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那个灰衣男人头顶的数字是[1]。他手法娴熟地翻动锅铲,夜色温柔,炊烟使他的眉目若隐若现,只有[1]凛然地穿透一切,从来不可改变。

我仍记得灰衣男人头顶的数字最初是[163],在十一月寻常的一天猝然显现。那天天降暴雨,风撞击着我左侧的玻璃,乌云混淆了夜色,我孤身坐在研究所,斜眼睥睨屏幕上的数据,呼吸的间隔很长。声音、色彩、气味、浪漫主义在此间失去意义,窗外于我五万光年般遥远。

那些数据依照程式反复自我检验,变量之多令人咋舌——即使对我这个数据笨蛋而言,破译它们仅能依靠直觉。社会分工使人们获得的成就感极大地削弱,甚至我们并不知道相聚于此所为何事。我曾问过项目组的负责人那些数据指向什么结果,他神秘地笑笑,说:[什么也没有,现在。]

雨不会停了,我撑起伞离开,漫长的一天使座椅出现凹痕,我感觉到灵魂的一部分也深陷其中。数据在头脑里盘旋,分解、重组,密不透风。在电梯里回溯所做的一切假设,我深爱这份工作却难以抑制地长叹。

研究所的电梯内部左右两侧都是镜面,层层叠叠,出现了无数个我,冲散了脑海里的数据,透出了些微光亮,谜底的轮廓若隐若现。我所孜孜以求的成果不过是预判下次数据落在哪个区间,但已经耗费半年光阴,此刻这点破土而出的架势让我激动得凝神伫立。而那点光亮微弱到随时熄灭,我停下脚步,万千可能性一齐涌上心头,几乎囊括了世界。

光亮突然炸裂,驱散所有晦涩,我头脑清明,抬头看见一道闪电横亘千里,像天空睁开了眼睛。盛大的雷声袭来,我早已置身室外,却罔闻大雨,衣衫尽湿。黏稠的思绪消散了,但自以为接近真相的幻觉同时失踪,我哑然笑笑,撑伞走进雨中,只觉得饥寒交迫,想到鹏哥的炒饭摊。鹏哥将小推车扎在我通勤路上必经的地铁站口,常常穿着印有[鹏哥炒饭]的灰色工作服,我没正经吃过几顿,但看熟了也就记得。

那时我不知道有些事已经发生。鹏哥身材高瘦,站直了眉眼就隐没在伞檐之后,暴雨渐渐平静,那些被数据折磨的时光恍如隔世,我看着锅铲上下翻飞,鸡蛋熟了,米饭熟了,心里真是高兴。

[拿好,您的炒饭。]鹏哥弯腰将打包好的炒饭递过来,撩起伞檐,全身再无遮挡。

在他的头顶,[163]正闪闪发光。

我恍惚地说:[哎?]想要伸手触碰那个数字,手指前探得很缓慢,仿佛那是一触即碎的不被容许的存在。鹏哥闪躲了这次触碰,一言不发地疑惑地望着我,不确定是否还要继续躬身。

我接过炒饭,神思不属地望了一会儿,终于转过身去,在地铁口再次回头,鹏哥紧张地挥了挥手,[163]随之摆动。我潜下去搭乘地铁,听到某人如释重负的声音。

我低头沉思,像快要凋谢的花朵,踟蹰着寻找座位,目光到处,在深夜的地铁里,寥寥无几的乘客无一例外,头顶上的数字闪闪发光,[6]、[1]、[4]、[12]……大小各异,仿佛是谁在凝望我,而他们浑然不觉。

喉间发出嘶哑的声响,我一步步地穿越车厢,每个人,每个人都有。地铁启动,我毫无预兆地开始奔跑,窗外广告牌的光线使我的脸明暗交错,风声呼啸,我抵达地铁尽头,背靠着墙壁喘息。

心怀疑惑的乘客和我目光交接后便缩回了身体,我不清楚自己的眼神何等狂热,但当我发现与数字有关的秘密,我就必须要理解它。我看见车窗上自己的身影,头顶除了灰尘空无一物。

那天做了奇怪的梦,我孤身坐在许多镜子的房间里,四顾镜里的人影。我熟悉的人散落在不同的镜面,重复了多次,他们嬉笑怒骂,镜片一一碎裂,只剩下左右两侧的镜子,只剩下无数个我,我茫然凝望,看见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凄苦的神色。

我没有放弃推敲数字的含义。所里的人头顶的数字日渐减少,让我猜想这是寿命的倒计时,简直像《死亡笔记》。关于数字我过目不忘,无需记录,发现数字的减少并不遵循24小时制,有时相隔多天一字没改。那是无序的、不能被任何计量单位置换后就合理的变化方式。我开始猜想别的,数字是某种能力的量化,也许是记忆力、新陈代谢、十分钟内可以完成仰卧起坐的次数……却又全部推翻。

好在众人了解我的痴性,或许在他们看来我与以往并无不同,若有所思地念叨数字,数据笨蛋岂是浪得虚名。我开始观察人类,我一直相信数学是高深的哲学,最极致的问题只能以哲学和宗教作答,但那些数字给我的启示却是[什么也没有,现在。]

我头脑昏沉地卷入一场聚会里,似乎快新年了,研究所不知和哪儿的人联谊,也许通知过,但我全然不记得。组长啼笑皆非,一边找空闲的体面衣装一边数落我,我穿着格子衬衫皱巴巴地笑。

世上所有的聚会都是怎么运行的呢?这件事我从来不知道。我不明白人与人之间假装没有需求关系,谈论一些清白的事,笃定自己和对方同样有趣,并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这样的信念如何秉持。

目之所及的男女优雅得体,端起高脚杯的手指恰到好处地翘立,我冷眼旁观着他们头顶的数字,如果那是命运的馈赠所匹配的价码,对这些自以为掌控局面的漂亮家伙们可太残酷了。

那些数字像我以往看到的所有数字一样,难以分辨它传达着什么信息。3、8、5、4、6、14、5……我麻木地记忆着,直到看到某个人。

她坐在大厅的另一边,头顶的吊灯仿佛狭隘地为她射下一束光线,使她清晰地与众人分离。她独自端坐在那里,却像在自家的沙滩上看海,不时地远眺,四周的喧哗跳跃与她无关,她只关心海鸥和云共享了颜色。

她头顶的数字是[1120]。

我难以抑制向她走去的冲动,我第一次遇见拥有四位数的人。我向她走去,绝不受任何阻挡,如同摩西劈开红海。

她微笑望着我,等待我说明来意。

我愣愣地说:[你好。你是谁?]

她一定是回答了什么内容,但我的脑海轰鸣不断,隔绝了她的句子。我拿起餐巾纸,在上面飞快地写下:[这里太吵了,我们出去散步好吗?]

她惊讶地笑笑,四顾片刻,同意我的说辞,向我比了一个[稍等]的手势,哒哒哒地离去。我在门外等待,看见她穿着围巾、帽子、手套、棉袄,缩着脖子挪动。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还笑呢!这比我老家冷多了!]她皱着眉抗议。

很久以后竹内结子向我坦白,她在聚会里已经对我好奇,她描述我一个人歪着头坐在角落里的样子是[像穿了大人衣服赶来赴会的失望的孩子,又像她小时候喂的那只营养不良的加菲猫],我并不觉得这两种身份如何动人,但结子说[总之是很可爱]。

她是鹿儿岛的南方姑娘,来中国学习古典文学,翻译文献的时候会仰天长叹,泪眼汪汪地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介错,然后用中日语混合自由说来表达自己的愤懑。喜欢的食物是麻婆豆腐,喜欢的艺人是坂口大助,喜欢的季节是夏天……

可这一切与[1120]有什么关系?

那天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她自幼吹惯海风,稍一停歇就觉得冷。我们谈论了很多事,我向她讲述之前做过的梦,竹内结子一板一眼地说:[这叫破镜难圆,君不见高堂明镜,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她将关于镜子的毕生所学倾囊而出,我每听一句便肃穆地说:[嗯!此非曹孟德之诗乎?]结子为之绝倒。

午夜将近,我们去吃了荞麦面,依照结子故乡的风俗庆祝新年到来。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本来是想家的,吃了这碗面,就不想啦。]

我挑起面条,将信将疑地说:[只凭这碗面?]

结子忽然猛烈地吃了几口,小声咕哝说:[嗯,只凭这碗面。]

和结子恋爱后我不再偏执地追究数字的来历和目的,而把这种现象当作类似飞蚊症的既定事实加以接受。即使再见到一些数字较大的人,也没有升起同样的冲动。研究所的工作添加了新的内容,那堆无法索解的数据像是被遗弃了。

组长决定辞去研究所的工作,去高校任职。他是位宽厚的上司,大伙儿都有惜别之意,把酒相送,不在话下。我扶着组长,他头顶的数字变成了[1],像我遇见的大部分人一样。他嘱咐我不要把自己置身事外,[你的人生除了数据和结果,还有别的很多事。]

我点头答应,试探着问:[头儿,我们组的那项研究,我唯一无法分析数据的那项研究,到底是什么呢?]

他不再要我搀扶,身体笔挺,扶了扶眼镜,说:[我知道你不甘心。现在那项研究已经作废,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一项很容易受主观意愿影响的研究,所以我们决定做一个黑箱,把意图存放进去。它把人的行为、心理、消费、人际关系、住所、兴趣等变量以数据的方式分析,试着推理他之后的……人生轨迹吧,可以说。]

我一头雾水地听完,说:[我们代入了数以万计的变量,但所求的结果只有一个,怎么能量化人生轨迹?]

[你所分析的数据——如果理想的话,所量化的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产生交集的次数。]组长缓缓地说,[用含糊但优美的词语概括,是人的缘分。]

[咔哒]。我听见钥匙找到锁眼后清脆的声音,那些冥思苦想的昼夜一齐释然, [对上了,]我闭着眼睛,闪现出许多人的脸,他们相继涌来,却又倏忽逝去,心底浮现的声音疲惫而遥远:[终于对上了。那些数字是我还能和他们相见的次数。] 思念忽然黏稠。

组长目睹我解脱的神情,笑笑离去。他双鬓斑白,但一生坦荡,性格单纯,仍有少年意气。他所遗憾的只是研究未能成功。我望着他的背影和头顶的[1],知道有生之年我们不会再见面,犹豫着是否告知他这个秘密,告诉他在某种层面上研究成功了,或者说研究的成果在我身上觉醒了。但那势必引起更多的疑问,他已经老了,脊背蜷曲,我不能不放过他。

我走在路上,看见人们欢笑或沉默,头顶数字各异但大多是个位数,心里涌现出对陌生人的祝福,想频繁地握手,想聆听他们的姓名,想记忆他们的脸,但我最想做的是找到结子。

我沉闷而笃定地敲门,结子戴着大大的眼镜,我紧紧抱住还未绽放笑容的她,一言不发,心里甜蜜而忧郁。她头顶的数字变为了[899],而我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一场拥抱将使它再次减少。

她轻轻拍打我的背,像安慰小猫一样嘴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然后才问:[你怎么啦?]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天我是先看见了你,没有别的,只是你。]我说。

结子不明所以。[你是说,你在我看到你之前先看到了我,并且没有关注其他人?]

我摇了摇头,注视她的眼睛,在那里一切都善良而诚恳,我也不能例外。我暗暗告白:[我之所以走向你是因为看见了你,而不是因为你头顶的数字。没有需求关系,谈论一些清白的事,笃定自己和对方同样有趣,并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我终于明白了。即使你的头顶是[1],我也会走向你,然后永不相见,并拥有那碗足以宽慰一生的荞麦面。]

和结子告别后我怀揣着奇异的心事回家,在地铁口看到摊点的灯光。那个灰衣男人头顶的数字是[1]。他手法娴熟地翻动锅铲,夜色温柔,炊烟使他的眉目若隐若现,只有[1]凛然地穿透一切,从来不可改变。

我要了一份炒饭并打招呼:[嘿老板,要换地方发财了吗?]

鹏哥爽快地笑笑,说:[能去哪儿啊!常来啊兄弟。]

我愕然地确认了他头顶的数字,转而一笑而过,生意人说惯场面话,未必当真。

数月的迷茫疑惑一扫而空,那晚我睡得很沉,只是临睡前隐隐约约想到[899]——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便要和结子告别啊。

次日夜晚我来到地铁口,发现摊位果然不见,戏谑地笑笑,因为知道这是永别,竟然觉得怀念。

[那小伙子死了。]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转身,看见隔壁摊位卖烤冷面的大妈,她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手上的功夫不停。

我尚未领悟,问:[死了?他……什么时候的事?]

大妈撇嘴说:[昨天半夜,救护车来了说是脑梗。小伙子还老帮我收摊来着,是个好人呐,可惜太拼命。他也是没有办法,唉,生活都不容易。]

在大妈落伍的手机所拍摄的低像素照片上,我看到鹏哥年轻而扭曲的脸,看到他骨节粗大的双手,背上的青筋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苦难而暴起,心里茫然一片。

原来不再相见还有这层意思。

我做了奇怪的梦,碎裂的镜片散落在地板,我肃穆地走过去,脚上鲜血直流,奇痒无比,直到走不动为止,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小婴儿,对着镜子里无数的自己咿咿呀呀地挥舞手臂,望着一地碎片却无能为力。

[如果我能警告他,他会不会还活着?]那并非痛苦而是本能催生的疑问,我必须承认自己的特别,而这份天赋如何使用,我反复思考却一无所获。

从那天起,我常常站在繁华地带的十字路口,漫无目的地浏览人们的数字,脸上的神情称得上悲悯。

可是头顶是[1]的人太多了。这座城市收养了太多流浪的人,我不知道那些人将会死亡还是逃离,我热切地望着他们,希望我的眼睛不止于此,能够洞察人心。

只有和结子在一起时我才感到快乐。她像早晨一样清白,令我想到其实自己能做的不过一些小事,诸如认真吃饭,思念母亲。关心人类的命运是神明的职责。

我珍惜和结子在一起的好时光,但总是有限。她修完了课程,即将返回日本,也许当她的数字变为[1]时,我们刚好在机场告别。

有时我会长久地注视她,因为知道她终将离去。我开始怀疑,人是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消磨了寿命,还是在每次告别时都死去一点点。有时四目相接我会迅速地躲避,不愿被发现心底的隐秘。

结子约我见面,说有好事发生。她的笑容同时纯真而狡黠,我却只有悲哀。

她头顶的数字是[2]了。

我的思绪飘向了下次见面,她会笑笑离去,并非绝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年轻,相信当然能再见,相信山海可平。只是我知道不会的,有时候你只是遇到了一个寻常的下雨天,时过境迁却发现那是一场惊异的巨变。从此你看穿了相逢和离别,却无法和深爱的人倾诉,你坐在她眼前,盘算着时光飞逝,听到烟丝缓缓燃烧,听到铅笔抖落碎屑,听到列车长鸣的汽笛,于是那个下雨天从远处淋湿了你的心。

结子轻松地说:[我终于毕业啦!呜呼哀哉!青春结束啦!]

我撑起笑容:[嗯。恭喜毕业。]

结子像个小狐狸,说:[天啊,我昨天把所有行李都打包好啦,但一个大件儿怎么也搬不动,只能落在这儿了。]

我说:[我帮你。]

结子起身拥抱我,说:[你就是我的大件儿,长了腿的,乖乖跟我走吧~]

我贪恋这温暖,不愿回答,只凄苦地笑笑。

[唉!]结子长叹一声,[所以我干脆不走啦。]

我呆了呆,说:[什么意思?]

结子嘻嘻嘻地笑,说:[我找到工作啦,也准备申请签证。我中文这么好,肯定没问题的。]

我望着她,确认她不是撒谎,血液欢快地流动,站起身欢呼。下一秒魂魄归位,彻底清醒,她头顶的数字像是一场审判。

如果结子不会走,下次见面我们会以什么形式告别?

一个念头幽灵般浮现,我脊背一寒。鹏哥死去的形状如同海浪拍打礁石一样冲击着我的心脏。它因为喜悦而剧烈跳动,却又转眼冰冷,结子在我眼里变得很缓慢。

[你会死吧?结子。]

我颓丧地坐下,思索着曾经在研究所做过的数据分析。我想要寻找新的变量,欺骗世界,不用和结子分离,像我从[899]的拥抱以来所做的事一样。

结子显然不理解眼前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但她敏锐而深情,觉察到我正隐忍着峡谷般深不见底疼痛。她握紧我的双手,希望我吐露心事,并怅惘着脸。

其实我心里早有答案,也会告诉结子,即使我不知道命运是否能因此改变。

[我们不能再见面了,结子。]我说。

结子的眼睛难以闭合:[你说什么?]

[我永远都爱你。我们不能再见面了,但我的确爱你,永远不会改变。你相信吗。]我感到灵魂正在脱离躯体,居高临下地、毫无偏见地注视我。我的血干涸了,喉咙像是灌满了火药,密不透风,随时炸裂并让我死于非命。结子开始哭泣,眼泪砸落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目睹了她的伤心,感到自己是熊熊燃烧的火柴盒。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是我今生唯一的请求。]结子哽咽着说。

我以极大的毅力摇头,说:[不成的,结子。没有空子可以钻。我只能给你结果。]

结子美丽的脸失去了光彩,她不可置信望着我,似乎在分辨我是厉鬼还是野兽。她泣不成声地说:[我留在这里,就是想和你一起生活。现在这个国家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失了分寸,看到结子难过便不受控制地安慰她,却不顾她痛苦的根源本来是我。我说:[这里有你喜欢的古典文学,这里的人很好,你留在这里还是会幸福的。]

结子身形暴起,手掌精准地落在我的脸颊,留下赤色的印记。我甘愿受这一掌,并暗自期望她继续,如此她便能稍稍解放。

可是结子没有。她擦干眼泪,字正腔圆,一如往常念绯句给我听时的温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终于明白啦。]飘然离去。

看她背影消失,我终于坚持不住,从椅子上跌落,果然发出野兽一样粗糙的嘶吼声。

后来我调整了工作量,每天沉溺在数字里,利用它们将大脑摆布得动弹不得。可每当我松弛了控制,进入梦乡,我深爱的人总是悲伤地出现。而又在每次,我向她伸出双手,赫然发现结子头顶的数字其实是[0],于是她仓皇死去,并结束我的梦境,我仿佛经历了无止境的坠落,对着黑暗中惨白的墙壁流下眼泪。

我会在傍晚来到结子的楼下,穿蠢笨的衣服遮挡自己。每当她房间的灯光亮起,我的心躁动不安,良久转为淡淡的欢喜。竹内结子在目之所及的地方安稳地生活着,这个世界还不算太坏。在最初的日子里,结子的灯光彻夜不熄,我仰望着那儿,想象结子难眠的痛苦模样,内心压抑如大雨将至。有时我一身晨露地离开,有时我等灯光熄灭便走长路回家。偶尔结子的身影淡淡地映在窗上,我双腿绷直,目不转睛,盼望她的影子能留得稍久一点。

这种糟糕得令人作呕的自我感动愈演愈烈,而结子的灯光熄灭得一天比一天早了。她为人飞扬跳脱,聪明勇决,竹内结子始终是了不起的女人,这对她而言谈不上难以超脱的伤痛,我早已有所觉悟。她一定是结交了新的朋友,当她的影子重新出现在窗上,再没有惆怅的意味。我想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但我们之间被一只大手隔断,它扭转了我们的身体,使目光无法交接。

我应该放心了,但却无法停止守候她。我就是做不到。直到某天她的窗前出现两个影子,看起来非常快乐,像一对栖息在同一枝头的鸟。我被砸碎了,七零八落,忘记转身离去来躲避伤害。不知过了多久,只剩下结子的身影,我看到她独自坐在窗前,竟然觉得她在哀伤。

我摇摇晃晃地行走,来到第一次遇见结子的街道。那家荞麦面馆已改换了门面,大胡子店长不知去向,即使我能看到余生与世人的交集,他们仍是以我后知后觉的仪式举行告别。

我在那儿徘徊了太久,想要从砖瓦里抓取往日结子的残片,不知觉已是深夜。一个醉酒的女人在前方不远跌跌撞撞地行走,我竟然觉得她像结子。当我们不再见面以后,我看所有人都像她。

下一个转角车辆飞驰而过,那个女人仿佛封闭了视觉,直到鸣笛声唤醒了她,她慌张地注视车辆,一时难以决策该闪躲还是拿桩不动。我从后面推开她,车辆转向将我击倒,尖锐的刹车声从我面前掠过。我痛得快要呕出灵魂,却想到:「我为了一个头顶不过是[1]的陌生人死去。」

在急救人员到来并为我注射吗啡之前,我已经幻觉缠身,那个醉酒女人的确长着结子的脸。我努力地望着她,她扯开了我用来遮住头脸的蠢笨包装,惊异得失去了颜色,哭着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她头顶的「1」像是神灵悲悯的眼睛。

我忽然认出来了,她就是结子啊,她就是结子啊。那些与她有关的往事使我获得片刻清醒,原来「1」所审判的人是我,不是你。这才是我们的告别,而你会平安喜乐。真是太好了。

她附耳过来,我口齿不清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结子。原谅我。」

世界从我的眼中逃离了。



我睁开眼很多次,每次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光影,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像深海的气泡破裂一样沉闷遥远,我觉得自己像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没有意志地保鲜,但其实非常衰老,非常疲惫。

总有一位白头发的老太太闯入光影,她的面孔模糊不清,但我觉得很温暖。她是谁呢。

有一天我把眼睛完全睁开,看到人们聚拢在我面前,他们的声音像是经过长途跋涉才来到我身边,我等了很久很久才能听见。他们对我的表现很满意,笑着点头,只有那位老太太好像在哭,她一直看着我,感谢了很多人,有些根本不在这里,我知道是因为她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面向天空。

不要哭呀,你有什么心事?我想问问她,却又睡着了。

后来我沉睡的时间越来越短。那位老太太推着我在花园行走,她一直想要证明我是个病人,令我很生气。在我心里她才是病人,她那么瘦弱,那么可怜,我应该照顾她。

她问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是什么感受。我说在梦里有人向我讲了一个故事,好像讲了很久,反复多次,有时我在听,有时我是漆黑的。那些断断续续的低语拼凑出情节,好像有两个人分开,女人每天哭每天哭,后来不哭了,可是一有人向她示爱,她又哭起来啦,因为她一直在想念另一个人。她去他们相识的老地方,喝了很多酒。不知怎么回事,她被另一个人救了,那个男人其实一直陪在她身边,于是她也想陪在他身边。

她说:「你认识他们吗?」

我想了想,说:「不认识。但讲故事的人很伤心。」

她说:「讲故事的人不再伤心了。」

晴天的时候她会念书给我听。她念:「通往永生,那门是窄的,那路是长的。」她合上书,向远方凝望了会儿。我也看了看,大海上白色的鸟儿钻进了云朵里,再也分不清楚谁是谁。

她说:「永生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但其实爱人也是如此,爱一个人,那门是窄的,路是长的,但还是想往前走呀。」

我忽然说:「你头上为什么有两个圆圈呢?还会发光。」

她疑惑地仰头,说:「哪里呀,什么样子的?」

我比划了一下,「∞」。

她也比划了一下,「∞」。她说:「没有呀,那是什么?」

我歪着头思考,她忽然笑了起来,说:「你跟我学一个动作吧,这是表达友爱的方式。来,坐直身子。嗯,很好,然后笑一下,对,不,不要停止笑。然后把手轻轻举起来,没错,就是这样。这个动作是什么呢,这是『你好』。」

我懵懂地跟随她的动作,不知道自己做对了没有。

她说:「然后我们要把『你好』说出来,再加上名字,就是问候一个人啦。来,你试一遍,对着我说。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的,想一想。」

她微笑着望着我,海风将她的头发吹乱,散如飞鸟,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于是我抬起手,并回忆起她的名字,轻声念道:

「你好,结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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