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砾

2002年,我从上海回到安徽老家,说从天堂掉到了地狱,有点夸张,但即便那时如此无知的十五六岁的我也知道,许多事情要永远的改变了。

我寄住在外婆家,就是乡下,有稻田,草垛,牛屎,炊烟和繁星的地方。远离了大都市的电气之音,被欲望折磨的扭曲的脸。我们请了村里中学的老师们吃饭,托他们对我照顾,让我在山坡上的一所初中念书。

我认识宗亮就是那年。他是典型的出身农村的孩子,皮肤黑,嘴唇厚,最下有痣,个子不高,老是笑,学习成绩还非常差。

也许我们的性格比较相符,我们成了朋友。我当时在学校算得上一号“风云人物”,他也那么认为,不仅因为那时是我学生生涯念书念的最棒的时候,也因为对我这样一个从城市里到这旮旯地方来的同学,他们根本没有见过,我在他们眼里成了“物以稀为贵”,班主任跟我还有亲戚,所以别人看我的眼光不一般。

我在班上的要好的朋友,也分圈子。我跟宗亮是一个圈,跟另外一些,又是一圈,其他朋友看不上他,他也不大跟我另外一个圈子的朋友来往。我那时在各种朋友圈子都很吃得开,跟以后完全不一样。我还有个“打架朋友圈”,那些朋友跟我都有“肌肤之亲”,我揍过他们,他们也揍过我,但我们还是称兄道弟,不是逢场作戏那种,是真的哥们。男人之间的友情女人是不懂的,当然,我们也不懂她们,佛洛依德都不懂。男人之间的兄弟,就算他们串通作弄你,一块找人揍你,吃完饭赖你埋单,也依旧是兄弟,没有隔夜仇,该动手时就动手,动完手情还比当初浓。

宗亮人很普通,他羡慕所谓“风云人物”,我们在一起,相敬如宾,几乎没有红过脸。唯独有两次,一次是他请我去他家,说好半小时路程,却走了一个半钟头;一次是他说自己骑车技术好,载我下山坡,一个跟头摔了个七荤八素——就这两件事,我们红了脸,这是我十几岁时的逻辑。

我们学校晚上要晚自习,类似于现在流行的“加班”,晚上五点半放学吃饭,我们常在一起吃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菜,地点在山坡那一个草丛,吃晚饭就躺在枯草上睡一会,偶尔还会兴味盎然的看山下的农户劳作。我们每周半天休假,我就去他家附近的水坝摸鱼。有一次他摸了个大鱼,没逮稳,那家伙一个尾巴差点把他甩晕。我不在行这个,但我那时也不白给,会帮他口述一篇周记——他最犯难的一项作业。他坐在草堆上,拿本子和笔沙沙沙的记录,一字不改。

初三他没考好,留级复读一年,后来我高二时,他也上了我在的学校,就是那所知名的全国高考工厂,浩浩然一万多人,我们几乎碰不到面,最后一次见他是在食堂偶遇,简单的吃了一顿饭,往后有十年,我们没有任何联系。

就在前几天,他在社交网上找到了我的信息,我们重新联络上。半夜一通电话打过来,聊到晚上十二点。十年间的往事,哪里能一个小时就说清楚。他说他上大学时得知我念的学校,还特意找人打探过我的消息,但是不了了之,坦白说我从初中后再也不是什么“风云人物”了,在几百人的学校我算的上“人物”,去了万把人的地方,我成了狗屁。我念书再也不行了,连初中时能做到一百五十个的俯卧撑,也不再能超过五十,运动会我常是大家的焦点,后来成了垫底的笑话。慢慢的我发觉我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宗亮因为十年来不知道我的消息,经过我一说,他感到吃惊,在他眼中,我依旧是十几年前的那个样子。

我说我想念我的朋友,就在此时此刻,在我已经过了二十五岁,工作超过三年,我回到了上海,我失去了之前的朋友,又孤身一人,我说我想念那时的那些人,和我打过架的兄弟,坑过我的兄弟,想念我坑过的兄弟,可是你现在要我说明一些事的细节,我说不上来。我开始忘了,人的脑子就那么大,心也那么大,装这个就不能再装那个,或者完完全全的装下。许多往事成了谜题,我们永远都搞不清楚当时的想法和做法是出于什么原因,又会对以后造成何等的影响,可能是至关重要的伴随一生的影响,我是说月亮与潮汐。时间就像个黑洞,无法丈量和计算,吞噬了一切最终把我们也吞下去。但我很高兴我有过那一段,有过那么多朋友,够兄弟,不做作,打就打疼打服打痛快,好起来就上刀山下火海,我怀念无知和单纯的岁月,那些都是最真实的也最珍贵的宝藏,值得用往后的一生慢慢来挖掘。我很庆幸大浪淘沙,依旧有兄弟能在我身边,让我不孤独,能在失落的时候给我力量,使我不至于骄傲自大,也不至于妄自菲薄。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东西能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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