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逆

我是一个私生女, 我没有名字,但我喜欢别人叫我逆。

不记得多小的时候便有了记忆,但长大后不需费力,总有一幅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黎明晨曦或黄昏日落时,低矮的小屋里,木格花窗筛下一地碎影。角落里的蜘蛛一动不动地栖在网上,吐出一长串蜘蛛丝,黑身子悬在半空中,人似的吐气。年迈的阿聂低着头,垂下眼睑,朽木一样苍老,皱纹遍布,土地龟裂似的的干瘦的双手,和手里抓着的扁豆一样粗糙。一个小孩坐在小木凳上,静静地望着那双手慢慢的剥开扁豆,把豆粒洒进一只簸箕里,黑豆皮在地上渐渐成堆.那双手,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那样的粗糙,瘦弱,干瘪,裂开的一道道红口子就像这山旮旯里的沟壑一样,被一年四季风干了。

为什么会固执地认为那是我记忆的开始呢?似乎我是在那一刻打破了懵懂,由混沌之中被盘古开天辟地的惊雷所吵醒。和外婆住的那间老屋,屋外的猪圈,锈迹斑驳的木窗吱吱呀呀地揭开了山的帷幕----开门见山,带刺的太阳过于醒目,山里的黄土铺成了路,一个一个脚印踩实了,却看不到在山那头有路没有?

我从不和别人家的小孩子一起玩。因为我喜欢一个人,而他们喜欢一群人。更多的时候,我躺在猪圈上,闻着猪粪那种臭烘烘,掺着草木馨香的气味,听大猪小猪打拱。抬头看天,山里的天空很少有云朵,离人很远很远。就像夜里的繁星,打着火把也找不着。阳光栖息在我的全身,温暖了一个季度。

我的大舅二舅三舅四舅幺舅大姨二姨三姨小姨和他们的孩子每每都凶着脸跟我说,不能叫阿聂阿聂。那叫她什么。叫阿慢。为什么。不为什么,她就是你阿慢。那我的阿聂呢。啊哈嗬,啊哈嗬,问你阿慢就知道了吗。————每次他们都要这么说,而每次也总是笑着走开了。我的阿聂儿孙满堂,也就是说我有至少三十来个沾亲带故的亲戚。每天我都会被问好几次。有时侯我真庆幸我的九个舅姨没跟阿聂和我住在一起,不然我一定会疯掉。偶尔我跟正在泉水边的一块田里种菜的阿聂说他们的话,阿聂埋着头,一声不吭,但我分明感到脚下那块土地在发热,灼烧。

如果日子这样消磨过去,我一定会成为第二个阿Q,好在我读书了,手里握着的铅笔,嘴里念着的歌谣,对我来说都是多么有趣儿。山里好玩的野物被我抛到脑后,我喜欢整个上午都坐在教室里,听我的叔公兼老师用呢哝客家话慢悠悠念课文,说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要热爱人民,还要唱国歌。教室外的那面红旗有我见过的最鲜艳的色彩。我渴望山外的绚丽世界。与此同时,阿聂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不是叫我吃饭就是睡觉。山里几乎没有人种水稻了,买粮食要从山下运上来。阿聂在自己的菜园里种了丝瓜、芋头、空心菜还有一些我记得形状和味道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菜。肉是很少看到的。

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我去大姨家买米,结果米没买到,我倒是被姐姐们灌醉了。第二天醒来,我发觉自己躺在表姐的床上,但是,身边竟然躺着一个陌生人!我惊恐地盯着她,以为她是电视里的那个女鬼!(在没有读书前,我经常在别人家里看电视,有女鬼僵尸,还有一男一女在床上打架。)鬼使神差的,我竟然想摸摸她,而且真的就那样做了,啊----我彻底崩溃了,歇斯底里----她居然是热的!

你怎么了。我看见女鬼坐起来,用普通话问我。我冷静地问。那你是谁。我是***。她说的三个字应该是名字吧,可我听不懂。你怎么睡在这里?我昨天刚从**来的。你不是女鬼吧。哈,我就是。她笑着说。听了她的话,我反而不怕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我的一个表姐,是在外地的二姨的独生女。

因为有这段心惊肉跳的经历,我对那个表姐格外关注。她有点胖,但是很清秀,一头飘逸的长头发总是扎成隽永的马尾辫,和我一头乱糟糟的杂发形成了对比。那个二姨于是很热情地帮我洗了头发,又买了一盒粉笔样的东西给我擦头发,因为她说我长虱子。她还给我买了很多零食,表姐嫉妒地看我狼吞虎咽。总之,对我不是一般地好。只是我常看见她在阿聂耳朵旁说些什么,一见到我又不说了。而那个二姨丈总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抽烟、四处转转。我觉得有人在背后偷偷看我,让我浑身发麻。不过那个表姐我很喜欢,她经常唱歌,在我们上课的时候飘来天籁,就像白水済的水声一样空灵,我很喜欢。

那一个春节过后,我就被他们连哄带骗地带了出来。我不想离开阿聂,但外面的诱惑让我向往。于是我就坐上了破摩托。第一次离开了这个日后令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呼啸而过的风声刺痛了耳膜,阿聂那声“沙落”沉重地压在了我的胸口。原来山的这头是这样的,一排排的松树,一丛丛的杂草,抽象,单调,,那幅画面第一次强烈的翻滚于脑际。我后悔离开我的石头,虽冷漠坚硬却在冷若冰霜的严酷下透出温情。我是不会飞的笨鸟,被父母推下悬崖,连挣扎一下也没有便湮没在风尘沙粒之中。


姐,万一我死了,你就把我的兔子拿去。

神经病,你那么健壮死不了的。你还欠着我呢。

对不起,我……

爸妈为你付出了多少你知道。

那我就活着。

六年的时间能把一只钝斧磨利了,也能把新婚的少妇变成风骚的半老徐娘,婴儿滚回了娘胎。我这个石头,毛毛糙糙的棱角却也似乎被磨得光滑,镌上秀字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知道他们是我最亲的人。真可笑,二姨变成了妈,二姨父成了爸,她成了我姐。他们对我的许诺却没有实现。这平房没有瓦檐却那么肮脏,阿聂却不见了。山,很远,只有在书上才能看到。学校里的那么多人,和他们一样不合我的意,可我在这里找不到猪圈,更无法寻觅一缕阳光。千篇一律的脸和布袋木偶一样垂头丧气,灰尘琐屑在胡乱扑腾中慌张地四处逃逸,呛人的汽油味钻进丰腴的肥肉里,响成一片的破锣声夹着闽南唱腔,尖细刻薄,远远地荒芜了老榕树的根根长须,咚咚呛,呛,呛……­

我躲在角落阴暗里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们,发笑,一样的尖锐。卑躬屈膝的影子投在苍蝇热恋的墙上,抖动着,颤动着,扭曲着。那影子突然一下子抓住了一件什么东西,抵在自己的肚子上,使劲绞着,一滴两滴浓稠的液体滚了下来,滴到在地上打滚的脸上,热乎乎的血腥气涌进了身体,从鼻子的两个孔里,牙齿缝里,耳朵洞里。

“嘣”地一声,我感到什么东西断掉了,一汩汩血喷射出来,我和她倒在血泊里……

阿聂,为什么不把我的肚脐打个死结……她不该生我这个同性别的多余人……


妹妹:你应该长大了。要知道,我也不过大你一岁,可我已经长大了。在我阅读和回乡疗养期间,心情恢复了快乐与平静。阿聂年近90,一个人住在老屋里,没人照顾,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更多的时候坐着发呆,她以为我是你,总是对着我哭。

有些事情,你应该学会忘记。我们和这格格不入,小镇既不能保持聆听海风的安宁心境却又像不懂高雅的庸妇盲目追逐繁华。但我们却不可以选择,更不能改变,只能处于社会的边缘,或如雄鹰高飞、鹏程万里,或是只能望着蓝天、不敢凌翅。我现在想要奋力一搏,挣脱累赘去鲤鱼越龙门。放心吧,我已经做好溺水的准备。

躺在床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任泪水自由坠落,滋润头皮,粉紫的信笺轻轻落在地上。我好像立在水边,那是我的故乡。山上的清泉温润的像一块玉。岸边有块凸起,那是阿聂浣衣的地方。我将手伸入水中,清凉的流水柔线绕过指间,逆波而上。俯身拾起一块鹅卵石,扁平粗糙,平淡的灰。可是一条金鱼卧在它身上晒太阳,她的影子就印在了石头上面。

决定了,我向石头宣布我要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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