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死的时候没有说话

    外公去世的时候挑了个好日子,尽管我早已忘记他死于何日,但那天亲戚众多,该回的不该回的,混的好的混的差的全都挤在那口棺材旁边记录外公的死亡,由此可以推断,那时候应该离过年很近了。

    外公将死的消息已经断断续续传了几个月,但他一直执拗地没有咽气,我一直觉得外公选择在年关将至的时候合眼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他不愿自己走的时候太孤单,又不愿走的太早——这样他的儿女们就必须请假回来戴孝,他不想让儿女们在孝和钱上两难,外公是个好人。

    似乎有所感知,大家都知道他年前会死,便全奔到外公的住处以最后尽一尽孝心,当然包括我。外公将死,我就必须从漫无边际的泥潭里抽身出来登上风雪载途的奔丧大道。必须说明,我不是去见外公最后一面,事实上,我到外公家的时候,外公虽然行将就木面容憔悴,但是他仍然倔强地躺在躺椅上,也就是说,他还有几天活头,我们一大家子就聚在院子里等待外公迟迟未来的死亡。

    大约等了三天,外公咽气了。第一个发现他的尸体的是二姨,然后是二叔,奔走相告后我们一大家子全都知道了,那时候是傍晚,随着日头从远处的木板屋上落下,外公坚持了七十多年的身体最终疲软了下去,我们的等待就此画上了一个句号。

    该干点什么。是的,外公死了,我们都应该干点什么,首先是大舅,作为外公的第一个儿子,他必须带头将大家引入悲伤的氛围里,所以他一个箭步冲向外公的尸体,抱着外公早已失掉血色的头颅大哭。大舅哭了,我们也必须哭泣,因此那一瞬间整个院子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泣声。我没哭,爷爷死后我哭过一次,之后便没有再哭过。我和外公相处的时间非常短,而且大多是集中在我尚未记事的年纪,也许那时候我和外公培养了非常强壮的感情,但是必须诚恳的说,我当时无法调动起那种感情出来。周围的人全都哭作一团,我只能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观看,你可以想象我当时那种巨大的窘迫。好在集体哭泣持续的时间不长,几分钟后,大舅直起身来,擦掉眼泪开始给各位亲友安排工作。在外公新鲜的死亡里,大伙出奇的团结,是啊,我们是一个家族,我们理应如此,理应一起悲伤,一起工作,一起为外公合时宜的去世安排些什么。

    但我始终记得一件事,我外婆,这个和外公朝夕共处了五十多年的农村老妇,那晚她没有哭,她出奇的镇定,外公生前若隐若现的死亡早已将她折磨得不堪其扰,所以她没有感到多大的悲伤,她只是解脱,如释重负。在全家都泣不成声的时候,她也只是跟我一样站在旁边,默默地观看,她是个勇敢的女性。

    他们把外公的尸体搬到早已准备好的房子里,那是他生前睡的房子,里面有他的记忆。安置好外公,我们一家人聚在大厅,除了几处小心翼翼的哭声,空气出奇的安静,但是我们不能安静,我们必须干点什么,外公去世了,他七十多年的日子必须留下点什么。于是我们开始回忆,我们开始谈起外公生前的种种事迹,大舅滔滔不绝,二舅不甘示弱,叽叽喳喳,一切又热闹起来,只有外公一言不发。在那幢建筑里,同时存在着两种永恒,永恒的沉没和永恒的喧嚣,他们共存,他们和睦相处,他们昭示着外公已死去两个时辰。

    守灵之夜,灯火辉煌,因此棺材格外的黑暗。大舅,二舅躺在棺材旁边的地铺上,父亲躺在外公去世的躺椅上,我站在旁边。半夜,父亲响起鼾声时我才意识到外公正躺在旁边的棺材中,明一早就要一大波人踩着脏不拉几的田埂出殡,下葬。我感到怕,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我醒着;所有的人都活着,只有外公死了。我隐隐约约感到我的醒和外公的死是一回事,这是我怕的所在。我总是担心父亲趁着所有人都睡着的时机慢慢地从棺材上坐起来,然后就那么坐在棺材里,又缓缓地偏过头与我默默相望。我是站在地面上,昼夜不熄的灯光把我两眼中的恐惧照得透彻。而他,外公,脸色蜡黄,就像涂抹了一层黄粉。他坐在灯光下,隆起的眉骨所制造的阴影使其眼窝深陷,我看不到他的目光,这使我无法理解他望向我所想传达的意思,忽然间,父亲从睡眠里醒来,直勾勾地望向我,我看到他眼里有和外公一样的苍老,那一瞬间,我感到灯光照进我的身体,所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模糊。外公死去,父亲也势必会死去,接着是我,一代又一代的我们前赴后继的出生又前赴后继的死去,我感到一股巨大的荒谬充满我的眼珠,然后我哭了出来,稀里哗啦,仿佛将十几年来对外公的思念都滴落在了这个沉默的夜晚。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梦见了许多东西,我梦见外公消瘦的身体漂浮在空中,梦见父亲扛起了锄头,梦见我以后的妻子,梦见我的傻儿子时不时去我坟前献上一朵鲜红的花。

    第二天早上,我给自己弄碗吃的,然后看看电视玩玩手机,偶尔回想下自己这有限的人生,想起儿童时期自己在河岸独坐的光景,想起水面上鹅的鸣叫和破碎的阳光,都挺好的。彼情彼景,我真希望就像外公那样沉沉睡去,做个好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么莫名其妙的生下,无聊透顶的活着,再不值一提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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