眼,温驯得象一只猫儿。一夏天洗澡,他烧好水,就远远避出去了。天天夜里,西屋那鼾声绵绵不断,透着无欲的满足和充实。是不是他在等,等着自己恢复和好转?可自己的身体现在早已恢复了,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女人。她没有生养过,身体没有遭受巨大的变异和刺激。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姿容,那是使许多狂蜂浪蝶痴迷过的一朵花儿。难道他是泥塑木胎,就不动心?难道他真是那种施恩不望报的人?但解兰英又宁可希望这是真的。要是驼子有一日真动了那念头,她可就没办法了。惶惑、疑虑、担心、害怕,在另一种形式上缠绕住她。解兰英刚脱却那个苦海,又陷进了烦恼的深渊。

      秋风起了,田野清了,收罢稻子种下麦,队里分红了。今年,队里按八成工分给驼子称了两份口粮,还分给他几十元现金。第二天,驼子养的那头猪也出了栏,找人抬到镇上卖了。到下午,驼子大包小篮地从镇上回来了。晚上,天下起了雨,瑟瑟秋风挟着冷雨在茅屋顶上沥沥作响,屋内却暖融融地,弥着一种安谧和恬适。驼子下厨,将镇上带回的鱼肉菜蔬做了一桌,又摸出了一瓶本地土烧。他劝着解兰英,对酌了两杯,解兰英便觉热晕上了脸,两颊上艳艳焕发出光采来。驼子却低下了头,解开包,拿出两捆毛线和一卷涤卡料子。解兰英一看,惊得呆了,粗粗一估,几乎花去了整整一个猪钱,终于忍不住,按住包问:“你买这么些东西做什么?”

      “你来这里半年多了,身上也没什么好衣服,这些给你……”他嗫嚅着,不敢正视她的目光。

      解兰英心里的那个疙瘩又在活动,沉默半天,盯住他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待我?”

      驼子却拿起酒瓶给她斟酒:“来,你喝酒,别问那么多。”

        “不,今天我一定要问清楚。”

        “我不早说了,我以前爱看你的戏,是你的一个观众。”

        “就这些?”

        “这还能有假,来来,你再喝一点。”

        “不!”解兰英固执地捂住酒杯:“人家都说我是你带回来的老婆,你是不是真这样想?”

        “不,不,不……我求你别这样说。”驼子口吃了,身子直往后缩,“我是真心让你来避一避。”

        “假如你不说实话,我明天就走,你买的这些东西也一样不要。”

      这一下,驼子慌了,站起来连连阻止:“你快别这样,别这样。你千万不能走。我假如存了那份心,天诛地灭,日后不得好死。”

      解兰英看他不象做假,心里倒起了愧意,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点过分了,默默喝了几口闷酒,憋不住问道:

      “你费了这么多心帮我忙,真的不想报答吗?”

      “这……”驼子又一次慌乱了,迟疑地搓着手说:“假如你觉得难受,想报答的话,我想,你……你就唱段戏吧。”

      “想听戏?”解兰英哑然失笑了。一个观众爱戏到这种程度,也是天下少有的了,便爽朗地说,“好,今天我就唱段戏,唱什么呢?”

        驼子一听,立即轻松和高兴了:“你唱段《小尼姑下山》吧。”

        “唱这个?”解兰英很惊讶。

        “是的,这戏我几十年没听了,真想听听。”

      解兰英也已二十多年不唱这个戏了,但那台词还是记得的,便趁着酒兴,清清嗓子唱起来,可刚唱两句就住了口,说:“这几年不唱戏,嗓子都涩了,戏也荒疏了,要有乐队伴奏,或许……”不禁黯然垂下头去。

        驼子一听,却欣喜地说:“我能拉几下胡琴,不知能为你配一配吗?”

        “你还有这一手?那快试试看。”

      驼子一听,如听到金纶玉音一般,从西屋拿出一把二胡来,掸去上面的灰,庄重地坐下。他坐得端端的,手有些抖,颤颤地紧了几次弦,方谐了音,眼睛看着解兰英,请她示下。解兰英点点头,他才颤巍巍地拉响了过门。

      解兰英一听,竟是道地的花鼓戏曲调。琴声把她带到了遥远的过去,带到了以前那一个个舞台上。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春日融融,暖风撩人的梦,一亮嗓子便唱开了:


              他那里斗胆向我求婚姻,

              奴这里两腮发热起红云。

              咳——

              奴感他聪明伶俐又温存, 

              啊呀,

              话到唇边难出声。

              小师父,只因你我是出家人,

              怕只怕,触犯佛门罪孽深。

              ……


      驼子拉着琴,眼睛闭着,神情严肃而专注,布满了一股虔诚,一种超脱尘俗的陶醉,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漾开,溢出圣洁、幸福的光彩来。一曲终了,他端坐不动,仿佛还神往在一个遥远的梦中。有顷,那微闭的双眼中,挂下一串泪水。

      解兰英慌了,急问:“你,你怎么了?”

      驼子醒悟过来,赶紧抹抹眼睛,神情象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我是高兴的,谢谢你。”擎着二胡,站起身,慢慢踱进了西屋。

      看着驼子的样子,解兰英也象感应着了一个梦,呆呆地痴了。


                            三

      山中的树叶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村外的田禾种了又收,收了又种。小村子里的日子单调,平静,绵绵长长地过下去了。

      解兰英和驼子在一张桌上吃饭,一个碗里搛菜,晚上又眠卧在一个屋顶下面。她足不出小村,名正言顺地作着驼子的“老婆”,掰指头算,已八年了。比着那动乱的天时,这里有天高皇帝远的地利,有山里乡邻的人和,虽有几次清查和追问,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驼子的背弯得更厉害了,晚上上了床,吭吭声要响一黄昏。解兰英一次照镜子,陡然发现鬓边长了几根银白的丝丝,竟愣愣地坐了半天。

      驼子常常出远门。他不是出去听戏,外面无戏可听,家中有个戏篓子,听戏不必出大门。他出去为解兰英探消息。每一次,他把听来的消息藏一半,吞吞吐吐讲一半,解兰英听了不开颜,驼子心里也怏怏。

      这一次,驼子又出去了。解兰英算着日子,今天该回来了。傍晚,她站在茅屋前的岗子上向南望,心里凄凄的。她已这么望了八年了,早已看熟了眼前的一层层山包,看清了山包上那起起伏伏的茅草,她还是要看,那空落落的远方有根无形的线,牵着她的足,牵着她的心。她注定不是这块土地上开的花。在这里,她的脚是浮的,她的心是虚的,扎不下根去。她的根丢在那个花鼓戏剧团,还在那个灯光闪耀,锣鼓齐鸣的舞台上,虽然想起那里来,还要时时头皮发麻,浑身惊出一身冷汗。

      解兰英呀解兰英,你究竟应该怨命运,还是怪你自己?

      此刻,那轮血红的落日,如戏装盔帽上斗大的缨子,颤颤悠悠坠进山包里去,满天霞彩火似地燃起来。归巢的鸦雀噪噪着,在山村上空盘旋,辨认着栖宿的枝头。远远的山道上,蠕动着一个黑点,象一只小小的蚁虫。来得近了,解兰英认出来了,是他,瘪瘪的胸脯风箱似地抽,背峰一耸一耸地动。解兰英看得心疼,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包。驼子气喘不匀:“兰英,告……告诉你,”瘦削的脸上冒着喜气,“剧团里到处找你,找你回去。”解兰英听着不悦,思量这句话听了八年了,找回去好加倍地斗,加倍地骂,把这长好的头发再剪去,然后去扛那把大扫帚。驼子知她想岔了,赶紧作补充:“那个江青抓、抓起来了。你那时反江青反对了,他们要找你回去唱戏,恢复名誉。快回去,我明天就送你走!”

      解兰英却钉住不动。头脑里空空地,成了白纸。她想和驼子说什么,说不出;想和驼子走回家,两膝软软的,迈不开步。驼子慌了,又象八年前那天早晨,又扶又背把她带回家。小屋里笼罩着喜气,喜气中又透出哀愁。这奇特而变幻的人生!这降灾又赐福的命运!

      三天了,解兰英并没有动身。三天中,茅屋里没有了声音,驼子也不再提那个走字。两个人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做事,晚上又各自默默地睡觉。解兰英的包袱打好了,驼子上街剪回的布做成新衣了,圈里的鸡、鸭、猪托付给了邻居山狗子。该做的事似乎都做尽了,两人便默默地枯坐,东屋一个,西屋一个,成了两段不会说话的木头。

      晚饭桌上,驼子愣了半天,嘴角抽动多少回,终于逼出了三天前那句话:“明天一定送你走!”说罢进了西屋,关上了那扇薄薄的门。

      正是农历十五的晚上。“月半十六两头红”,那西天的残红未收尽,东山头又冒出个银红的月盘,不一刻,亮成了清白的一轮。

      这是山里普通而又宁静的一个夜晚。

      东屋,解兰英没有睡,端坐在桌前,盯着桌上那打得格整整的包袱出神。包袱里,有这些年添的衣服,虽不华贵,却一件件襟角四正,干干净净。里面有这几天蒸的点心,这是他给备的干粮。包袱底下一个小包包,裹着五十元钱,是给她的零用。牙刷、牙膏、肥皂、香脂都新买了,嘱咐她,收在里面了,去了就有用。他真精细,那弯曲凹陷的胸脯里究竟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她到今天也没摸清楚。

      山里的风刮起来了,掠过屋顶的草茬,簌簌地响。这响声今夜特别清晰,特别扰人。她心里乱,心里烦,便出了东屋,走出大门。眼面前,一片透明的青蓝,长长短短的树梢,一枝枝插进空明,疏朗交错,勾出一幅画。她手扶着墙,挨次地摸过去,清楚地觉到了它的硬,它的冰凉。这是用板筑填山土垒打成的墙,三年前,东屋拐角处破过一个洞,那天,驼子和泥她加水,一砣砣将那洞塞满了。这屋上的草是今年秋后新苫的,乡邻们来帮忙,她忙进忙出烧了茶,山狗子说:“婶子,你这茶真香!”连喝了三碗,给她凿了一“栗壳”,方才住了手。屋后头是一片园子,里面前几天刚栽上两畦小白菜,那蒜、芫荽、萝卜早勃勃长了一片。她弯腰摸摸,萝卜已起了身子,有鸡蛋那么大,要是不走,这一冬天的蔬菜也尽够了。

      八年了,这里是她的家,她是这家里地道的一员。这茅屋里里外外印满了她的脚印,布满了她的影子,也洒满了她的汗水。

      她扶着土墙壁转了一圈,两圈,围着茅屋整整转了三圈。

      她痴痴地停住了,对着那一轮无言的凉月,泪在心里流,她看看西屋,小小的窗洞黑着,没有灯光,没有熟悉的鼾声。这个可怜的人,一定也睡不着。这两天,她注意到了,他吃不下,半碗饭扒两口就倒进了猪食槽。他的脸瘦得更小了,却还装着笑。八年了,他把她从那个“牛棚”里领了来,供她吃,供她喝,使她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她的生命是他给的,她的身子,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对外人说,她是他带回的老婆。可他们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八年中,她和他睡在一个屋顶下,中间却隔了一个宽堂屋,身子都没有挨一挨。明天,她就要走了。也许这一走,她就再也看不到他那呵呵的笑,看不到那不敢视人的低着的眉眼。便是那一坨隆起的背,此刻也变得亲切、难以割舍了。人是要有点良心的,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甩下这茅屋,甩下这驼子,心安理得回那个已经没有危险的地方?

      解兰英回进了东屋,她似乎已想清了,也似乎有了坚定的决心。她要去做一桩自认为应该做的事,完成一个神圣的应了的心愿。她静立了一会,平息一下心中起伏奔腾的思绪,心境如水一般澄澈、纯净了。她迅速脱去那套刚穿上身的新外套,露出了散着温热气息的身段。她这一生没有生养过,虽然已过了一个女人的最佳年龄,但胸脯依然结实而饱满,并不松塌,肚腹绵软而平伏,腰肢粗了些,但并不蠢笨。她知道自己美,美人是不容易老的,她依旧是一个有诱惑力的女人。她平静地做着这一切,还取过镜子,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她看到,镜中的她,脸上起了潮潮的红。她眼前,依稀出现了十八岁那年小茅屋中洞房的影子,但倏忽就消失了。这一次,没有了那羞涩,没有了那幸福的期待和害怕,有的只是走上献祭台的淡淡的激动。

      她走出东屋了,推西屋的门,门顶得铁紧。她低低地唤:“开门,你开门。”这八年,她没喊过他的外号和名字,一个你字代替了一切。

      房内的喘息、咳嗽停了。

      “你开门哪!”她擂起门来了。那举动,竟象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门依然不开。解兰英明白驼子的心了。她哭了,哭着哀求:“你开门,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走,让你八年来担个空名……”

        “嗵”地一声,门内驼子跪下来了,他的声音颤抖得不能成句:“兰英,我求你,不……要这样。我……我要是存了这片心,天……天打雷劈……”

        门两边的声音都断了。小茅屋内死一般静寂。

      清峻的月光从明瓦中透进,窥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解兰英傻了似地立着,两行泪水,冰冷地挂在苍白的脸上。她凝固了,如一尊玉立的观音。

        …………

      第二天,是一个晴好的天气。暖暖的太阳照着他们上路了。两天以后,他们踏进了皖南地面。解兰英又看到那个县城了,又看到那座镇风水的砖塔了。她又一次踏过那长长的小街,又一次踏过那一块块印证着她历史的青石板。

      还是那段矮矮的围墙,还是那两垛小小的门楼。不同的是,那门垛上又挂出了那块花鼓戏剧团的牌子。她在离院门几丈远的地方愣愣地站着。是梦?是现实?当年那个扛扫帚在这里进出的解兰英竟没有死,还能回来?她心里发颤、发冷,又有股热热的东西在回流。

      她忽然觉到了什么,回身一看,驼子不见了。行李卷摆在她的脚边,四楞四正的包袱搁在上面,稳稳的,她赶紧搜寻,赶紧追,但眼前除了那条长长的青石街,什么也没有。

      驼子走了,如一阵风,一溜烟,一场梦。他在她身边悄悄地出现,又悄悄地消失了。

      而剧团里的人已看到她,迎出来了。解兰英的回来,如爆开了一颗大炸弹,剧团里震动了,轰动了。同事相见,好友会面,唏嘘问候,互道别情,相对如梦寐,惊定还拭泪。大家问她这八年在哪里?怎么过的?她一概笑而不答。随后剧团整顿,增补角色,恢复演出,解兰英陷入了繁忙的事务漩窝。一个月旋风式的工作,同事们相见的喜悦,使她暂时忘却了驼子的存在。

      恢复演出的戏排出来了,解兰英重返舞台的海报贴出去了。县城也如开了锅,三天公演的票一天之内全部售空。解兰英心里充满融融的阳光,八年的阴霾好象在一朝之内驱清了。

      第一场演出的晚上,解兰英坐在化妆镜前,再一次穿上宫装,围上腰裹,戴上网巾,往头上插珠凤,贴绢花,挂耳坠,看着镜中出现的粉面红颜,真是百感交集,恍如隔世。就在这时,舞台监督领进一个人来,解兰英一看,竟是小村里的山狗子。山狗子脸郁郁的,见到她,没有惊喜,没有笑闹,默默地将一个小包和一封信交到她手中。

        “这是驼子叔让交给你的。”

        解兰英高兴地问:“他来了?”

        “没有。他……”

        “他怎么了?”

        “他死了!”

        “什么?”

        解兰英胸口如遭到重重的一击,两眼昏黑,差一点栽倒。她一把抓住山狗子的手:

        “他,他什么时候死的?他怎么会死?”

      山狗子说:“你一走,驼子叔就病了,不吃也不喝。我和村上人去看他,他睡梦里也在喊你的名字。那几天,我一直在那里陪着他。最后一天晚上,他精神忽然特别好,坐起来,给你写了信,还拿出一个包,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我服侍他洗了脚,还给他抹了身子。那一晚他没有哼,也没有喊你的名字。到第二天早上,我去西屋喊他,他不应,再看时,身子已凉了。桌上包下压了三十元钱,是他给我准备的路费……”

      山狗子凄凄地哭了。

      解兰英匆匆打开那个白布包,包内还有一个红布裹着的小包。她解开红布,楞住了,里面竟是一团头发,发丝中间凝着一块硬物,亮亮地闪着紫黑色的光泽。她不明就里,又拆开了那封信,上面一手清秀的笔迹,写着:


兰英: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我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早就有了这个预感。你现在回到了剧团,我一切都放心了。在临死之前,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不告诉你我也不能瞑目。你不是一直问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待你?这个疙瘩一直结在你心里,现在到解开它的时候了。

      你一直说我救了你,要谢我,其实应该倒过来,应该由我感谢你。不知你是不是记得那个龙口巷,还记得那个害相思病的青年。我看出你早把那件事忘了,八年中你讲你的身世,讲了那么多,唯独没有提到这件事。说来也脸红,那个青年就是我。那时我辍学在家,便迷上了你的戏,也迷上了你,你在那一带演戏,我几乎每场必看的。后来我就病了,白天痴痴地想,晚上便和你一起演戏,演的都是《小尼姑下山》。我不想吃,不想喝。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口气。我是独生子,父母亲急了,请医生调治,问到了走方郎中的一张偏方,便请你们来演戏,也向你求发。你竟然就剪了一绺头发给我。那一天,我拿到头发就哭了,没有煎汤吃就起了床。古书上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得到了心爱的人的最珍贵的东西,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但这样我已满足了。我现在已是垂死的人了,青少年时候的荒唐不知你听了会不会笑。但我想你会原谅的。直到现在我也不懊悔,那时,我对你是真正从心里爱着的。

      从此,这团头发就一直伴着我,伴了我几十年。我把它珍藏在贴近心口的口袋里。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台城庙会演戏的事。那张条子是我写的。那时我身体已好了,听到你在台城演戏,便又赶去看。我住在一个亲戚家里。那一晚甩摆尾子来抢人是有内线的,内线就在我亲戚的隔壁。天黑时,甩摆尾子他们来了,我出去小解,偷听到了他们的讲话,便写了一张条子送到后台,叫你们快避开,谁知方九去察看被土匪认出来了,跟着就进来动手。那时我一直守在那里,见情况危急,便高声报警,抢住了梯子。土匪向我开了一枪,正好打中我胸口上,和我在一起的亲戚把我救了出去。后来,父母为我治伤,几乎卖光田产,命保住了,但落下了驼背的残疾。

      也许这也就是你常常挂在口头上的“命”。就因为这一枪,我因祸得福,解放后竟因为穷评了个光荣的贫农。也因为这个残疾,我便一直成不了家。但我已满足了,我这一生已与戏、与你结上了缘。后来五八年,修龙口水库,堤坝筑在龙口巷,我便迁到了石山下,但我想看你戏的习惯一直没有改。看到你出名,看到你戏越演越好,我也暗暗为你高兴。后来文化革命开始,你被关进牛棚,我心里着急,苦于没有办法救你。那段时间,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到你们县城来一次。我知道你天天早晨要出来扫街,总睡在浴室的门口等你。当我看到你能出来,心也就定了。那次救你也是碰巧的,正好你昏倒,被我看到了。我看你那样子下去要出事,便冒险去找你。以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

      你一团头发救了我的命,伴了我三十多年,还居然使你到我这小茅屋来住了八年。这八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到死也感激你的。走前那天晚上,你把我吓坏了。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你是天上的月亮,我是茅房里那盏油灯,我能在你身边,看着你,服侍你,已经满足了。

      我一生是个痴人、傻人,说这些话,你一定要笑的。但人到临死,也不怕笑话了。我这一生什么也没做成,一生的爱好也就是听戏了。这八年,我常常听你的戏,你给我的太多了。现在你回剧团了,回到你一直想去也该去的地方了。假如真有命运的话,下面你便将交好运了。你好好演戏吧,为我,也为别的喜欢你的观众,我到冥冥中也会赶来看你戏的……


      解兰英看痴了,看呆了,眼睛死死地盯住下面那三个笔划清秀的签字:王元龙。她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个驼子的真实姓名叫王元龙。一切的谜团解开了,纠结在心里的那个疙瘩消去了。但解兰英心里却有刀在扎,有针在刺。她眼中流泪,心里滴血。她好悔!她好恨!恨三十多年前那个无知的自己,悔自己那轻率任性的举动。这个可怜的人,直到死,都不知这团头发不是她解兰英的。麻三娘当年李代桃僵的一团假发竟骗了他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的情结,三十年的孽缘,命乎?运乎?——

      天!


                尾  声

      十天以后的一个傍晚,解兰英出现在石山下村后岗子上的一座新坟前。

      鸦雀在灰色的天空中凄凄噪鸣,稀落的枯草在冷峭的寒风中瑟索颤抖。暮霭四起,山野空寂。隆起的鲜鲜黄土上,摆着一个眩目的花圈,惨白飘忽的纸条上写着:亡夫王元龙安息。

      解兰英伫立着,凝视着那堆无声无息的黄土。好久好久,她对着新坟庄重地揖了三揖,从提包中取出一把亮剪,分开自己的顶心,铰下齐整整一绺头发来。她拈去了夹杂在其中的几根白丝,手中已是青黑有光的一束,又掏出火柴,划出一朵火苗。火红亮地跳着,吻住了那缕青丝。青丝在欢快的火焰中蜷曲,燃烧,化出一缕袅袅的青烟。

      青烟在解兰英面前升腾、盘旋、扩散,在那片弥开的青幛里,一个弯腰曲背的小人儿正满面笑容地向她走来……



恽建新,男,一九四五年生,汉族,江苏武进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任过中学教师和文化馆馆长等职。一九七八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小说、散文、戏剧等六十余万字。一九八二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麦青青》,其小说《瑞雪兆丰年》、《国药》获首届、二届金陵文学奖。一九八零年加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一九八五年被选为南京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爱好书法,笔名寒邨,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各类书展,一九九四年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一九九五年任溧水县文联主席。现退休在家,安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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