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

       某天放学,在教学楼下面遇到一个落单的学生。他彬彬有礼地弯着身子向我问好,在抬起头之前把“老师好”说得婉转又动听。打招呼的姿态也是难得的恭敬,于是我也很难得地和他客气了一番。

        见我主动和他聊天,他稍稍地向我靠拢,脑袋也略微向我倾斜,小心地向我询问:“老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哇,内心瞬间被一种欣慰感填满。于是用尽平生最大的温柔,生怕惊扰到他更加难得的积极主动。在他开口之前,我的脑子里有过一丝疑惑和好奇,这样一个从不主动提及学习的孩子,到底会问一个怎样的问题呢?是简单到随便拉一个学生过来都能给出完美的答案,还是复杂到让我对他肃然起敬?我是真的很好奇,以至于忍不住稍稍歪了歪身子,以便更清晰地聆听他的问题。只听他紧张到微微有些结巴地声音艰难地响起:“老师,为……为什么前几天,我……我叫你你没有理我?” 咦?他在说什么?不对,肯定是他打开问题的方式不对。我赶忙充满希望地帮他岔开话题:“你刚刚想问的是什么问题?”本就紧张到不成语调的声音更加结巴了:“就……就是前几天,在……在阳光小区,我…我…我叫你,你…你怎么没理我?”

        啊!哭笑不得的我,把所有失望的话,都不甘心地一一咽到了肚子里,假装用尽平生最大的温柔,告诉他:“傻孩子,我没有不理你,只是恰好没听见你。”

          某天在楼道里遇到一个极其老实谨慎的学生,他小心翼翼对我喊“老师好”,我学着他的样子也小心翼翼地回复一句“你好”。说完我们一起下楼梯,沉默了几个阶梯后,他突然更加小心翼翼地找了个话题,好像经历了一个漫长地说与不说的纠结,语气里充满了欲言又止的迟疑:“老师,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啊?是戴墨镜戴的吗?” 我一惊,赶快揩了又揩两边的眼角,却没有揩到意想中吓人的分泌物。于是问他:“我眼睛怎么啦?”他简洁地答道:“黑,特别黑。” 幸好他的耳朵不足够灵敏,不然肯定能捕捉到我突然上涌的血流声,以及差点被憋成内伤的肝颤音。也幸好我的职业素养过硬,咬牙切齿之余还能挤出那句:“熬夜喽,都是熬夜熬出来的后遗症。” 要么说我职业素养过硬呢,不然谁会陪他尬聊至学校门口,还好心教育他晚上早点休息。当然,我也没忘记危言耸听地恫吓他:“晚上一定要八点之前睡觉,莫玩手机,你们这个年龄的孩子,脑袋的发育时间几乎都藏在睡眠里。”

        某天刚进班,一阵惊呼后几个大胆的孩子开始批判我的妆容:“你咋化这么浓的妆,不好看,真的不好看呢。”天晓得我那天只是描了又描,描了又描了个眉,所以看起来又粗又黑,又凶又恶罢了。谈笑间,我利用自己的权威制服了大多数的批判者,逼着他们把难看的评价改成了好看,唯独我班体育委员大义凛然誓死不屈地坚持说难看。

       我把他拉到讲台上打赌,如果他能坚持蹲五分钟的马步,我就承认自己化得难看,否则他就得给我道歉。下面的同学一阵骚动,直接判定我必输无疑,幸灾乐祸完以后,他们告诉我体委蹲40分钟的马步大气都不会喘。呵~那是他没遇到我,哪怕他在我手下坚持4分钟,我都敬他是条汉子。

       果不其然,三分钟未到,他下盘就开始打哆嗦,咬着牙不停地回头看墙上的时间。终于在第4分钟前后一个弹跳站立起来,抱着拳不断地重复:“你好看你好看你可真好看。”

       完胜的我立马给她们进行洗脑:你们是我的学生,哪怕你们再淘气不学好,哪怕别班的孩子再优秀,我依然最喜欢你们,因为你们是我带出来的孩子。同样,作为你们的班主任,哪怕我再不好看,也必须是你们眼里最好看的。一个弱弱地声音从墙角传来:“可是你真的不…”我一个犀利地眼神扫过去,他缩着脖子惊恐地把不好看三个字吞回了肚子里。

        从那以后,但凡再有同学评价我ugly,我只要把“你敢站到讲台上一边蹲马步一边说吗?”这个梗甩出去,底下就会一片整齐划一地改口称赞“你beautiful,你so beautiful”

         其实,我以前处理问题的方式不是这样的。以前的我会抓住每一个被冒犯的机会,在全班同学面前上演一场“杀鸡儆猴”的大戏,以期他们学会用我满意的态度和方式与我相处。我的改变来自于一个至今都无法释怀的“事故”,这个事故没有身体上的伤害,但在精神上却被我鉴定为一级伤残。

        事情的始末是这个样子,一个跟我关系特别亲近的女孩子,有天拿了两个一元硬币扔到我办公桌上,由于距离较远,两个硬币交叠地砸到我的办公桌上,在一片寂静的办公室显得格外的突兀和冒失。我用眼的余光看到其他老师把目光纷纷投向我,对桌的老师更是一副不解地看看我又看看她,明显地被她不恰当的举动震惊了。我让她拿走,她却一溜烟的跑出了办公室。我又气又恼,气她用钱来唐突我,也恼她把我置于一片尴尬中。所以进班后我也学她一样,把钱重重地丢到她的桌子上,面露厉色,再次重申我个人的价值观:“人和人之间讲究互相尊重,如果你不尊重我,我也绝对不会去尊重你……”声音里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恶。同学们屏气凝神地注视着我,迷茫和好奇同时出现在他们脸上,有些学生用充满不解和同情的目光盯着红了眼眶伏在桌面上的她。那一刻,我的内心是畅快的,好像堵在心里的那口恶气终于被吐了出来。下课后不仅没有去安慰情绪崩溃的她,还认为被同等对待的她肯定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对我充满愧疚之意。可是我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很多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根本没有能力去领会。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小的疯疯癫癫中带着股自鸣得意。现在的她,再也不会去办公室问我题目,更不会再跟我分享她的英语学习方法,而且上课的积极性明显降低。我开始焦急,努力地跟她示好,时不时地逗她,可她除了抿着嘴腼腆地笑,对我再也没有更多的亲昵。想来那个时候的她一定很用心地把我当做好朋友,并把朋友间该有的一腔热血倾洒给了我,可我不仅没能回馈她同等的感情,还在她最放松最信任我的时候给了她致命一击。

        前两天,我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的声音依旧又弱又小,全然不似往昔那般张扬利落,我灵机一动,又逗她:“这可不像你啊,上个学期你说话做事都是劲劲儿的,该不会是被我伤害和打击到了吧,如果是,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你说声对不起,希望你能尽早找回以前那个说话做事钢珠般干脆的你。”同学们都笑,她也一边落座一边抿着嘴笑,还是一副腼腆的样子。我也是要面子的,这种假装开玩笑的道歉方式已经是我能拿出的最大诚意。看她依然不为所动,我居然有点小小的挫败和泄气。

        可是,有一件事,说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在我写关于她的这篇反思时, 她趴在办公室门口嘻嘻地笑,我抬头,她迅速地把头缩到门外,连带着还没来得及收尾的嘻嘻声一起跟了出去。我想肯定是哪个学生在调皮,所以也不去追究,继续埋头写我的文章。伴随着一阵畏畏缩缩的嘻嘻声,一个小小的人影窜到我跟前,看到是她,我压抑住心头的惊喜,故作平静地问她是不是要问什么问题。她只是嘻嘻地笑,并不说话。低着头看看这里看看那里,随即把目光定格到我的反思上,揉着眼睛翻过来掉过去地看,我笑着打趣她:“别揉了,就算把眼睛揉出来你也看不懂我在写啥,太潦草了。”好在她也没打算细看,又开始低着头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所以并没能知道这篇反思里有多少对她的歉意。见她始终不说话,我开始逗她:“好久没来办公室了,有大半个学期了吧?”我尽力避开我们那一次的冲突,但她的眼睛却分明红了,好像我的话又把她带到了那段不愿回首的记忆中,我的内心也涌上来一阵难以名状的伤心。于是赶快岔开话题:“说吧,到底啥事?我很乐意替你解答。”终于她嘻嘻嘻嘻够了之后,说道:“我只是路过,顺便看看是哪个老师这么晚了还留在办公室里。”

        这是个过分真实的记叙,她就在我满心愧疚描述她的时候,不期而至。让我不得不怀疑人与人之间那种微妙的,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心灵感应。

       总之在这一刻,我特别庆幸今天反常的逗留,因为它为我提供了一个和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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