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安城的少年和姑娘(一):5、周叔

安城旧事

陆晚属于那种典型的北方姑娘,她生长与四季分明的温带季风区,性子里也带了些季风般的伶俐与多变。我看过她写的小故事,平时大大咧咧一人写出来的东西还有点小忧伤。平日里她本本分分听课,没课时就猫在宿舍追看冰与火之歌和越狱。追得烦了就听听歌,凝视黑夜,写点散文和故事打发时光。很多时候我都在庆幸,她是如此令人省心,然而这种风平浪静又使我莫名地不安。

她们宿舍那栋老楼年久失修,我在楼下等她时常常见到石灰块碎瓷砖从楼顶飞下来,跌进楼根的小树丛里。我见过新来的学生摸不透老楼的脾气,把小姑娘按在墙上接吻,然后头破血流地指手骂天。

“这楼真是老得掉渣了。”有时陆晚也会对着窗外飘过的残砖片瓦抱怨两句。

“你也不怕它塌了。”

“还好啊,习惯了就好了。记得刚来那会儿,夜里后面的矿山有人放炮,我听见窗外稀里哗啦的风声,就以为要地震了。然而我看见室友都睡得那么安稳,心想地震就地震吧,能睡那么安稳真是好啊。”

很难说是天赋异禀或是性格使然,她轻描淡写的话总有让人心疼的力量。我知道她一向睡得不沉,半夜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能把她吵醒。有时候她会无缘无故地醒来,一手撑着黑暗,一手给我发消息:青,睡了么。

我迷迷糊糊拨她号码,被她飞速挂断。几秒钟后回过来一句:我室友在睡觉呢。

你说她们为什么总睡那么香呢?

因为她们是属猫的。

为什么说她们是属猫的?

因为她们总是睡得香。

健康网上说,睡眠浅而易醒是精神衰弱和抑郁焦虑的前兆,与生活劳累与心理压力都有关系;小清新们说,睡眠浅的人,心里装着故事,在遗忘之前,难以安眠。

我关掉这些毫无用处的网页,然后告诉陆晚,你再不睡觉明天会有黑眼圈啊灰眼袋啊鱼尾纹啊抬头纹啊颈后纹啊鼻尖纹啊自己看着办。

在她的一声晚安后我自己开始难以入眠。我在悄无声息里翻身又翻身,然后起床打开窗户点一根烟,与这静夜沉默相对。

次日醒来,搭公交去看陆晚,两双熊猫眼四目相对,忍俊不禁。


入秋的风凉了许多,房东周叔生了病。那天陆晚没课,我携她一同拜访周叔。

“我们去看谁?”

“我房东,一个很有意思的老头子,你不是写小说正缺素材吗?”

周叔无儿无女,孑然一身,甚至除了周伍这个远房侄子我都没听说有别的亲戚来看过他,所幸年轻时倒腾了几套房子,这些年随着大学城的开发地价飙升,周叔靠出租房子赚的钱足够他天天搓麻将的。

周叔自己住的房子有些年份了,是上个世纪残留的老阁楼,砌墙的石基上长满苔藓植物,碧绿如深湖的底。墙面上千疮百孔,五十年的风霜雨露依稀可寻。不过自从被人刷上蓝底白字的“施肥就用史丹利”的广告语,楼墙就显得满是喜感,回复了生机。周叔平时也爱看书,依墙而建的书橱挤满旧本,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今古传奇,妇科杂志,可谓包罗万象。

周伍说,周叔看书时,一定很寂寞。没准他就是因为孤独才从小摊淘来这么多书。我看着周伍,说这话时他与往常很不一样,眼光里像是融进了蜡烛的油,有微温的柔情。

是啊,老旧的阁楼,静静伫立了多少岁月,多少个凄风冷雨的夜晚,不声不响,古井无波,周围人不闻不问,又有谁关心,住在楼里的独身人,有多孤单。所幸这楼里有只活物陪着周叔,那是周叔从路边捡来的一只流浪猫,我和周伍来之前这猫没有名字,我们到来之后就给它起了个潮流到霸气侧漏的名字——酷狗。

我跟陆晚进门时酷狗正窝在门口,周叔开门时它懒洋洋地挪了挪身子。

“来啦,快屋里坐。”周叔连忙四处找凳子,看起来气色不错。

我挤眉弄眼地介绍:“周叔,这是陆晚。”

“周叔好。”陆晚将手里拎的营养品放到桌边,露出两颗小虎牙。

“好好好,”周叔笑逐颜开,赞赏地看我一眼,“小青有福气了啊。”

“那是自然。”我得意的瞥着陆晚,陆晚红着脸踢我脚。

周叔从柜子里翻出瓜子、橘子,又要给我们洗苹果。

“别忙活了。”我在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陆晚则在书橱前饶有兴趣地翻起了那里的藏书。

“这里居然有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书,哇,还有川端康成和太宰冶,周叔您真厉害。”陆晚叹为观止。

“随便翻着玩玩,我一个粗人,也欣赏不了这些东西。”厨房里传来周叔的咳嗽声,咳嗽里带着自得和自谦。

“呀,居然还有这个,《母猪的产后护理》。”陆晚愈发赞不绝口。

“咳咳……咳咳……”周叔咳嗽得更厉害了。

阁楼上有张小桌,桌角留了周叔磕烟斗的痕迹。周叔不常抽烟斗,他抽烟斗的时候一般发生在两杯小酒下肚之后,那时他摇身一变变成个文化人,嘴里不疾不徐吐出鲁迅的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烟从他鼻孔徐徐喷出,酷狗在他脚边百无聊赖伸着懒腰,而他念诗的语气仿佛戏台上的角儿,倾吐着不瘟不火的人生剧本。可惜老爷子就会这一句诗。他第一次念时着实吓到了我,使我立马拱手抱拳惊为天人,后来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我也就见怪不怪了。

平时周叔是个很清醒的人,算起账来分毫不差一毛不拔。而每次他喝醉时,就开始显露出些许老年痴呆的症状,他翻出自己的老木烟斗,点上烟叶子不急不缓地开口:“我跟你们说过吧,我有个儿子,叫周大宝,这小子啊……”然后这个叫周大宝的人物就会以各种话本角色的面貌呈现在我们面前,时而要带领手下掀起太平天国的起义,时而要跑到老毛子的苏维埃领导十月革命,时而要称霸一方坐镇旧上海,最离谱的是时而还会到灶王爷灵前当个坐台童子、啊不,是座台童子。

我和陆晚常去周叔那儿。陆晚喜欢这栋老旧的阁楼,她说这楼像是小说里男主女主相遇的亭台小榭。冬天的黄昏,我们守在楼顶的小窗户前,看着夕阳沿着一格一格的旧窗棂落下,街上寻常人家生起袅袅炊烟,有平凡行人正踏雪走在归家路上。我们在渐渐黯淡的天色里依偎在世情的楼顶,而楼下周叔已经煮好了热腾腾的玉米粥。

周叔闲来无事喜欢坐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摇椅正对一堵墙,多年未刷墙皮脱落,使人心生不安。墙上有幅没有落款的字。我水平不足看不出写的好坏,只知道写的是古龙小说里的句子: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

周叔很爱窝在摇椅里,很多次我去探望,周叔都从摇椅里睁开眼:“小季来啦?嗯,我再睡会。”后来周叔病重我和周伍每月都去几趟阁楼。直到有一次,我们进门时,周叔依旧盖着毯子睡在摇椅里,酷狗趴在他身上睡眼朦胧,不过这次他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周叔死后,周伍翻遍阁楼,带走了一张银行卡,四套房产证明和数目不清的钱。我则把酷狗抱回店里。那晚我给酷狗做了它爱吃的火腿肠拌饭,我说酷狗,吃吧。

酷狗摇摇头,说,喵喵喵,喵喵喵。


我不知怎么走到陆晚楼下的。

你怎么了。陆晚问。

我想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很迷茫我很慌张我不是没见过死人我不是没失去过亲人朋友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动了动嘴唇,说:“周叔死了。”

陆晚瞪大的眼睛明显表达了她的惊愕,但她并没有问什么。她低下头,说:“哦。”

我们相对而立,在楼下沉默了很久。久到我眼中的陆晚变得陌生,像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又像一面镜子。她突然仰起脸,说你跟我走。

我站那不动。

走啊,她拽我手腕,脸上急得要流出汗来。

走。

我们在人流汹涌的街上拔足狂奔,迎面扑来放课的学生,像惊起的林中的麻雀。陆晚死命拽着我的手腕,在叽叽喳喳的喧嚣浮世她的手掌透着一丝从血脉流转中渗透出的冰凉,给我注入了一股镇定,又含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在我浑浑噩噩的意识里,她成了这吱吱呀呀的大马路上汹涌燃烧的火车头。

我多想就这样走下去,带着少年的痴心妄想,带着成人的虚荣狡诈,带着姑娘也带着风,带着五味杂陈千头万绪,沿着这条冗长如一生的路,一去不返。

我们止步在学校的情人坡。整个情人坡斜铺在他们学校的人工湖边,这个点那地方空荡的很,既没有情人也没有山坡。

“你看到了什么?”我们站在情人坡至高点,陆晚松开我的手问道。

我能看到什么呢,是生死轮回?是无常宿命?是俗世纷扰?是愚昧众生?我满心疑惑,极目远眺,只有满坡碧草,自我的脚下,戚戚扰扰,一直延伸到湖岸。

“艹。”我长吐出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我要艹什么,既非扬眉吐气,又非宣告诅咒,只是满心的不爽都化为了这一个字。

“艹,”陆晚喘着粗气坐倒在草地上,“累死了。”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那场充满生命鲜活与逃脱意味的奔跑后陆晚着了凉。她知道我这阵子心情低沉,自己把自己照顾得很周到,还每天发一些小段子哄我开心。

办完丧事后,周伍送来两份转让证明,他说我租的这房子,现在是我自己的了。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出乎我预料的是他把阁楼也给了我。他说青子,你别推,我不喜欢住死过人的地方,你不正好缺个地方安家吗?

搬家时老顾跑来帮忙,周伍因为一些他难以见人的工作上的事没有来。其实没多少东西,打扫阁楼花费的力气要大得多。自从我与陆晚在一起后我与老顾相聚的次数寥寥无几,毕竟我本来就时间有限,而老顾还有他自己的生活。

酒足饭饱我们坐在阁楼的木质地板上,窗外夜色渐深,一瞬间就像回到小时候,百无聊赖的我们背靠冰凉的暖气片看着天黑下来。等天黑到小时候的老顾该说“看来我爸妈今晚又不回来”的时候。老顾突然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谁也不比谁轻松。我想起许久不回的家乡,想起一脸恨铁不成钢样子的父母,想起这些年得到又失去的姑娘。窗外起了风,风声四顾,浪荡八方,我在这浩荡的人世漂流已久。生命中不可避免的背光与逆风,都沉积在那些年的深沉回忆里。我想起我们小时候,两毛钱的冰袋可以维持一天的欢乐,追着夕阳努力奔跑只希望早些回家看到我们的英雄——奥特曼。生命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转变呢?

这些年过去谁又在意你的辛酸挫折,你在凌晨四点被老板叫醒为上班的人端去早餐,你作为服务生摆着笑脸陪着小心呼来喝去卑贱如狗,你在异乡孤苦无依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尊严尽失,你奔波劳累推销产品受尽白眼吃遍闭门羹。生活从来不是一汪温泉。这些年,过的,能怎么样呢?

我咧嘴一笑,说,凑合。

老顾没说什么,拍拍我的肩,他的手心柔软而温暖,是一双学生的手。接着他叹了口气。我知道,有太多话,包藏进那声叹息里。

老顾,那年你在远方。

你有你的苏杭,我有我的围墙。

我们一度以为可以像修造大运河的帝王,恣意妄为,挥霍时光,总该有些残忍与现实的提醒,才能认识到我们不过是岸上拉龙舟的纤夫之一。肩上勒了生活与现实的重负,你我淹没在灰头土脸、披发赤足的茫茫人海,之所以故作猖狂不屑于他人为伍,是因为我们还保留了一丝幻想,妄图与勒入血肉的宿命对抗。

老顾,我听说过你在高中的往事。

你看上了你们班的班花姑娘,百般献媚千般讨好,她却跟一个其貌不扬的嚣张小子在一起了。我还听说,那小子嘴里有颗金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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