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自,回不去的故乡


我有一个外婆,小时候常听人家叫她桃姐,桃姐。

我就问她,外婆,你有名字吗,桃姐就是你的名字吗?

外婆说,我有名字呢,我叫逃姐,我是逃难过来的嘛。我姓杨,叫杨逢书,我的家在蒙自,东门外大街,我只记得东门外大街了,我还有个弟弟,不记得弟弟叫什么名字了,不记得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我在读一年级,一个人跟着许多人跑啊跑啊,日本人来了,不跑就不能活命了,上了火车,到了长沙,后来就到了这里,遇到了你外公,你外公家可真穷啊,可是他人好啊。


外婆很勤快,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不会干什么农活,年轻时候,外公是一把做事的好手,外婆就抚养几个孩子长大,年纪大了,她自己洗衣服,做饭,喜欢自己采茶做茶叶,她做的炒青又细又嫩,一点都不苦。

外公很早就过世了,自我记事起,外婆就跟着舅舅一起生活。

她养育了一群孩子,最后长大成人的,只有我的姨妈、舅舅、我妈、和小姨。其他的孩子或是半路夭折,或是早逝,外婆都记得清清楚楚,时常听她提起。

每年的秋天冬天,家里该忙的事情忙完,棉花收完,稻谷收完,油菜苗下地,都弄妥了,我妈就把她接到家里来住段时间。


上小学时寒暑假一放假我就和妹妹去外婆家。

印象里最深的是家里种了西瓜,还有金黄的香瓜,西瓜虽然不是很大,但是果结的多,而且那香瓜特别甜,我妈就叫我和我妹妹两个人,用个装过化肥的塑料袋子装一个西瓜两个香瓜,然后送我们上线路车,要我们下车以后走到外婆家。我跟我妹妹两个人,那时都还不大,一个八岁就十二岁,带着西瓜重的要死,背着拖着提着,一路弄过去。

堂姐堂弟也高兴,大家经常一起玩,暑假不知不觉就过,那个时候的暑假都是在外婆身边过的。

舅妈要照顾一家人的吃喝,管不了那么多,常常是外婆天黑的时候收我们回去洗澡睡觉,舅舅家就是第二个家,因为外婆在,一个夏天一晃就过了,舅妈做的紫苏西红柿蛋汤最好喝,今天都还特别想。


外婆家在山上,坐完车,在镇上下车,再要爬一百个台阶,往山上走,沿着一条靠山边的大马路转两个大弯弯,上个坡,过个堰塘,再转弯,经过栽满茶树的小山,就到了。

每次去外婆家,数着数着爬完一百个台阶,往山上一边玩一边走,摘些花花草草,然后,外婆家就不远了。

沿着山上枞树林间的马路上走,两边都有人家,路上一大山洼地里还有棵歪歪睡着的柿子树,刚好可以爬上去,快到柿子黄皮的时候,站在路上就可以伸出手拉到枝叶,柿子树的枝叶特别脆,轻轻一掰就断,然后衣服里,口袋里都是生柿子,摘了回来在谷堆里捂几天就熟透了可以吃。

山里好东西好多好多,有板栗,中秋节前后,一夜风一吹,刺球球就裂开了,板栗就掉在地上,都可以在草丛里捡到,挂在树上的板栗果,外婆经常用竹竿去敲,敲下来小刺猬一样的果,用石头砸开,板栗就出来了,直接可以剥皮了生吃,沁甜沁甜。外婆家里还有黄花,没有一亩那么多,大概六分地左右,黄花在早晨的时候开,所以,常常要早起,乘着有露水的时候,花还没有开,像一根根绿色的针的时候,就要采下来,经开水焯过,晒干,就成了黄花菜,去晚了,太阳老高老高的时候,花都开了,采回来的黄花也就不好了。

舅舅家的屋后还有块茶山,小时候,我们特别喜欢去后面山上玩,捡茶籽、捡板栗、捉知了,外婆自然特别担心,怕我们像她没有养大的孩子一样,在池塘里面或是哪个沟沟里面掉了下去再也回不来。晚上,我和我妹妹就睡外婆脚这一头,外婆就睡觉的时候讲故事给我们听,说狼外婆喜欢逗小孩,晚上就睡觉也咯吱咯吱响,小孩子就问,“外婆外婆你吃什么呢?”“吃栗子呢。”“给我一个不?”狼外婆就给他一个,拿到手里,是个脚趾头。听这个故事听多了,我就再不敢带着妹妹往山上跑,怕狼外婆吃了妹妹的脚趾头。


后来念书,每个月回来一趟,家里想着法子变好吃的,有的时候回去,看到外婆来了,她老是问我在学校吃得好不好。复习看书要到好晚,周日早上爬起来就要坐车去学校。到学校翻开书,有外婆在书里悄悄夹着给我的零花钱,她是怕我饿着吧。


后来有了女儿,外婆来的时候就帮忙带我的孩子。

在舅舅家她也喂山羊,要帮忙捡柴火,秋天帮忙收稻谷,事儿忙完啦,我妈就接她就来我家帮我看看孩子。

我妈平时去接她,总是接不动,她说我舅妈这里有事那里还有事,她要帮忙,走不开。我妈妈呢,希望外婆来休息几天,她来了,反倒也停不下来,就边上帮忙打理家务事,和小孩子一起玩,对70多岁的外婆来说,这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她身体好,而且是大脚,她常说她小时候妈妈不给她裹脚,没想到还是大脚救了她一命。

就是我2岁半的女儿要经常跑出去玩,到田里面去找花花草草,捉青蛙,找贝壳。可是田地里面有石头土块,有时候会碰着磕着,所以外婆就跟她后面追,有时候外婆就和小朋友两个手牵着手一起去捡从河沟里冲到田边的小贝壳。

外婆喜欢摘野菊花,金银花,晒干了拿到镇上药材铺里卖钱。我妈就连藤带花和枝叶割回来一捆捆放在门口,外婆就搬一把椅子,慢慢摘慢慢摘,还可以照看下我小小的女儿。那些花我们装在簸箕里在太阳下晒干,可以卖到十块钱左右一斤。忙个三四天,外婆可以收到一百块钱左右,一季花也不过半个月左右,有蜜蜂就在周围飞呀飞,我女儿就在场上玩,撒呀趴着,乱扔啊,有时候把花扔得到处都是,到处都是花,外婆又弯着腰一朵朵去捡回来。每年都是如此,这样的日子,都是在金银花开和野菊花开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妈就把家里的事忙完,外婆就回去了,有事情多起来,忙起来的时候,外婆又来了,她总是能帮忙搭把手。


这几年,她就到儿子和几个女儿家里轮流住着,有时就留住我们家,姨妈家,小姨家。我大姨妈家她去得多,我大姨父特别聪明,但是好强,年轻的时候受过刺激,虽然是有时候疯疯癫癫,不太讨人喜欢,但是他对我外婆格外好,收废品回来总是买东西讨外婆欢心,有时候是好菜,有时候是外婆喜欢的花衣服。外婆对这个大女婿,也喜欢,他对她好啊。

我大姨妈有三个子女,大姐香香,二哥建国,三姐丽丽。大姐远嫁,很少回家,二哥在县城安家,三姐日子过得还算好。

大姐婚姻历经波折,所幸终于找到心爱的人,成家立业。大姐挣扎在感情的泥泞中的那段时间,大姨父精神恍惚,整个人都不好了,姨妈每天农田里忙上忙下,回来还听些闲话,一些心肠不好的人就指指点点,说这家的人又精神出毛病了。这段时间,外婆就在大姨父家里,整日烧火做饭,忙里忙外。


一个冬天,外婆终于还是走了,她养的那只猫就趴在她的身边,怎么轰都轰不走。

外婆和外公埋葬在了同一块山地里,边上有板栗树,有茶山,还有她栽的黄花菜。

那一年,我女儿五岁,她说,我再也看不到太婆了。

​我抱着她眼泪飒飒往下直掉。

摸着外婆坟前的新土,我轻轻地对外婆说,外婆呀,希望有一天,我还能带着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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