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大雪封城

今夜大雪封城

人们已经“哗”涌出去了。林散把眼睛睁开,明白自己马上就会下车——根本不用动脚,一百二不到的他被轻飘飘地推出车厢。刚才来的一路上他被迫站立,站立着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发现自己一只手在前一只手在后的姿势一点儿没变。想不到几天没合眼,站着睡了一觉,他想。但自己到底是睡过去的,还是被弥漫的汗味、油味和人声熏过去的,一概不知。

之前他还很惊讶,居然被他找到了一列拉人的绿皮火车,在手头有限,暂时只有出没有入的情况下,还是能省则省的好。站内和车内的环境足具天壤之别。他在月台上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向出口走去。

这是金陵城。如果非要从记忆里扒拉一下的话,他从小到大在这里度过共计高中三年,读大学去了北京,后来就回了爷爷当初住的小城——然后他又被命运丢回这里。

现在已经是大年三十的后半夜,把街道上翻下翻也只找到各种颜色的灯光——而这种灯光什么时候都在。奇怪的是现在也就一点钟,偌大的金陵城却连两声鞭炮都稀罕。林散只好快步回到车站,在附近仔细搜寻了一阵,按小广告的指引,七拐八拐弯了几道,进入大门常开的旧小区。

他敲门,又不敢太过大声,慢腾腾地“笃……笃……”,在静静的楼道里回荡。嘎吱一下门开,趁妇女还没来得及张口骂他,他赶快说,有空房吗?我住宿。

妇女这才清醒了一点,还是不太敢相信这种时候还有人来住黑旅馆。睁不开的眼睛里像是有疑:大年三十,扫地出门?林散掏出身份证,隔着老铁门的空隙递过去。妇女接过来,看了又看,还给他,“找别的去。”

林散思索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十分落魄,两天没刮胡子,短短一茬,再配上满眼的血丝,一脸的和“好人”不搭调。但当务之急是度过今晚,他连忙掏出两张一百,“姐,帮帮忙,老头子把我赶出来了,简直要冻死了,您让我挨一晚上,我双倍付!”他懒得解释,要是说自己是外地来的,举目无亲且孤苦伶仃?哪就更住不成了。

好不容易躺在床上,林散又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睡着。有了床却好像睡不踏实。当然,睡得踏不踏实与身下物无关。

“我那门敲的……是够吓人的。”

“明天再找那小子吧。”嘀咕了两句,人一放松,把头一闷,算是正式开始了三天以来首次睡眠。

第二天起床,林散付清了账,在女主人扫霉运出门的气场里走下楼道——大年三十来个人睡小旅馆,谁不得提防着点儿?

走到楼下,找了家无人超市,买了面包和水,坐在长椅上啃起来。冰冷的矿泉水入肚,脆弱的胃简直要痉挛。他想,该不会这以后连冷的也不能吃?那倒好,这也不吃,那也不吃,饿死为止。

吃完面包,林散站起身,循印象到公园逛了一圈。约莫十点左右,他打了一个电话,

“喂,叶九吗,我,林散。抱歉啊大年初一找你。我在金陵。”

“我去!老哥,老林,你是真人吗?”

“你方便吗?来公园救一下我。什么哪个,就你埋高中课本那个……”

“诶,真是啊,你别动,我马上到。”

大年初一请别人来救济自己真是够奇怪的,林散想,就是知道叶九家里没什么人,不然还真不能麻烦人家——他自己那么怕麻烦,应当推己及人。收起手机,他又缩了缩脖子,大早上一个人站在白色的草地中央,不冻才怪。他一边踩霜结的厚厚的草地,一边等叶九来。

叶九放下电话,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小小的教工宿舍开着暖气。“林散,我去,这货不是在老家吗,正月里头来找我?是疯了还是又疯了?”他从衣架上拿了一件黑色的雨衣。外套就一件,昨天食堂里让人汤给倒上了,洗了以后晾在外头,现在估计已经可以自主站立。走了几格楼梯,推出自行车,在门口跟保安招呼了一声,脚一蹬疾驰而去。骑在路上时候他还要想:林散是不是疯了?

林散找他不是没有道理的。高中三年他们一直是死党或死对头,至于是哪一种,谁也说不清。叶九一下子就想到十年前高考结束的那个夜晚,在黑的要滴下水来的夜晚——月黑风高夜,他拉着林散跑到公园,向他展示自己绝妙的选址——一棵梧桐树,这就是埋葬过去三年的去处。他在林散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从硕大背包里往外掏东西:园艺铲与数不胜数的课本。

他挖好坑,放进课本,正要掩盖时,他说,喂,林散,你也放点啥,今天非要把三年的愁给埋了!林散摇头。他又说,唉,快,听我的,你有啥丢啥,不然我一个躺地里,多寒碜!林散说,大爷,我书要卖的,我学费凑不够你付啊。林散一边说一边把一张小纸条丢进坑里。他也不问,顺势埋上,撇撇嘴说:

“你这人——不解风情,我现在埋下去,以后人家挖出来就是珍贵的文献资料,懂吗?”

“呃,你偏埋这树下,没看上面的土吗。白的。尿碱——狗尿。你这文献得带点味道。”

有些东西埋了就埋了,还有谁会去找它们,还有谁会去想它们呢?我们不知道。它们大都一个样儿。

林散看着那辆巨大的二八杠由远及近,这辆车被叶九漆成了邮差绿,上面载着一件黑色雨衣,随着风哗哗飘动。二八杠好像朝他冲了过来,在他面前毫厘不爽地停下。车上人把帽子一掀,露出杂了三分白发的脑袋。脑袋瞧了他两眼,就说了三个字,“呀,活的。”

林散说,快十年了,你车还没换呢。他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算是家伙,包裹在一件黑色雨衣里,像是可以隔开他和空气。

叶九说,你不懂,我也不懂,你干嘛正月里头跑出来,离家出走?听说当年你逃离北京的时候可是“势不可当”——回了老家,嗯?现在倒来金陵。

林散听着他说话,禁不住唏嘘了一阵,不曾想自己在小城与世隔绝住了几年,一切就都变成了“当年”。“当年”的意思就是可望而不可即。但是一想长度是十年,这也够久的了。他忙道:“诶诶,待会儿再说,这附近有啥地儿能住的?”

“没有,”叶九头一歪,想了想,说,“大哥,正月初一啊,就那几家大酒店开门,你现在这架势,住上几天就等着卖身还债吧。走吧,上我那挨两天。”叶九知道林散的秉性,这人出门几乎不带钱,没这个习惯,一般来说你看起来他没钱——他也就是真的没钱。

林散那天出门时候太急,为数不多的家当都没跟他一起过来。毕竟人都快没地方站了,他才不想再增加负重。现在想起来,那天的出门太像冲动使然,而这种事出现在他一个快奔三的毕业研究生身上。寒风,路灯,落锁的声响,远去的小城......

命运只负责把人扔到路上,而如何摸爬滚打就不关它的事了。

“上你家?”林散愣了一下。

叶九奇怪地又看他两眼,“我家?家?我可没有。快,不唧歪了,租个车,到了你就知道。”

两个人骑着车穿过空旷的街道,街道两旁店铺大门紧锁。林散看了看,就想到自己那个小馆子,昨天晚上,不,昨天下午自己还在里面淘米,十几个小时后他却在数百公里之外,这座阔别已久的城市中。那馆子锁了就是永远锁了。也绝不是所有城市都当得起阔别已久这四个字。

“你在大学里?”拐进大门,林散问,“有出息了啊你。当什么,保洁员吗?”

“去,副教授,”叶九把头埋了埋,掀起帽子。

看到这位副教授逼仄的小空间以后,林散算是服了:他又看着叶九从桌子侧抽出一卷圆滚滚的东西来,展开以后才让人看出那是一张吊床。叶九熟练地在墙上挂好,这样一来,原本的小床上就多了一张吊床。

叶九看林散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骂道,想什么呢,我平时闲的没事要看书的时候就躺上面,收收你的破脑子!

林散说:“不是,我是想说,我这怎么上去?”

叶九指了一下靠墙的立柜,“正好检验你一下是否好吃懒做骄奢淫逸。”林散才注意到那贴着柜子的还有一把小凳子——得,感情睡这吊床还得攀他几米的岩。

“你就没掉下来过?”

叶九又指了一下桌子边上凹下去的一块儿,满脸样子就是说,看,我磕的!

林散叹了口气:“我也就临时住住,过年过出了我就去租房子。”

一直到大年初六,林散也没多见叶九。这小子白天都说自己“要务在身”,只有吃饭时候带林散去食堂。

初六早上,叶九才说,喂,老林,别看书了,我的宝贝快被你翻完了,今天出去逛逛。

林散听闻,合了书,拔掉手机充电线,看叶九打开窗,收进来一件黑不溜秋的东西——只能怪它太鼓囊,还真不好一眼认出来。

“衣服?”林散还是以为自己看错了。

“嗯,”叶九一边把坚硬的外套往身上卡,一边说,“前几天我忘记把它收进来了。”

“我靠,我看你也没什么要务,就是找不到衣服了吧?”

-这种事谁在乎呢?谁在乎的意思就是反正我不在乎。但叶九嘴上却笑了起来,“很对嘛!”

走下楼,叶九骑了二八杠,林散租了车,两个人出校门去。叶九说,老林啊,今天哥带你逛一遭!

金陵的话,林散也不是不熟,毕竟在这里读了三年高中,混个人生地熟还是必要的。但到底时间隔得久远,从他只能找到一座公园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了。

“对了,大年三十后半夜你们这都没啥鞭炮的,什么情况?”

“大哥你......健忘了吗,我们高中时候鞭炮就一年年少下去了。北京也不让放的吧,怎么,是你老家放的很多?”

“没有,没有。我们那人少。”林散有点头晕,他为什么认为金陵的鞭炮应该很多?

“等下……我去,三十?你那时候就到了?你那晚怎么挨过去的?可以啊第二天才打电话给我?你该不会露宿街头了吧?你会不会被捡尸?”

“车站边上,黑旅馆,”林散顿了顿,又说,“你话比以前还多。”

叶九撇撇嘴:“都是废话。”

说话间他们已经又穿过来时的街道。大年初六,不少店铺已经重新开门迎客,几乎没有开门炮,甚至连电子鞭炮也没有。一切就像因为过年被简单地按下了暂停键,现在时间过去,再次播放。一切都在继续。

林散知道叶九说的是对的。鞭炮肯定会越来越少的。但一起少的好像不止……

如果生活连一点儿波澜、庄重和仪式感都不剩下,那么今天、昨天和明天还有什么差别呢?

林散跟着叶九走街串巷,还是搞不懂他要去哪里。

“等下等下!”林散突然大叫,“快半个小时了,我先去把车还了!”

叶九愣是没听懂,呆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是再不还就要收费了,只好用脚一点地,“反正也不是很远,走吧,我带你去。”

找到桩子,林散把车还了,叶九也把车锁在旁边,拍拍他:“走。”

林散却不动。叶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一座桥。准确的说,断桥。

“这桥怎么……”

林散记得这座桥,高中时候他曾经……曾经什么?

“哦,你说它啊,老城区改建,有些地方处理不好,这儿截一点那儿留一点。这种老桥,又小,就堵死了。你再看看,河也是断头河。现在这儿臭了……哪比当年。”

林散回过神来,再看去,才看清河水到桥底下就几乎消亡殆尽,再去一点,就露出了淤泥填塞的河床,嵌着各种垃圾。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或许不会想到繁荣的金陵城里还有这样一块——一块和现实脱节的土地。断河,断桥,像是一对落难的兄弟。

“这种地方不止一处。十年了,什么都在变,太多了。”叶九说,“你还站着!你不臭吗!”

“我鼻窦炎啊,前几天感冒了,食无味。”林散说,“走吧,去哪儿?”

他们又一番兜兜转转,找到一家小酒馆。林散这才记起叶九嘴里的“很近”和常人真的不同:只要他能用腿逛到的地方都属于“很近”的范围。以前听叶九掰,说城隍庙离他家很近,又说中心广场离他家很近,过一会儿他还会说金陵城那大城门近的很,他小时候常跑城墙上玩儿,

“那你到底住哪儿?”

这座小酒馆在小路一旁“拔地而起”,门上有联:“有品心中来 天地自一樽”。两人迈进店内,叶九找了位置落座。林散也坐下,他抬起头来四处看看,才发现内部的装潢还挺有一番味道——就是桌上贴的“扫二维码连WiFi”显得格格不入。

叶九看起来是这里的常客。老板问,带人了,老样子弄两份?他点点头。

林散这时候才有机会打量这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黑色外套将他撑的过分庞大,而它包覆的主人却显得空落起来。头发显然是胡乱捋了两把,大量的白发在全身整齐的黑色中极其突出。他突然想到:我跑出来了,我快三十了,这又怎么了吗?你看这臭小子比我还小——嗯,我大概要七十了才会有这么多白头发。不对,干什么做什么事都要和年纪挂起钩来?真是没劲!

叶九意识到他在看自己,也意识到他在看什么,揪了揪头发,道:“别看了,后来才白的,原因复杂。”

说话间酒已经上来了。两碗热过的黄酒,两碟花生,两份凉拌黄瓜。叶九端起碗喝了一口,“黄酒,养胃。”

放下碗,叶九说:“好了,说说看吧,啥情况啊?你这人,怪的很,又疯了?”

林散想,他难道要说自己是因为两只鸡离家出走的——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可以。但话一出口就成了:“为什么……复杂着呢。”他当年一门心思跑回小城,要是没有什么让他觉得再也待不下去,他怎么会再一门心思地离开?“我看要说你,你啥情况啊,老大不小了,还单身啊?怪不得之前说没什么不方便。”

叶九脸一僵,“别转移话题,我的事儿我管。你不也没成家吗?有心情说我。”

“我这人你不知道啊,怕麻烦的,这种事一想就头痛,要死。”

“你本来就头痛。”

“这不一样……我怕麻烦,爷爷也走了,他也没什么要求我的,随我便。”

叶九又喝了一口酒。得了,你是能而不愿,我是愿而不能。他又说:“正经点。你那种鸡毛蒜皮的习惯我知道,待不了了就走呗,天大地大的。啊,你说爷爷走了?……反正你自己注意,老爷子肯定盼你好。”

林散惊了一下,抬起头:“什么意思?”

叶九没想到他一副这个反应,只好晃着酒碗道:“尔来俛仰三十春,欲话旧游无故人。岂知邂逅逢一笑,使我肝胆还轮囷。”林散给他翻了个白眼,“我懂了,文学系。”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要提了吧。叶九笑着说,对。

“唉,那我又要问了啊?”

“哦。”

“大哥,手艺还在不?我深思熟虑六天——决定请你出手烤鸡一次,我双倍付。”

叶九不明白他又犯了哪门子太岁,只好又一次岔开话题说,“那换个说换个说。你也喝点啊,都凉了,这酒喝下去胃好受点。我又不逗你……你又没财可谋又没色可贪。”

打完诨,叶九看起来正经了几分,端了端身子。他说:

“林文邈啊……”

林散愣了半晌,林文邈……我爷爷名字。“你换个叫法!”

“刚刚那四句诗,你听出什么来了吗?”

“略知一二。”

“八九不懂是吧,那最好。回去给你看点东西。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爷爷年轻时候,不是普通人。你干嘛,我没在瞎编!十年了,十年了大哥,我也是会变的。当然高中时候我也不瞎编乱造。”

当年不是普通人,是不是后来就是普通人了?明明知道叶九的话里不止这些,林散还是这样去想。

那个老头……还真有够普通的。每天早上逗逗鸟,浇浇花。店里不开的时候就在摇椅上看书,至于看的是什么,林散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时候,比起蚂蚁似的小黑方块,更有趣的是一口井,一只鹦鹉和一只老猫。井要这样用——夏天的时候摇着轱辘把西瓜或是可乐放下去,这时候就可以用老猫威胁鹦鹉要把它吃掉,老猫会配合的张牙舞爪,故作凶态——差不多好了,跑去把桶摇上来,这样冰镇恰到好处。还可以探头往井里面瞧,看到一团白的,一团黑的。爷爷过来说:“朱子说这是阴阳二气,你看了,觉得是不是呢?”林散说:“胡说!这就像面镜子,里头最多也就是我的影子!”他最终没有看到爷爷读的书。

后来上大学,再后来,爷爷就去世了。就算是当年再怎样不平凡的人,最后也变的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离开了。

叶九说:“我们家很早就认识你爷爷。”他也不说为什么。

“你不是……说自己没有家吗?”

“现在就剩我了,怎么样,天煞孤星啊,离我远点。”他三句到头就要不正经,“林散,你不觉得,我们很奇怪吗?”

“我看是你很奇怪。”

叶九失笑,“我认真的。”他又往窗户边上一靠,“接着喝啊。高中的时候,语文比我好的我谁都不认,就认你。谁想你去读了医。也是,你家那情况,要是像我一样大学后留校,搞搞研究,评评职称一路混上去,锅盖都不用揭了,卖了吧。我现在说是副教授,怎么当上的我自己都郁闷的很。说实话吧,挺羡慕你的。这几年乱七八糟的事儿贼多。”

“你羡慕谁别羡慕我啊,我偏头痛患者,加上胃不好到提早退休。你都说了,我又疯了,我想想说不定呢。我这人……挺不正常的。”

“你哪只眼睛把我划到正常人一栏了?”叶九丢了颗花生进嘴,“正常人会在寝室里煮火锅吃吗?正常人会把热水计费器改反接吗?会考试前给你们讲鬼故事吗?会在小公园里埋书吗?会吗?哦,对,你也埋了点啥好像。

“这就是你的正事儿?”

“你听嘛。过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断河,断桥。糟糕的地方多了。我们学校旁边那个公交车站,有个乞丐记得吧?后来读大学时候,又一次我问他,要不要给他联系救助站。对,他拒绝了。我就想,说不定是职业乞丐。两个月后他冻死了。我们根本无从分辨。

还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看到楼下围了一群人,乱哄哄的——一个小孩,把自己爸妈砍死了。大家都围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听起来就像都市传说一样。就发生在这里,金陵城。在你离开后的一年里。

十年了,林散,十年了。什么都可以发生。金陵又发展了很多很多,但也留下了很多很多,越积越多,还在不断增加。高速前进之下,有些地方断裂了,裂缝中的人……就会很惨。你让我中二一会儿吧。现在断的是一条小河,以后呢,秦淮河呢?现在死了两个人,以后呢,林散?‘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够二了吧?当我胡言乱语也行。明明我们什么都不是。但是这热热闹闹繁荣非常的金陵城底下,是有被深深掩盖的影子的。”

“嗯……说话水平有点进步。”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这家伙,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叶九瞟他一眼,“我继续。我当大学老师这些年,各式各样的学生见了不少。说实话,现在来报汉语言文学之类的,倒是一年比一年多了。但我也一年比一年看不出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了。不认识,都不认识了。就跟以前学金融,学医,咳,大哥我不是说你啊。都赶着‘热’呢,脑子一热。这我也就不介意了。你说来了就来了吧,踏踏实实干就好了。没有了,没几个。”

林散:“你要是还说不到点子上,我就先出去一趟。”

“呵,人也不熟地也不熟的,您能去哪儿啊。他们,那些学生就像影子。为了拿文凭,拿证书,整齐划一地去做事。我不想要这样的学生。但除了我,他们好像都想要。唉,影子啊,他们要是也去评职称,我以后还得和这样的人共事,我跳下去算了。他们都有影子,要么有人是,要么他们自己是。哈哈,影子,谁也不知道映着谁的影子。”话说到这里,叶九突然凑上前来,

“林散……那么你我,又是谁的影子呢?”

-“哈哈,臭小子,你怎么知道这是你的影子?“”

-“老师讲过了,我们往河水里看一看,就可以看到长的一样一样的我,它是我的影子!”

-“不对。”

-“啊?”

-“你看,我们脚底下那黑黑的,那就是影子。影子看起来是不会和你长得一样一样一样的。”

-“那这水里的是谁?”

-“镜子,镜子对吗?”

林散一巴掌把他推开,“没完了你。吃得差不多了吧,出去走走。”

结了账,两个人走回到停车的地方。这回换成叶九不动。

“老林啊……我操!我车呢?”

“被偷了吧,”林散转着头看看,“叫你没锁桩上,你怎么办?”

叶九快要急疯了:“开玩笑啊我靠,我刚把车架和花鼓换碳的了……坐骑啊这可是!”

林散看他杵在原地一步未动,看不出他有哪里着急的。

见林散没有反应,叶九只好掏出手机,“无趣。我装了定位的。我倒要看看,谁这么胆大?我的车也要手痒?上一个偷我车的现在已经……”

“不在世间了?”

“……过得好好的。什么眼神啊你?我找到以后教育了他三天,痛哭流涕自首去了。哎找到了,走走走,都住一城里,何人胆包天……”

“你认识?”林散问。他们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那车就快和他差不多高了。“这,一路拖走的?街上都没人管?”漆刮掉不少,辐条扭了一根。这种碳架磕了还很可能有暗伤,基本废了。

叶九像是要诠释“活的好好的”是什么意思。他蹲下来,伸出手,“还我,好吗?”

小孩撒腿就跑。

他连所谓的“思想教育”都没有发生一个字。他把车扶起来。林散说:“这孩子谁啊?”

叶九闭了下眼,“老乞丐的孙子。”又是这样,他叹了口气。语言和拳头都一样苍白无力。

叶九推车,林散在旁边不紧不慢地跟着。突然他说:“车得报销了吧?你这种花钱都像割肉的人,能这么算了……变了不少啊。”叶九大度地一挥手:“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难道我还把那孩子卖了吗?”林散看了看,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脸都是僵的。

磨叽了一天,回到学校,接近傍晚时分。去食堂吃过晚饭,回到宿舍。叶九居然开始沏茶喝。林散看了一眼手机短信,说:“啊,我的东西总算到了,明天我去找找出租的。”

叶九把醒茶的水倒掉,拿出个小玻璃壶,“明天才初七,你上哪找去?再说了,我看你现在浑身上下一块都没有——你手机里没多少,早上我看到了。”

林散是挺急的,蹭吃蹭喝毕竟有愧,“你们学校有医学系的吧?”

“有啊,九流专业。你要来当老师?估计有戏。过年过出了我帮你去问问。”

林散出门的时候就忘记了他是需要工作的这一回事——因为他可以忘记吃饭。但现在想起来了,而在这里开店显然并不现实。金陵城的店面不是小城那儿可比的,他可能要把运来的那些都抵出去——可能还是不够。教学生就教学生吧,我早就从一流退化到九流了,林散悲哀地想,我会不会上课的时候给他们讲烤鸡要放哪些香料?

叶九提了壶就往嘴里倒,“别愣了,来,接着!”林散接住他丢来的一本书——他从哪儿变出来的?

《东京梦华录》,觉得眼熟。

“对了,老林,你原先待的那地方,不是你老家吧?”

“对。你哪儿知道的?”

-“阿林啊,不出去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林散正揪老猫的尾巴,欲作脱毛之势。

-“爷爷,带我出去玩呗!”

-“去哪儿啊?”

-“随……随便,整天都待在这里,真无聊。去金陵城吧!他们都说那边可好看可气派了!”

爷爷总待在那里,从来不出城去。林散也没出过城。读高中了,爷爷说你长大了,一个人去吧,林散就一个人来了金陵。这怪老头,好像一辈子不出城。但好像连爷爷自己都忘记了他们是从哪里搬来的。

林散翻开书,是繁体竖排。大学学医的时候出于一部分兴趣,去找过不少药典,看得并不吃力。“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一边叶九居然还要说话:“嘿,你就不奇怪的吗?”

“啊?别闹……”

“你信吗?你爷爷不是普通人。他干嘛后半辈子不出城?你不觉得……”

后半辈子?这家伙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到底是谁爷爷?

“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

叶九依旧喋喋不休:“听我说啊,我要是告诉你,你爷爷‘并非善类’呢?”林散把书合上了,抬头看向他。

“叶九,”他平静地说,“你今天说了一大堆,多的已经超出你‘中二’的范畴了吧?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这我或许不感兴趣。爷爷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或许不是。但我不在乎。”他突然卡了一下:不在乎大多都是反话,但他继续说:“我不在乎。我为什么跑到金陵来,这不是我这个年纪该干的事,但我不会再为年纪做任何事了。我可以脑残,可以疯,可以死脑筋,可以一厢情愿,可以大年三十和返乡的农民工挤火车,只要我愿意。你也可以。但是,第二个但是,对每个人来说,总有一个人是不可亵渎的。不关乎其他任何人,和剩下的世界屁的关系都没有。你不是没经历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你高中时候……”他突然低低嘶了一声,书哗啦一下掉了。

半个小时前他就注意到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个黑点了——意味着偏头痛即将爆发。但它来的真不是时候。眼前世界扭曲的前一刻,他这样想。随后他从床上跌下来,抱着头在地板上缩成一团。

偏头痛已经六天没来造访了,这次显得格外热烈。就像一把刨子把右边的脑壳敲开了。叶九吓了一跳,没敢去碰他。叶九知道他这病。他身上的病都是好不了的货色。叶九把灯关了——偏头痛患者畏光。

关灯前他瞟了一眼掉落的书,把它捡起来,那掉在地上恰巧打开的一页,

“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第二天一大早林散要出门。看叶九满脸“你不会半路上就跪了吧”的意思,笑着说,我自己知道,一般有先兆的。

林散要去的是城门,或者说城墙。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该去看看。高中时候,如果放中秋这种滥竽充数的假,他一般是不回去的。因为车票钱贵过两天的开支,而现在用的全是老人的积蓄。

比较闷得话,他就会跑到城墙这儿来,或者到聚宝门的藏兵洞溜达。有时候跑到城墙地下就足够凉快。现在不行了,都通柏油大马路,人哪能随便窜。十年了,什么都在变。

藏兵洞堵上了。林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这是为什么呢?不仅堵上了,还被刷成了扎眼的红色。从外面看上去,活像一座错了位的土地庙。

林散要上城墙。他们说,要收费,25块一个人。林散看看他们背后布满刻画的城砖,说,谢谢。他先去吃了顿午饭,四处溜达了一会儿。六点钟时候,他回到城墙,拿手机支付了二十五块,缓缓登上去了。他一步一步走,好像一步迈两阶都是罪过。玄武湖就在远处,隐隐地泛了点灯光过来。

他终于爬上了城头。

有些疲倦地席地坐下,昨夜的梦还在眼前。到底眼前的才是梦,还是昨晚的是梦?

金陵城多了一副精巧的皮囊。

“都变得不认识了。”

那个梦把一切原封不动进行了一遍。只有小酒馆里叶九说的最后一句话变成了:

“林散……那么你我,谁是谁的镜子呢?”

镜子,镜子?林散努力地想一想他跟叶九那个傻帽有哪里像的。都很犟,死犟死犟;都挺会自以为是目空一切;还很二,半夜在小公园刨坑被蚊子叮死……怎么都像这种地方?哦,还都挺好心的。林散自嘲地笑了一笑。一面凶神恶煞,一面还想得挺多:一个费尽心机——处理了两只鸡,一个紧咬牙关——概不追究顺车还把它磕爆了的小朋友。除此之外,那家伙又不头痛又不胃疼,自己和他实在没什么共通之处。

林散却没有意识到,所谓镜子,既和而不同,也同而不和。看着相像,实则各归一处。好像是近的,又好像太远,实在是捉摸不着。

小小的白色颗粒飘在他肩上。难得一见地下雪了。城市里各种灯一亮,玄武湖的波光就更加夺目。或许明天早上就会看到湖岸一片雪白。雪它会留痕的。不过看不看的到还真不确定。十年了,允许什么都不复当初。

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道声音将苦苦经营的混乱打散,“大哥,你够有雅兴的啊。大晚上上这儿来,修仙啊你。”人影拉的很长,盖在他的影子上。

“你怎么找到的?”林散回头看了一眼,“二十五块,能吃一整天了吧?”

叶九作势要把他踹下城去。

“你以前自己最喜欢跑上头来,还整天说啥时候要把你那顽固老头爷爷也带来,要让他上这儿看一看。啊?是不是你?”

林散没说话,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雪像疯了一样的下,像是积攒了几十年加上今年六天的威势,要来个痛痛快快。城墙上头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它们不是最先那些雪。最早下来的雪总要融掉大半。地气暖和。

“走吧,你想冻死在这儿啊。”叶九说,“这么下下去明天得封道,出不去了。啧,封城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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