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家族-冬夏

“故事自然形成。”

我本子上记录着这几个字,然后我就开始键盘哗哗地书写故事了,一切都是自然流露。

我爱吃味道奇怪的菜。

你这个人就是有点怪。

她是鼻孔里吹出的鄙夷,一个体制内的老人儿了,说话喜欢板着鼻子眼儿,不过,mm~,我不讨厌这个评价,我可以欣然接受。

理由是——爱吃味道奇怪的菜,说明我对食物有足够的包容,(我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对食物的态度可以影响到她/他的未来),到哪里我都可以活,天涯海角都能风风火火——像我妈。

我马上警觉,我有没有板着鼻子眼儿冲着95后说话?

寒冬,我却想着盛夏,如果想着冬即是夏,有多冷便有多热,我盯着车窗外前仆后继撞上来的湿漉漉的雪片,它们仿佛是从遥远未知的某一点出发,车灯照得它们在暗夜里相当狰狞,我挥舞着雨刷一次次呼呼抵挡,像个剑客……如果想着冬即是夏,会不会感觉不那么冷了,入冬我就手脚冰凉。

盛夏,我会想到我两岁时候的夏,那是寒冬一般的盛夏,可笑吧,有谁两岁还依然保有记忆?有谁?

我在东市遇到一个艺术家,江南微雨的天气,雨扑在身上像扑了一层灰。我们在一个简陋拥塞的餐馆聊天,满屋子的油烟气,两人坐在一个带转盘的大圆桌边,没有合适大小的餐桌可选,桌上铺着一次性白色塑料餐布,他说,你知道你老家那里多年前的水灾吗?

我知道。我回答得很冷静,一边用手对付着面前封好的消毒餐具,拿筷子捅破包装膜,我听到爽歪歪的爆破声,撕下来的塑料纸不知道扔哪里。我手里紧紧攥着塑料纸回答得很冷静,其实是因为,我不知道灾害的细节,我只知道个大概,知道个大概的意思是,我没有experience,准确地说,我没有留下记忆的experience。好像5.12的地震,就算守着电视机哭得稀里哗啦一片,那也是并没有experience,也就是只晓得个大概。

我两岁时候遭遇洪水,用我不大却清澈的眼睛目睹了一切,当然我活着,我妈说起时候,我妈她不止一次说起,她说的最多的是,她那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我弟,抱着我一路狂奔逃难,等到终于可以有面糊糊喂我,我却不争气拉稀拉得,我不好意思说下去。大水过后,我妈说,我看到公共厕所里流出的水,还在用手指着,说“水——水——”。

太不可思议,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印象?我两岁时候的记忆似乎是复活了,我看到一个拖着鼻涕黄毛短发的又瘦又黑的小孩儿,更像是个男孩儿,站在厕所的门口指着地上的一滩水,那水缓缓蠕动出了一幅诡异的地图来——那是柏村的地图。我妈嘴角的笑瞬间凝固在那里。

普通的水患,寨墙终归是起点作用的,那一年却是例外。

柏村不大,两条主街交叉成十字,村里人称十字街,从中心向外散开出去的主街指向围着村子一圈儿的寨墙东西南北四个门。这个很像过去的老W城,W过去也是有城墙的,也有东西南北门,据说W人着急得很,运动还没有开始早早就有先见之明把城墙拆光了。拥抱新潮流是W的特色,但我不解的是,W是如何得知抛弃掉的东西在不远的将来就注定是没有价值呢?

这一年夏日,穿村而过的青青柳河显现出干涸萎靡的征兆,多日没有下一滴雨,知了嘶得哑了声。怀孕的母亲,她已是一位人民教师,这是她从小的志愿,因了她父亲曾经办学的缘故,她趁着假期带着年幼的我回乡看望姥姥。

行径诡秘的台风,谁成想会在不远处星罗棋布的水库区域滞留,制造出惨绝人寰的灾难。先是连着数日罕见的特大暴雨,母亲说,那雨下得大的哎——是大木盆伸出去就满的瓢泼大雨,没见过这么大的雨,雨柱砸得人生疼,几步内讲话都听不清,天是疯了吗。凌晨时分,人们还在睡梦中,大大小小几十座水库溃坝,漫天洪水在黑夜里咆哮肆虐,瞬间吞没下游村庄良田,凡洪水扫荡过后俱是白茫茫一片沙漠荒滩……

母亲说,那水头最先冲西寨门方向而来,我家老房靠近西寨门,姥姥听到隆隆的声响,像是几辆火车的轰鸣,这小脚老太太带着一帮子人跑到西寨门去看,妈也打着伞跟过去,看到水头翻滚着就要掀过来,人要仰长了脖子才能看到几米高的水,她用手比划着,可是吓人得很呐,姥姥嘶哑着喉咙拼命喊着,快跑快跑啊——妈慌忙带着我和族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跑到了地势最高的十字街的大礼堂,姥姥紧急时候居然带了大饼和一些粮食出来,这可真是救了命啊。大礼堂里,密麻麻黑压压挤满了逃难的灾民。

我看过一段文字描述洪水扫荡过后的惨状——

浑浊的水面,漂浮着成千上万具人的尸体,数不清的家禽走兽,野生的,家养的,几乎被悉数格杀。……灾后短短几十个小时,炽烈的太阳,将数万平方公里的水面加热,尸体开始肿胀腐烂。

十字街礼堂的四圈儿已是茫茫一片的汪洋,如同一座幸存者的孤岛,有经验的老人们自发守在高处观察水位变化,所幸水位没有再持续上涨。头一天还有点吃的,第二天第三天不行了,只好大人带着小孩儿边走边讨,走到哪里,有吃的人家就分点给我。后来不知道听谁讲飞机要来救人,面色蜡黄的姥姥哭着说,来飞机了你们先走,不要管我们了。等到第四、第五天,飞机没来,不知道哪里来的部队里的车,像是发放救灾物资的车,姥姥嘱托二舅带着我们母女离开,车子辗转抵达附近的县城,晚上我们在县里住下时我就开始发热腹泻,打听到县城通火车,妈说不是客车,是一种拉货的闷罐车,她掩面沉默,不愿再讲下去,受的是什么罪哦,啥也没得吃……不管怎么说,搭火车转汽车,我们一路尝尽千辛万苦终于算是平安回到Y城。

“你家姑娘成个广西人喽。”邻居说。妈转述时候的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姥姥说,再也别回来啦,承担不了责任啊。

后来再过寒暑假我们很长时间都不敢回家去。

妈说洪水过后,第二波的大难还在后面,村庄积了厚厚的淤泥,村民们找不到干净水,吃穿用度都成问题,缺医少药,传染病和瘟疫开始蔓延,姥爷的母亲在洪水退去后离世,我至今不知道老人家是染病还是因为饥饿,姥姥用妈早年演老生的旧戏袍,给太姥姥做的寿衣,我妈没有能够见到自己的奶奶最后一面。

谁知道都吃的啥啊,咋过的日子呐——母亲眼里含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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