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扁舟

这是一段真实的经历,虽然经过了一些时间的沉淀。

短短的一天,我经历了平静的海、涌动的海、暴躁的海,甚至以为自己有可能投身于它。然而,海,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无论它让你安心还是恐惧,渺小的人类,都会甘愿臣服。为什么不呢?我们本来就来源于它,无论欣赏、回归还是试图征服,海,都能成为温柔的归宿。

雨丝 摄

(一)

通塞湾并不大,一条街联通了岛上大部分酒店、餐饮和商铺。沿街好几家可以包船出海的旅行社,我们一家一家看过来,往返走了三四遍,艰难地和当地人用简单的英语交涉:船大不大?游览的时间?价格?我一心想租一艘小船,只两个乘客和一个船夫,无束缚地放任自己在海上漂个半天,享受辽阔而孤独的自由。不过大部分旅行社可以提供的是乘坐12人的船只,我觉得人太多了,大家挤在一起,互相又不认识,半天时间在海上漂着,好不尴尬。

当我们又转回通塞湾入口时,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跳到面前,十五六岁的样子,会一点中文,中英夹杂着,连比带划,我差不多明白了他在告诉我他们那儿有小船。我兴奋地拉着张一赶忙在旅行社把钱交了,而后,被小伙带离了人群,拐了一个弯儿,穿过一间黑暗的商铺,出门就到了船只停泊的地方。我用目光搜寻着想象中的、船头挂着美丽花环的长尾船。小伙儿一指,“就是那艘”,然后一溜烟儿不见了。我们杵在那里,哪儿有什么小船?面前这家伙就是普通的乘坐12人的大船,已经有几个白人等在旁边,船夫正准备着白色泡沫盒装的午餐。我心里愤懑,被收了乘小船的钱现在却要和大家挤在一起。上前和船夫交涉,这个面孔沟壑纵深、身体黑瘦的老汉几乎不懂英文。张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老实地排进了白人的队伍。天气太热了,他只想赶紧登上这艘至少有地方遮阳的船,一旦发动,海风拂面,不论大小,都是奔着差不多的景点。我站在岸边,又饥又渴,很快向满脑子的“维权”妥协,乖乖上船了。

雨丝 摄

(二)

长尾船驶离通塞湾,延大皮皮岛海岸线向北航行。海如镜,船似锋利的剑,劈着它前行,刺啦刺啦的水花从船头激起,沿着船体汇聚到后方,形成欢腾的水泡,不一会儿,就被盖在平静的海面之下。前方的视线无比宽广,隐隐绰绰能看到一些离岛的轮廓,近处的海水呈现出蓝绿交汇的、翡翠般的色彩。阳光透过云层,正正好好,照得海面波光粼粼。出发时的不愉快被我一股脑儿抛到身后,虔诚地感激目前的处境,尤其现在还是雨季的普吉,能赶上阳光明媚的天气出海,船上多一些人又何妨?

我出神地望着海面,想着,为什么旅行攻略上会有晕船的提醒呢?大海如此安静,除了船只激起的浪花,再没有别的动静。在海上航行,就应该勇敢地,把自己置身于海的场景,随它起、随它落、随它平静、随它荡漾,至于晕船,那一定是对自然的排斥。而我,从来都是甘愿将自己置身自然之中的。

离竹子岛越来越近了,海水成了纯净的翡翠色,前方白色的沙滩渐渐凸显出来,我眯着眼睛欣赏眼前这一幅画,——蓝天、白云、碧海、白沙、黑礁,这就是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干净、纯粹,却散发出一种魔力,除了让我的嘴唇惊成了O型,更将心紧紧抓牢,——我应该是在靠近天堂。

随着船只的行进,我渐渐感受到了波涛拍岸的力量。船夫试图寻找抛锚的沙滩,每一次船头的昂起都会被浪头击退,再昂起,又被打回。竹子岛是没有码头的,像长尾船这样的木船要想靠岸,即使面对普通的浪花,也需要足够力量的牵引。船夫在尝试靠岸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时,有些急了。我同样急迫地站在了船头,天堂就在眼前,为何还被这浪阻隔?我甚至想往下跳,船头高约两米,目前还在和海浪拉扯,虽然水如玻璃,清澈见底,但吃不准深度,很可能没过我的身高。

船夫百般无奈地向乘客求助,示意有没有人可以跳下水帮他拉一下锚。我乖乖地回到座位,还没定过神儿,只见两个强壮的白种男人已经跳入海里。张一飞快起身,说了句“等我”,也跟着跳下了海。我看他们三人在海里扑腾了几下,估摸是踩到了河床,慢慢地拉着锚向前。浪,不紧不慢地保持拍打的节奏,他们的头在海里互现互隐,不知是谁先踩稳了脚跟,半截身子露出水面,剩下两人也很快使上了力气,将锚拽向岸边。终于,在船夫的指导下,找到了落脚点,把船固定住了。紧接着,张一回到船上,湿漉漉一身,又开始帮忙搀扶大家下船。我这才注意到,船上的乘客共有12人,4个中国人,除了我们还有一对中国情侣,他们一直小心依偎在船尾,几乎没有声响,只有在下船的时候轻声跟张一说了句:“帮帮忙吧,我们都不会水”,还有几个从美国来度假的女大学生,一对德国情侣,一个落单的葡萄牙男人,他始终坐在船头,沉默不语,注视前方,在船夫需要帮忙的时候第一个跳下海去。下船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船头离海面约莫2米高,海水没到小腿,对大多数人来说,跳不是办法,必须攀着挂在船边的编织爬梯。水性优异的男士自觉地帮助女士上爬梯、下水接住,挨个登岛。

雨丝 摄

(三)

驶向玛雅湾的途中,开始变天了。洁白的云迅速被降雨云团挤开,天空渐渐看不到蓝色,灰色袭来,头顶开始有了压迫感。波浪搅开了平静的海面,以至于长尾船激起的浪花在扑腾的瞬间就被浪打了下来,船不再是随着马达推进的动力上下起伏,而是乘着浪、随着波,升上、降下。

雨,如期而至,像断了线的珠子,劈头盖脸砸了下来。船上、身上很快感受到了雨点的打击力度,而大海,逐渐汹涌的波涛将海面分隔成一块块鱼鳞样的形状,雨点在每一个鱼鳞里形成无数涟漪,于是,涟漪又随着波浪一起翻滚、连绵不绝。大海在这样的搅动下,已经失去了先前纯粹的颜色,此刻应该是黑色吧,——自然就这样摇身一变,收敛起明丽的色彩,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音乐盛宴,咚咚咚咚、哗哗哗哗、刺啦刺啦……

海上的浪越来越大了,而船身晃动的幅度也让人有了紧张感。上升,心一紧,下降,心又悬空,落下时,一种释放和舒适袭来,然而还未等落稳,船又升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正悬在钟摆之上,只是这只钟摆被放在了大海的中央,我置身于自然之钟,成为它上面的一个部件,每一次摇摆都忍不住发出惊呼,“太棒了!这种感觉太棒了!”大海啊、自然啊,我感受到你了!如果说刚才在通往竹子岛的海域我欣赏到的是你的静谧,那么此时,汹涌的波涛让我更接近于你的真实。在你的胸怀中,我像初生的婴儿,你承载我,像承载所有在你胸口停泊的生物,——请吸纳我吧,这样一颗小小的尘埃。

“你不害怕吗?”在如此晃荡了约莫二十分钟后张一问我。“不,我不害怕,这才是大海,这才有坐长尾船的乐趣!”我依然十分兴奋地拉着铁栏杆,满面春风。坐在船尾的那对中国情侣在暴雨降落之后一直拥抱在一起,每一次船体的升降都让拥抱更紧,头垂得更低,然而,这持续的摇晃终于会让人眩晕,男孩匆忙地找来塑料口袋,接住污秽之物。我在迎着雨大笑时,注意到,他们缩得是那么小、那么紧。

雨小了,浪还在,我也被浪打得疲乏了。玛雅湾就在眼前,这个“口”字型的海湾有一个烧麦似的收口,浪在收口处聚集,游览的、躲雨的船只都排着队地往这里钻。刚才紧张的身体此刻极度渴望放松,我巴望着长尾船快快挤进玛雅湾,稍作停泊。

玛雅湾里风平浪静,回望收口外的海面,约两米高的海浪一层接一层,由远及近,浩浩荡荡地扑来。这样的浪,对铜墙铁壁的大船来说,像一只饥饿的流浪狗,对着往来的车辆吃力但无用地吠着;但对于长尾船,每一声犬吠都震耳欲聋。我还是感到后怕的。

玛雅湾有一些娱乐项目,船上大部分人都下去体验了,留我和那对晕船的情侣。他们脸色苍白,精神稍微缓和一些。我有点担心地望着远处的浪,希望能在海湾里停留地久一点。

雨丝 摄

(四)

船终于还是缓缓驶出了玛雅湾,行到收口处,我仔细观察海浪,认为是比刚才进入时要小了一些,心里的担忧稍微少了一点。

一出玛雅湾,船体又随着海浪摇摆起来。回望海湾,那一片平静渐渐远去,而前方,隐隐绰绰的,就是我们要回去的通塞湾。头顶风云涌动,灰黑色的云乌拉拉压了下来,海浪,不止于摇摆,它在躁动,我可以从海风中闻到、从脚下木板的震动中感到。

雨,又砸下来了,并且在瞬间从珍珠落成了针,长长的银针,一根一根,直刺海面。海被激怒了,它以更汹涌的姿态来展现自己的力量。我听不到雨声,只有风在呼啸。长尾船在瞬间化成了海里的一片孤独的树叶,被波浪推到顶端,又狠狠地砸回到海面,然而浪,又何止于此,——一波波海水从船体的两侧浩瀚而至,船的摇晃从上下前后变成了上下前后左右,每一次向左倾斜,就接入了左侧的海水,向右倾斜,水又流了出去。还有船头的浪,一次次挑战着长尾船的高度和力度,在船头被高高抬起之后,我看到浪头尽然盖了过来,随后,海水扑进了船,而人,被水浸湿了之后又被狠狠甩下。

我双手紧紧攥着栏杆,背对船头,随着船体颠簸,没有眩晕,只有疼痛和恐惧。美国姑娘们聚到了船头,她们怀着坐过山车的心态迎接每一次浪击,孤独的葡萄牙男子坐定船头、眉头紧锁、目光向前。我担心船尾的中国情侣又吐了,他们的姿势和之前一样,埋头、拥抱。

船夫示意大家穿救身衣。我的意志在接到这个指令之后瞬间消退。张一找到救身衣开始分发,帮我穿好,在我身边坐下。“你怎么不穿?”我紧张地问。“不够,女士优先。” “老公,我害怕。” “没事儿,我在,我会游泳。”说完,他转过了身,对着船头的方向。

我彻彻底底背过身去,双手将栏杆拽得更紧,眼睛死死地闭住,——似乎只要闭上眼睛,这风、这雨、这浪就会小一些,我的恐惧,也会少一些。“老婆,你快看,浪又来了!哇靠,好大的浪,你快看,快看!” “我不要,不要看!我害怕!”我声嘶力竭的话音还未落稳,船体咣当一声响,被大浪砸了个痛快。头脑一阵晕眩,屁股跌得生疼,而恐惧,恐惧才是最吞噬人身体和精神的罪恶。那对穿上了救生衣的中国情侣,畏畏缩缩抬起头,看到巨浪,又埋了下去。

我拽住铁栏杆的双臂开始麻木,很怕一松手,就会被颠簸的船体甩出去。如果风浪持续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最先被击垮的是身体还是意志。我想到了刚断母乳的孩子,想到这两年我经历的婚姻和生育,我没有认真处理之前的生活,也来不及给未来做太多准备,即便如此我也不想轻易放弃。

“老公,我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张一紧紧搂了我一把,却始终面对着浪来的方向。“你不要紧张,我给你看着浪,又一个要来了。” “大不大?” “很大……比船高……靠,比船高那么多!……它来了……哇靠!你稳住!你稳住,压过来了!过来了!……” 接下来的一瞬,我的身体摔在了张一身上,屁股砸回了木板,双手还拉着栏杆,意识里关于放弃与不放弃的斗争中结,只剩一个念头,“我要活下去”。张一发出兴奋地呼喊,坐在船头的美国姑娘叫声带着恐惧,我隐约听到船上有人在喊 “help”。然而,有什么用呢?通塞湾黑色的海岸线已经出现在眼前,但风还拽着船向海中拉扯,附近就是鲨鱼湾,到处是时隐时现的黑色焦岩。周围还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长尾船,这一片片叶子只是风暴中的点缀,满目棕色的树叶落在黑色的海面,起起落落。其实,向远处看,并不觉得海浪有多么地怒不可遏,海上扁舟,只是在适应海的韵律,小心翼翼不要踩错节拍,——要说自然和人力的平衡之美,这便是了吧。如果大家都在经受暴风雨的洗礼,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样想着,我的胸膛似乎被赋予了英雄般的气魄,手臂麻木就任它麻木吧,海水一波一波地泼来就让它泼吧,就算掉进海里我也会紧握栏杆,就算沉没,也是带着意志力沉没。在眼睛睁开的一瞬,我看到银色的雨针已变形为小剑,一把把平行地,从船外穿来,浩瀚的海浪从四面涌入,长尾船彻底陷入海浪制造出的漩涡中,船夫坐在船尾的制高点紧握舵轮,极力控制船头随浪头抬高、降落,一次次的起落于体力和精力都是考验和折磨,可一旦松手,船将马上失控,即刻被漩涡吞噬。张一一手搂着我,一手拽着顶棚的支架,充满笑意的目光锁在船头浪尖,他被雨水、汗水、海水冲刷过的脸闪烁着一种光,这束光告诉我,岸在前方。

雨丝 摄

(五)

船终于抵岸,白人带着“god bless”的虔诚下船,而那对中国情侣,他们颤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回到岸上。一船的人,看不出劫后余生的兴奋和同船共命了那么一程的感动,甚至没有一句相互道别的话,各自踩着沙滩散开了。

我和张一还需要返回位于小皮皮岛的住所。船夫说如果走路,翻过一座山是可以达到的,需要2个多小时,不过他可以用船将我们载回去。

又是船,我的心和身体都还处于紧张、恐惧和摇晃的状态。但看看已被暮色笼罩的通塞湾,以及船夫说的那座山,我又胆怯了。

回程途中,船一路沿着海岸线开。雨已经停住,余浪尚存,恐惧随着船体的忽高忽低,还将我疲惫的心牢牢抓紧。张一硬是拉我坐在了船头,迎着夕阳随海浪起伏。


“你刚才都不怕吗?”

“害怕啊!”

“那你笑得出来?”

“我都笑不出来了,你怎么办?”

雨丝 摄

海是什么?

我又听到这样的声音,

这个通向神秘的问题

教人如何反应?


是平凡人对自由的向往吧

还是感伤主义者惧怕的失望

更可能是浪漫主义者捕梦的网

以及冒险主义者追逐的远方


海是包容

是解放

它沉默

又激昂


如果你敢于接近它

沉没于它

不过是接受了自然的馈赠

接受生命的收纳


走 到大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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