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此生梦醒

——非异人作恶，异人受苦报；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是

5、快乐时代

当我在暑假得知同学的死讯，才发觉死亡离自己是如此的近，这个字眼突破人生所能承受的极限，此后将在人生里不断向外突刺，导致每个人不得不将人生所能承受的极限一再膨胀，来适应死亡带来的撕裂与愈合，每个人在膨胀的极限过后如烟散去，迎来自己重生的时刻。

溺水事故是每年都会发生的悲剧，在后来的人生里我不断的听闻，这个在我小学六年级即将毕业的最后时光里一起玩乐的伙伴，从此将永不会出现在我今后的人生路途里，刹那间，我感到诧异，但终究仍然不能理解死亡所带来的意义，转过头，我还得面对有美国表弟存在的黯淡暑假，这才是一个现实的威胁。

但我在最后的小学时光，无疑是人生中最快乐的时代，不同于后来已长大却饱含莫名忧郁的快乐，也不同于后来已得到却只剩下空虚的快乐，这是一种无欲无求的无忧无虑，尽可在未知又迷惘的路途上肆意奔跑，无极又无限，感觉自己的生命就是永恒。

尽管口袋里没有铜板，还可以围在电游机前看别人拼命的搓摇杆，欣赏打斗的动画，跟着一起嚎叫，意犹未尽之下，在夕阳洒遍的黄金之路上，跟同学拿着树杈扮演游戏里的角色，一边嘴里发出“噼”、“啪”的响声，一边打斗过招，蹦跳着回家。

处在放牛班的氛围，就是如此的奇妙，自从班主任问了我“最近还好吗？”之后，她并没有将我要回去的意思，我只能在六戊班等待毕业，除了在涂二哥的阴影下略微恐惧，但后来我们也发现他还有点江湖义气，这时三三两两要装成大人的高个同学“成熟”了起来，学会了在放学时躲在居民楼抽烟吐雾，并成功挑动了逆反的风潮。

首先遭殃的就是数学老师，她被安排来教音乐，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垮着副脸怏怏不乐的踩着风琴带着我们一顿乱嚎，终于有一次上面有了安排，要唱《大刀进行曲》，最后一段要喊一嗓子“杀！”一帮高个同学很应景的接了个“鸡！”，一首歌曲变成了杀鸡进行曲，哄堂大笑，有更多的同学参与了进来，数学老师教了三遍，阻止了三遍，依然挡不住气势磅礴的“杀鸡！”气得她差点哭出来，愤怒的离开教室，找来了班主任。

我只不过在里面掺和喊了几嗓子，没想到可能长得太过引人注目，这样的长相让我在此后的人生里遭了不少罪，但这一次只不过是个开始，几个大高个被点名站出去之后，数学老师居然把我也指认了出去，不管我如何争辩，硬是被班主任扯着耳朵给站在了教室外头，臊眉耷眼的站成一排挨了一顿训斥。

而后政治老师也压不住场面，课堂闹哄哄，东歪西倒各种唠嗑声，我在其中左右逢源，逗得同桌女孩前仰后合，又被政治老师抓了个现行，我十分冤枉的站在后头，整班同学也并未有所收敛，“干嘛只抓我呢？”看来当时我并未了解到自己的宿命，接下来，我第二次又被抓到，这时政治老师老太婆龇牙咧嘴：“我倒是要看看你家里到底是什么人！”威胁过后离开了教室，我惴惴不安的等待父亲的皮鞭，但最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在高个同学和涂二爷的指导下，我们琢磨出了逃课的方法，并运用得如鱼得水，从后门溜出去就奔向了自由的大自然，玩得个不亦乐乎，但显然高个同学的目标并不仅限于此，他们跃跃欲试的挑战更高的目标，并成功吸引了初中生的注意，一场群架即将打响。

听闻将有大事发生，高个同学们在课堂上表情严肃，一时间让所有老师惊奇不已，课堂如此肃静，颇有一番不祥之兆，放学后高个同学发声喊，一齐往河堤边走去，我们聚在后头成群结队，等到了“决斗”的场地，后头的同学如鸟兽散跑到了对面的破房子里，从窗外看热闹。

两拨人在滩头立定，初中生手拿木棍对峙，一看对面的小学生个头居然比自己还高，顿时虚了三分，于是隔空对骂了好久，等得我们相当不耐烦，直到一个愣头青闯了出去，没错，就是我们的同学，刚冒个头，就被初中生棍棒交加，木棍居然断了，但同学的头十分铁，一点事都没有，但周围的同学居然毫无动作，真是叫人丧气。

涂二哥这种社会人居然没有去应战，反而掺和到我们这群人中间吃瓜，他也看得相当不耐烦，看着架实在是打不起来，于是他率先大喊“谢老太婆来啦！”就是我们政治老师的名字，她现在贵为政教处主任，其凶悍之名早传播于小学生之间，令人闻之胆寒，滩头上对峙的两拨人，顿时一拨树倒猢狲散，跑了个无影无踪，涂二哥微微一笑转身就走了，深藏功与名，剩下一帮初中生丈二摸不着头脑，呆呆的站在那里喝着河风。

即将毕业的时光里，我们在长廊拼命的奔跑与尖叫，在河堤野草丛里蹦跳和踩踏，在炎热阳光的照耀下，奔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直到下课铃一响，大笑着跑下教学楼，突然有个女孩呆呆的看着我，四目相对之下，我的心一震，产生了一种触电般的化学反应，虽然我扭头就走了，但从那时起，童年就开始划下了结束的句点。

走在归家的河堤，粼粼的波光映照着夕阳的金黄，乱石堆中我曾经翻到过一枚发绿的铜钱，捡到过晶莹剔透的白色鹅卵石，捉到过一条极小的鱼，养在玻璃杯里数月未死，我在家里的柜子上跳到床铺上，在蹦跳中可以看到远处平静的河流，直到有一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一条船居然映入了眼帘！

百年一遇的洪水降临在了这个处于下游的城市，我的父母奔忙了起来，被命令在半夜搬沙袋以加高河堤，阻止洪水的泛滥，当我经过那个捡到铜钱的凹地，它只剩下了深不见底的河水，所有人都在驻足观看，洪水已经高于这个城市，只差一点点就将倾泻而下，船只航行在城市的上空，成为了一种奇景。

于是这场洪水中止了本该到来的毕业考试，暑假开始了，但考试遥遥无期，这对我们来说，是一场莫大的鼓舞与欢乐，在尖叫声中，我们迎来了小学的最后时刻，跟我互扇过耳光的同学，居然站在门口，跟我们一一道别，那时我觉得他十分怪异，而此后我才觉得那一瞬间值得珍视。

当我无比煎熬的渡过在爷爷奶奶家一个月的暑假生活，笼罩在我头上那种孤独与阴霾顿时散去，我接下来再也不用看着他们那张势利的脸而独自惆怅，美国表弟也不再是个问题，我欢天喜地的被接回了家。

回家之后，父母躺在地板上睡着午觉，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把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假装睡觉，泪水却忍不住的流了下来，我头一次在暑假里，体会到了温暖的感觉。

此后我住进了外公外婆的家里，等待迟延不决的升学考试，我在日出时分跑上顶楼，双手撑着阳台做着俯卧撑，看着金黄色的旭日冉冉升起，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对人生无比的热忱与希望。

但我也同时发现，日出的场景，与日落的景色，竟然也毫无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