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裡的冬天,總是帶了些憐愛和墨水的味道的。我和小雀子因是學堂讀書的緣故,總是要練習臨摹,後來還要學習文章,多是哆哆嗦嗦的持著筆,擱著細細的狼毫對著墨水哈氣。白白的小氣團在書房裡嬉笑,到底使人開心些,也暫忘卻了繁重的學業了。奈何我是個閒不住的傢伙,讀書的時候是坐不住椅子的,眼睛游離著窗戶外面,總想著尋些新奇的事物來玩。這也是父親工作的關係,不常有時間照看我們,林嫂又是極忙的。(小雀子6歲時,乳母就被辭退了)。
筆戶巷大概十一月的時候就會有雪花親昵的來看望我和小雀子,原因是我們是極愛下雪的。我對雪總是帶有一種複雜的感情,但在北京城的那會兒,是簡簡單單的喜歡。喜歡雪晶瑩剔透的模樣,喜歡有棱有角的六邊形。常常看到雪花飄落的時候,我會抓一把來看。雪花融化的刹那,緩緩淌下淚來。倒不是自己多愁善感,只是覺得純潔的東西消逝了。後來離開北平城的那個冬夜,大雪漫天,我懂了,那是向我純潔的童年告別。雪,那是我的童年。
“英子,外面!英子!”小雀子是不喜喊我姐姐的,父親頗為讚賞這種平等的意識。我順著聲音望出去,果然,書房外已經立著個雪人了。“小雀子,那是你堆得麼?”我邊說邊掀起簾子走出去。“可帶了手爐?”“英子,英子,我在這兒了。”“哪呢?”我站在階沿上,細細的察看了院子,只覺得小雀子在惡作劇。“英子,你過來瞧。”這下我可看明白了,那雪人兒抖動起來,卻把腦袋折翻了,露出雀斑點點的可愛面目。“哎呀,英子,每年都讓你找著的,今年莫不是我贏了?”小雀子甚是高興的說,一面抄起她的圍巾來,一面扒拉著雪人,一面談笑著,睨眼瞧著我。我自是比她大幾歲,但畢竟是小孩子心性,雖是有些不喜,但一會兒以後,又渾然玩到一塊去了。
“啊嚏!”到底是在雪中玩兒久了,女孩兒的身子就有些堅持不住。況且北平城又是極冷的,林嫂規矩不可以在雪裡玩的。如今這個噴嚏,可是暗示著我要感冒了。這是不可以被父親知道的,當然林嫂也是不能的,林嫂必然要去回了父親的,這便是小性子,鄉下人帶的脾氣。
這下子小雀子也著了慌,連忙把我推回書房裡去,又把手爐往我懷裡一塞,邊叫嚷著“這下可怎麼處?”,邊馬不停蹄地要往藥櫃子裡找西藥去。我也緊張的很,但還知道分寸。“小雀子,你莫要嚷出聲。”“只在藥櫃子裡尋些治咳嗽的藥來就好,不見得我的身子這麼弱。左右只是小病症,不礙大事的。”然而卻不知是冷熱交加的緣故,到夜裡咳嗽症狀又嚴厲起來。我知道這必然是挨不過去的,便掙扎著想去喝些熱水,好讓嗓子舒服些。卻聽見小雀子夢裡邊喊:“英子,英子,小病呢,不怕不怕。”不知不覺的,我忽的便想哭。這便是姐妹的意思了,從來都是一樣的心,記掛著彼此。
第二日,因是感冒的緣故,我便躺在床上。這件事畢竟是瞞不住的,父親便尋了中午的空閒來望我。我聽小雀子說父親進門時,心裡是極害怕的。想著一頓教訓是免不了的,縱算是現在在病裡,出了藥期也是要訓的,這是家裡的原則,不可有人違逆的。
然而父親卻沒有提教訓的事,只是淡淡的看著我,然後淳言厚語地告誡我說一些注意身體的話,又說讓朱醫生下午來開藥。約莫是覺得我已經大了的緣故,他先是這麼說“你是六年級的高小生了,不能任性,要學會照顧小雀子。”然後又換了腔調的說“哪裡是個女孩子的樣,莫不是巷子後頭的那些皮娃子們叫慫的,這可是要緊的,以後卻好好的學習些禮儀之類的事了,以後就上女子第一附中,林裴先生是極重視女子禮遜的,你可以稱呼他‘老師’。”我只有唯唯諾諾的應了,可是跟從林先生學習的日子,是後來到了滬上時,才明白自己是幸運的。至於現在再去尋找林先生的記憶,卻是殘缺了,不由得引為憾事。
從那次開始,雪只有純潔的味道了,沒有歡喜的感覺,整個冬天我都被迫在書房裡對著狼毫筆哈氣,對小雀子能在雪裡自由自在的玩鬧充滿了妒忌心理,然而這是為我自己考慮的事情,於是淺淺的哀怨和純潔的想念就貫穿了北平城的冬天,貫穿了我的童年。