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邺城

春天的一个小说,发现一直没存稿,存一个吧。

当时读北朝史,北齐后主高纬是史上著名的暴君,虐杀大臣,无恶不作,北齐祸亡,很大的原因就在于他。

他有一些怪癖,比如他曾在群臣奏对之际让自己的宠妃冯小怜玉体横陈(玉溪生句:“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说的就是北周的军队攻打北齐最重要的城市晋阳的时候,他尚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

而更有话题性的是,他最大的爱好是在宫内行乞。

忽然想假设在北齐年间,研发出了成熟的虚拟现实技术。出于帝王个人整体水准的浮动与不可控,在一次政变之后,皇帝高纬被权臣软禁在了深宫之中,从此在一个又一个重复的迷梦中度过余生。

题目致敬韩松的科幻小说《春到梁山》。


大齐武平二年,春到邺城。

那一年,高纬忽然觉得他很想去做一名乞丐。

这一切让朝野上下震恐不安。他是神武大帝的后人,大齐至高无上的皇帝。作为一个帝王,你可以选择仁德、俭朴、勤奋,乃至于昏庸、奢侈、暴虐,但你绝对不能选择不高贵。高纬隐隐约约还记得,当他第一次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的重臣穆大人说:“有失皇家体统。”哭天抢地的大臣们排着队觐见,说陛下是朝廷的尊严,陛下做了这等事,朝廷的颜面何存。

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梦见他独自一人驾一叶小舟在湖心飘荡,四下里雾气弥漫,一切都朦胧不清了。然后,他醒来在龙床上,看见薄纱如瀑。

春寒料峭,怀抱中的美人兀自酣眠,青丝盖住了半张娇靥。那面上带着一层浅浅的笑意,想必是做了什么好梦吧,高纬想着,颅中的钝痛也一点一点复苏了。

昨夜是喝的有些太多了啊。他坐起身来,宫女垂首服侍他更衣。他望向窗外,飞檐走兽之间溢满薄雾,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似乎像是回到了那个梦里。也许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迷梦一般,皇城的高墙之外,是不是也有一片大泽环绕?那檐下的燕子,是否也是渡过莽莽野水而来,一路竟不知看过了怎样的风景。

他愣坐了很久,也想如那燕子一般穿过重重大雾而去,却抵不住头部一阵眩晕。

“陛下,穆大人求见。”有宦官躬身道,他心里一阵嫌恶。他从小就厌恶人,当然也包括自己,他心里一直觉得,人是肮脏可恶的。所以他不愿意和别人说话,也不愿意接触人,甚至不愿意别人看着自己。有很多次,因为上朝奏事的时候,大臣多看了他两眼,他便大发雷霆,乃至于上了大刑。

后来,大臣们见他就如同见了恶鬼一般,战战兢兢。这让他觉得通体舒泰,奏对之际,常常就不知神游向何处去了。他回过神来,心想无非又是体统那一套,说:“叫他进来。”隔着薄纱,那高冠的大僚也像是晕在雾里,模糊一片的影子说:“陛下,微臣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办法,可以让陛下……得遂心愿……”

他大脑里的的混沌仿佛一下荡清了,说话的语调也轻快起来:“爱卿快快请讲!”他掀开帘子,喉结一缩一缩咽着唾沫,眼神中满是炽热。穆大人的眼睛仍旧贪恋着那抹殊色,开口禀道:

“微臣连夜叫夷人的能工巧匠在宫内搭建了一座集市,陛下可以更衣,令宦官宫女扮作商贩走卒,然后……”

高纬忍不住击掌叫好,令左右重赏穆大人,便命宫女呈上行乞用的衣物来。四下里宫女忙碌起来,一时间似是有三个他自己穿着,穿着不同的破旧衣服迤逦行来,皆拿着缺了口的破碗,蓬头垢面,似也散发出恶臭的气息。

他摆摆手,那三个恶臭的身影消散在清晨的空气里。他留恋地抽了抽鼻子,这恶臭让他觉得享受。他厌恶人,觉得人本来就该散发着恶臭,生满蛆虫,后来他甚至有了一种残忍的癖好,喜欢看人们痛苦时挣扎惶恐的面容。

有一次,有人向他告发他堂兄高绰。说,高绰在定州任上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把妇人的幼儿扔在地上喂狗,那孩子死透了后,又将他的血涂在母亲身上,纵使一群疯狗争食而尽。

他听着听着,就开始神游,那猩红色的画面仿佛在脑子里活了过来,肮脏的人体被更肮脏的恶狗撕咬,尖叫混杂着热腾腾的血腥味。他觉得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待他堂兄被押解回京,他赶忙命令解开枷锁,设酒添宴。

那高绰说:“定州任上,这不是最有趣的。将蝎子和蛆虫混在一起,观看互相啮咬,最为过瘾。”他的内心又瘙痒起来,仿佛那蛆虫正在自己胸腔内噬咬。到了晚间便迫不及待叫宫人去捉蝎子来。

第二天,他将堂兄传进宫里,把诸多蝎子放在一个大澡盆里,将一个活人扔了进去。他们一起看着那人惨叫挣扎,到最后浑身红肿发紫,渐渐不能动弹,很快又像是风化一般失去了形体。他说:

“如此快乐的事情,你居然不早些告诉我。”

这堂兄大奸大恶,他却忍不住封了他做大将军。

烂掉吧,都烂掉吧。这身畔的美人,将来也有一天会烂掉,生出蛆虫,发出恶臭,最后变成一具枯骨。就连他自己,将来也是如此。

高纬终于要浑身恶臭去行乞了。他厌恶自己生而为人,有时候他常常在夜里想起,若自己不是皇帝,穷困不堪,被人投以冷冷的目光,最好被推搡在地,被人殴打,鼻青脸肿之际,想必有一种恶毒的快美吧。他兴冲冲地端着那个破碗,衣服散发的恶臭像是一剂良药,荡涤掉了宿醉带来的不适。这世界就该是这样臭烘烘的啊,连我自己也是一样的臭烘烘。

他看见前方的大雾里,蓦然浮现出房舍的棱角,那是一抹破败不堪的土灰色,坚硬而粗犷,继续向前走,他听到狗吠,继而是一众商贩的高声叫卖,他揉揉眼睛,看清了低矮的房舍、栅栏,三两笨拙的母鸡晃过街角,来往的民众面容呆滞,或驻足、或行走,一切都像是一台精密的机械般,每个零件都恪守着铁一般的秩序。

高纬虽然从未深入过邺城的市集,却在看到的那一刻笃定起来,这就是他想要的那片乐土。一夜之间,居然就凭空造出了这样规模的市集,穆卿真是国家的栋梁。

他回头望去,那宫殿依旧隐没在浓郁的晨雾当中,面前这条嘈杂而真实的街更显得荒诞了。他想要走进去,却又在一刹那间迟疑了。

想必宫中的宦官宫女们也会震惊吧,会觉得不知所措吧?他们的帝王将要以乞儿的形态走进这条真实而虚幻的街道了,他们会害怕吧,会表情僵硬行动畏缩吧?!这样一来,这片乐土,恐怕也就变成了伪物。人人看着这名身份高贵的乞丐,战战兢兢、奴颜婢膝,那他为什么要变成乞丐呢?谁曾有见过店老板对一个乞丐卑躬屈膝的么?!

他心想,一定要先杖毙几个畏畏缩缩的宦官,再用皮鞭抽打那些哭泣的宫女,命令他们鄙视他,辱骂他,给他最冷的眼神和最差的食物,用铜板砸他的脑袋,让他拿着钱滚。

他要让这天下的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天子疯掉了。他们越是这样觉得,他就觉得越痛快。他甚至希望那些冷眼的宦官宫女能暴打自己,把热滚滚的油倒在自己的脑袋上。

他最后一次回头望向那如海般的迷雾,丝毫没有留恋,大步走向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嘈杂。那些惯熟的宦官,都在自顾自地大声谈话,议论起近来的米价疯涨,糊口不易,他一路走过,有宫女三三两两,哭着说我家那个死鬼昨晚又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真想他醉死了被野狗吃了,也省得我天天伤心。

他看见,布匹店里摆着上好的绫罗绸缎,一行少女一边挑选一边掩着嘴笑着;他看见生意红火的食肆外聚拢了食客,热气蒸腾香气弥漫;他看见一群狡狯的儿童偷了不知哪家铺子的东西,飞快地消失在人群里,只留下肥胖的商人恼怒地叫骂……

他不成想,这群日常见惯了的奴才,居然能做到这样的真实。他志得意满,清了清喉咙,喊出了第一声:“大爷们行行好,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他的声音高昂而扭曲了起来。这台词是高纬早就听闻已久了的,俗套呆板,却有一种乡野田间牛粪的臭气。如他所愿,那一众贩子都像是没有听到一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听见刀切在案板上的响声,回头便看见,有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精干青年正用砍刀将猪肉剁成碎末,臂膀和后背都汗湿了。

他扑上前去,搂住了那卖肉的腿,高声痛哭,说大爷你行行好,我真的快饿死了。

那肉贩的身体先是一抖,竟而僵了起来。过了好半天,肉贩低声骂了一句:“哪里来的花子,还不给大爷快滚。”踢腿想要挣脱。

对,就是这样。

很久没有人敢对他这样了。高纬心想,一定要奖赏这个宦官,给他金子,给他封很大的官吧。这么想着,他抱得更紧了,哭得也愈发嘹亮。“你快滚吧!这里都是生肉,没有可以给你吃的!”那宦官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两手并用,想要让他松开。

他桀桀笑起来,状若癫狂:“你不给我,我就吃你的肉。”一口咬在宦官的大腿上,宦官吃痛,开始推搡,声音也变了:“滚开!滚开!你这个臭要饭的!”

牙齿收紧,舌尖尝到血腥。那宦官耐不住,终于开始踢打哀求,他说,陛下饶了我吧,小的知罪了!而他仿佛沉醉了,周遭的一切都听不清了。小船,大雾,四下里水声激荡,他泪流满面,船头有水鸟惊飞。

宛若创世之初的鸿蒙之中,有锐利的刀声劈开混沌,四下里的侍从们惊呼起来:

“快住手!使不得!你疯了么!”

一片嘈杂里,他听见了绝对的寂静。

他想,真好啊,恐怕这就是结局了。

刀光闪过。

而后,他又一次睁开眼来。

黑暗的,而后嗅觉开始复苏,他闻到一种甜腻的香,想要转动头颅,却发现额上很重。

他想,也许这就是死亡了吧。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将他额上压着的物什取了下来,他看见有光。

十丈软红,薄纱如翼,他醒来在龙床之上。

“陛下,用膳了。”

有人往他的嘴里塞进了什么,微甜,很快便化了。他不自觉地吞咽,那腹腔里莫名有一种饱足感升腾而起。他抬起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像是酝酿着一个暧昧不明的梦。

他隐约听见喝骂声:“……你可知天统二年穆王爷摄政以来,陛下龙体的康健就是朝廷一等一的大事……”有宦官尖锐的哭声:“大人,奴婢知错了。行乞这个本子是陛下最喜欢的,谁成想程式参数居然出错了,惊扰了陛下。奴婢罪该万死!……”

这些晦涩不明的话语传进耳中,像是一个迷梦。他觉得头疼欲裂,火焰、镣铐、血……一些破碎的剪影在脑海里不断闪回。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旋……陛下,您只需要负责高贵就好了,这是我大齐最先进的器械,陛下今后都可以借此得遂所有的心愿了,至于社稷苍生的事……

桀桀的笑……

风雷止息,有人又把黑色的物体扣在了他的脸上,轻轻耳语:

“陛下,您可以继续了,这次是一个灭周灭陈统一天下的好本子呢。”

高纬睁开眼睛,又看见水雾濛濛,他的嘴角咧出一个笑容,峥嵘的殿宇升起在前方,他涉水前行,头顶掠过早春的燕子。

大齐武平二年,春到邺城,天下无事。(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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