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大毛

我小时候,家住在长沙河西,并不是富裕人家,也就是刚刚够生活罢了。我的父亲是工地甲方的施工员,每天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挣的钱不多,我有两个哥哥。

我母亲对于我们家庭拮据的生活感到痛苦,家里样样都要节省,周末去逛商场买东西,总是要在价钱上斟酌很久,以免超支;我和哥哥都还要读书;父亲的一件T恤已经穿了七八年了,前胸背后磨得发亮,边角也卷起了毛。

可是每到月底的时候,我们都要衣冠整齐去高铁站的肯德基吃上一份全家桶,然后一起去候车室站上一会儿,只要有喇叭报道说高铁进站了,母亲总要说出他那句永不变更的话:

“唉,如果大毛在这趟高铁上,那该多好呀。”

母亲的弟弟大毛舅舅,那时候是全家唯一的希望,以前则是全家唯一的恐怖。

他年轻的时候长的很白净,却是个浪荡子,河西的酒吧、赌场、伪装成洗头房的红灯区等等都逛了个遍,这在当时正直的人家里面是最大的罪恶。在父母堕落的人家,有这样子在外面乱玩的子女大家也不会说什么,只会装模作样的叹息一声。但是在家里人都有正经工作的人家里,这样子乱玩就是在父母的脸皮上动刀子,是下作,是混蛋了。

在把外公,也就是他自己和母亲的父亲气死之后,全家人按照当时的惯例,给了他一千块钱,把他送上了南下深圳的高铁,当时我只有12岁。

而这一千块钱全是我父亲掏的腰包!!!

我这位大毛舅舅一到那里就不知道做上了什么买卖,过了没多久就发微信过来说他赚了点钱,很对不起死去的外公,希望到时候回来能够去祭拜,还说很感谢父亲给他的帮助,到时候回来他要报答我们家。

大毛,被大家认为是分文不值的大毛,一下子变成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代表,成为了全家人的骄傲。

那个时候,我们家已经遇上了难关,母亲的单位正在做合并改革,在不断的裁减人员,而父亲的单位也越来越不景气,经常大半年发不出工资来。

所以境遇越来越好的大毛叔叔便逐渐的成为了全家人改善处境的希望。

又过了几年,母亲已经完全闲置在家了,而父亲在单位也没有什么活干,这时候大毛叔叔的发过来的微信拯救了我们,微信是这样写的:

“我最爱的姐姐和姐夫,我马上就要出国几年,去开展新市场,那地方微信不能用,所以可能有好几年不能跟你们联系了,等我赚了大钱回家,咱们一家人买个大房子,好好出去玩一趟,爱你们哟~~。”

于是在每个月月底,一听见高铁站喇叭报道高铁进站的声音,母亲就会重复他那一句永不变更的话:

“唉,如果大毛在这趟高铁上,那该多好呀。”

那时候大家仿佛见到他从出站口出来,挥着手喊道:“嗨,姐姐、姐夫!”

对于舅舅回国这件十拿九稳的事情,大家还拟定了上百种计划,甚至还去了解了长沙别墅的开盘价格。

我大哥那一年30岁,二哥28了,两人都没有结婚,这是全家都非常发愁的事情。

终于有一位姑娘跟二哥订了婚,她是市中心一家小餐馆的领班,挣得不多,但工作稳定,为人老实可靠。我总认为这个姑娘跟二哥订婚是有一天晚上我们给她看了我们跟大毛舅舅的微信聊天记录!

大家决定在婚礼举行之后全家去武功山玩一次。武功山离长沙很近,风景秀美,是穷人们理想的去处,从长沙坐火车到株洲只要11块钱,从株洲到萍乡只要14.5,而从长沙直接去萍乡的话要48,虽然花的时间会久一些,但那个时候母亲没有工作,父亲的单位也很空闲,大哥刚好辞职了,我还在上学,所以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们一大早就起来,中午时分就达到了武功山,旅程很顺利,虽然累了一些,但是对我们这种不经常旅行的人们来说,旅途劳顿也是旅行的一部分,这让我们有了一些新的活力。

在武功山脚缆车处,我们讨论犹豫了很久,到底坐不坐缆车,35块钱一个人对于我们这种家庭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们讨论了半天没有结果,肚子饿得咕咕叫,刚好旁边有一个买麻辣烫的小摊子,这是母亲童年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价钱不贵,于是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聊。

摊子确实太小,我们六个人坐着竟然有些挤,老板一身也很油腻,不太干净,戴着一个大草帽,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很快我们就都说自己吃饱了,起身离开这摊子,天太热,这摊子刚好又不在树荫底下,晒得我二嫂不断的往脖子上抹网上买的劣质防晒霜。

母亲便拿着那十来支一眼就数得清楚的签子去找老板结账,她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拖着父亲就走,跟我们说是要去上厕所。

我知道他们神态不对,便说我也要上厕所,紧紧跟着他们。

在离两位哥哥跟嫂子足够远之后,母亲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唇,说道:“很奇怪,那个卖麻辣烫的,好像我弟弟!”

父亲很诧异,说:“哪个弟弟?”

母亲白了父亲一眼,眉头有些皱起,说道:“我还有几个弟弟,就一个,我还以为他做大生意呢!”

父亲仿佛吓了一跳,说:“大毛?不会吧,他,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母亲神情有些哀伤,似乎也不确定了起来,说:“你,你上完厕所也去看一下。”

随后父亲便犹犹豫豫的去到麻辣烫边上转圈,好像是在看各类小摊子上面的玩意儿,实则眼光没有离开过麻辣烫的老板。

老板做事很专心,一直低着头,眼睛从不离开自己的摊子,一双手油腻得很,手指上的纹路很深,应该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结果,一点也不像我小时候印象中的那个白白净净、整天嘻嘻哈哈的舅舅。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父亲好像已经确定了,因为他的脸色跟母亲一起齐齐变得很苍白。

在这炎热的天气里,他们俩竟然浑身都冒出了冷汗!

之后我们决定爬上山去,然后坐索道下来,下来的时候那个麻辣烫摊子已经不见了,跟旁边的摊主打听,说是这个摊子本来就没有获得许可,是今天那人自己摆在这里的,在中午之后,自己就急急忙忙的收摊走人了!

父亲跟母亲仿佛松了口气,之后才想起可以直接在微信上问一下舅舅的近况,结果却提示用户名不存在,我亲眼看着父母发的微信,哥哥们跟嫂子并不知道。

经历了这件事后,我们家就取消了每个月去高铁站吃肯德基的活动,母亲的言语里也没有再提到过大毛。

就好像当时去深圳的大毛舅舅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样!

ending。。。。。。

(致敬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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