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看山还是山

“眼前若是有海没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人这东西——当然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生长的场所,想法和感觉大约是同地形、温度和风向连动的。”


我生在山城,长在山城,现在暂离山城,终将回到山城。

和一个甘肃的朋友说山,她说她们那里所有的山都有名字,我很认真地想了想,重庆的山是不是都有名字。

我不知道是我太无知还是真的山太多,我想了想生我的那个山,它左边的山,它右边的山,它对面的山。

除了知道山上住着什么姓氏的人,就随口叫“李家山”、“聂家崖”这类的小名一样的东西之外,没有正式的名字。

而且山都是连在一起一片一片,像波浪迭起,不独立成一家一户。

有时候想要是能像多米诺骨牌能推动,会不会顺势都倒下,倒下了又倒向哪里去呢,都没地方可以装得下这么多山。



我生在一个山上。

这山并没有名字。

重庆是山城,实在太多山,一座接着一座,山头挨着山头。

要是每个都取名字再正式上个户口,怕是得再多设个窗口,还得有人来为他们排号。


谁来决定自己的山叫什么呢,山上那么多户人家,众口还难调,更何况是为自己的山做决定。

又得像春天分水引向自家的稻田闹得不可开交。

谁家的满啦谁家的漏啦,谁又半夜扛着锄头挖了上家的田坎放水啦,第二天又发现自己的被后来者挖啦。

都是嘴上不饶人,没有实质性动作,再过几天就下春雨,又有什么好争的呢,无非是往白水日子里加点温度罢了。



山没有名字,山侧有个悬崖倒是名字传的很远。

说是名字,不过也就是依着山上大户的姓再加上性质而成——“聂家崖”。

并没有什么特别,跟养的阿猫阿狗一样,黄的就叫大黄,黑的就叫黑蛋,啥色都有就叫花花儿。


这座山上基本都是聂姓,隔壁山上都是李姓。

后来离家远了,才知道聂姓很少。

被人惊异时只能苦笑说,“小时候我们山上全是这个姓,多了去啦!”


聂家崖下有条小路,从半山往下走,过两山之间的一座小桥,再往上走,就到了隔壁李家山的山腰。

这座桥从来没被淹过,才到山腰。

下暴雨山上的水往下冲这个点也积不起多大的水,到山脚平坝才是滚滚洪水。

混着泥卷着草污浊暴虐,淹了山下的桥,后来又修了座坝桥,也还是时常能没到石墩头上。

只好再往前走才能过桥,去学校去集市。


山上唯一的医生每天都背着医药箱往返在这座桥上。

医生姓什么忘了,从李家山上来,大概是姓李的吧。

还有点亲戚关系,论辈分该叫一声舅舅。整个山上都是亲戚,这会儿再不亲往上数也能数出个一二关系。

后来有本族谱,村里有为后人合资修订的,厚厚一本,封面印着金色的一竖排大字《聂式家谱》。

才知道原来聂家这么多人,在族谱上又不在山上的人都去哪里了呢。



总之我从未听人提起过他有名字,默默站在这里,看着一代又一代人出生、疯长、老去。

又在山窝里掘个小方坑,埋进去又填起来,垒个土尖尖,再用铁锹使劲在上面拍。

像是怕再出什么漏子,直到土紧实地挤缩在一起,不再往下漏沙粒。

满意的收起来铁锹,点上两对大红蜡烛一把香,香不讲究多少柱,只要每把是三根就可以。

再拆开一大串鞭炮,围着土坡坡绕一圈。

人都走远,一个人留下来点火头,噼里啪啦乱炸一通,没等鞭炮放完人就已经走远了。


一个新坟又生长在山的心窝里。



好像每到某个时候就特别想家,也没有特别想什么,就是莫名的想起,一想起就不能放下。


又是蓄水的时候了。

每年这个时候是湖上最美的时候,夏天不用蓄水,湖里只有湖中心有浅浅的水流,裸露出来的湖底重又长了杂草。

湖边是有荷花池的,一路过去一池一池的荷花,早起晨跑的时候风里都是满满的清香。

返程累了就走到下面去,在池中的小路穿行,路是有的,两旁的齐膝杂草唰唰没过小腿,只觉得痒。


还有一大早就背着折叠小板凳水桶钓具往河边走的好多人,戴着草帽。

河里是有鱼的,不多也不少,钓鱼本身也是个安静的好打发,一个人拿着鱼竿默默地守在岸边,看贴在水上的浮标。

除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山雪”的岸边是白茫茫的雪,酷夏的湖边是郁郁葱葱的绿草。

南方的冬天湖边也尽是常青的灌木丛,不知道有什么诗可以形容南方的垂钓。


落日也不是水平线,是从山头慢慢滑下去的。

在山脚以为太阳已完全隐去,爬上山头还能看见完整的落日,只有看落下那方的云,云是否有晕染的边。



天边的火烧云是小时候最爱看的,那时候天还很蓝,云也很轻。

结束一天的暑热,傍晚慢慢天凉下来,搬上凉席去楼上搭铺,往地上撒遍水,侧身倒在床上看西边的太阳。

并不刺眼,也没了金边,边缘分明。


风大云跑得快,暴雨来前吹得云跟跑起来了一样,一下就没了踪影。

傍晚的云几乎原地不动,就那么陪着落日守在山边,和我一起看它下沉。

又一颗一颗星星被点亮。



以为看不变的山不变的水已经看腻了,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子,不会动也不会言语。

山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水无言地横亘在湖上。

于是像要决斗般,执意想换个地方。

可惜并没有谁来应战,同我作战。

坐在出租车上一圈一圈地沿山绕,又钻进隧道,向后看,山不断往后退,抓不住地逃。

坐上火车走得更快,山越来越少,一片连带断开了,又稀疏了,终于没有了,平地望去没有拦阻,看不到头。



小时候学课文,在山的那边是什么。

最有感触,本就生在山里,也正是憧憬一切的时候,时常望着一整周的山发愣,转上一圈,全都是无言的山。

终于亲自出来看看了。


山的那边还是山,出了全部的山,就是平地。

就一天一夜能走出来的山,用了十八年来想象。


期待太久期待值越高,看到这么普通的景象,反而不知所措,这就是梦寐以求的山的那边,好像并没有那么美。

努力去发现它的美,太阳落下去是能看到最后的,和地平线持平,登上高楼也看不到躲藏的影子。

没有想象中那么尽兴,捉迷藏玩的久了,总是想抓到最后一个躲起来的人,完成大满贯。


再回到山里,也许会一把搂在怀里慢慢倾诉分离的想念,也许只是像它当初送我走那样默不作声地重又把我融进怀里。


无论是怎样,我总归是要回去的。

从前我看山不是山,如今我看山还是山。



(文中出现的山的原型在重庆市开县厚坝。)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蓝精灵。

                                                  她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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